小学一年级,在孩子们的记忆里都是增长知识、传递快乐与友爱的美好时光。可是我读的一年级,要比常人曲折得难以置信——多次变换不同的学校,颠沛流离、断断续续读了三年的时间。
七岁那年,我启蒙读小学一年级,是在距离老家七十多里路,母亲任教的邻县一所山区小学。开学的前一天,父亲和爷爷领着我,天不见亮就赶路步行,走到半夜才到达母亲任教的孙家桥完小,第二天就报到上学了。
我在这所学校读书时,有两件事记忆犹新。因为我是外乡人,听不懂语文老师讲的一些本地方言。我举手请老师讲普通话,老师笑着说我还不会讲普通话,我说你到我妈妈那里去学呗,老师说我正在学呢。
还有一件事,当时我父亲在相距约五里路的田心坪完小任教。星期天我一个人走路去父亲那里,走到半路上看到很多农民都光着脚在水田中劳动,我却穿着袜子皮鞋,觉得很不好意思。我悄悄地脱下袜子和皮鞋夹在腋窝下,打着赤脚走起路来,田埂上的石子硌得脚生疼,泥浆沾满了脚底,我还是坚持光着脚走到了父亲的学校。父亲惊讶地问我怎么要打赤脚,我把路上看到的说给父亲听,父亲表扬我:”做得对!向劳动人民学习,就是要好好锻炼自己。“
风云突变,一场席卷全国的“反右”运动袭来,导致数十万干部职工受到伤害,二十一年后才平反昭雪。1960年,我的父亲母亲都被剥夺了教书育人的工作,遣送到县农科所劳动。我们也随父母搬到了新的住所,转学到附近一所小学读书,这是我就读的第二所学校。
那年冬天,父亲母亲要被转移到环境更加艰苦的林场去劳动,又通知我父亲留下来写标语、画宣传画,母亲带我们先走。父亲母亲将我那不到五岁的大弟弟送回老家请爷爷奶奶照顾,母亲带着我和小弟弟先到林场去。
那天清早,我背着书包和自己的一些用品,母亲背着两岁多的弟弟,请姨妈为我们担着被褥行李,向大山深处走去。
走到下午过后,我们艰难地爬到了山顶,这时北风呼啸,下着冷雨,山上雾气弥漫,能见度不过几步远,原本就模糊难辨的小路早已被半人高的茅草掩盖,我们彻底迷路了。我们在山上转来转去,已经转了好几个来回了,还是找不到下山的路。
这时天色趋晚,我已经又冷又饿,跟着母亲在茅草中穿行,吓得哭起来了。母亲停下来对我说:“不要怕,先休息一会儿,我们一定会安全地走下去的。万一找不到路,我们就在山上睡一晚明天再走,你和弟弟睡中间,妈妈和姨妈睡两边保护你们。”母亲的这段话,几十年来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回旋,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那无私伟大的母爱——我的母亲当时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在自己遭受苦难时,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保护好自己的儿女。稍事休息后,母亲领着我们又转了两个来回,终于找到了下山的路,当我们走到林场场部时已是夜深了。
母亲被安排在离场部三里多路的一个小队去劳动,我每天一个人走过几座山腰间的羊肠小路,到场部的学校去上学,下午放学后也是独自回家。山林间经常是云遮雾绕,能见度很差,蛇虫在草丛中窜来窜去,有时还会穿过路面,飞鸟与野畜不时发出凄厉的尖叫声。我行走在渺无人烟的丛林之中,心中充满着阴森可怕的恐惧。
放学回家的半路上有一户人家,据说是一个老猎人,他家养了一只多年的大公鸡,伸起头来与我差不多高,非常凶猛,会主动攻击人。有一天我放学路过那里,刚好碰见了大公鸡,它马上扑过来了,我吓得大哭,连声呼喊,僵持了好一会。直到一个在山坳下干活的阿姨听到哭喊声,大声鼓励我别害怕!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才帮我解了围。后来我再不敢去上学了,辍学后在家带着弟弟,晚上母亲收工回来就给我辅导功课。这是我就读的第三所学校了。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母亲把我送到在县汽车站工作的大叔那里,和比我大半岁的堂哥一起在民主完小读书,由奶奶照顾我们的生活。
当年正是过苦日子的时候,粮食不够吃,星期天奶奶带着我们到郊外去挖野菜、捡麦穗充饥。有一次被班主任周老师碰上了,第二天老师在班上表扬了我。老师眼神温和地望着我说,**同学爱劳动,星期天和奶奶一起去打“猪草”,我默默地望着老师,明白老师这样讲的良苦用心。
不幸的是我堂哥在学校放假时染上了痢疾病,在县医院医治无效,就这样悲惨地离开了人世。大叔遭此丧子之痛的重创,悲痛欲绝,几近崩溃。奶奶为了不让大叔看到我而回想起自己的儿子更加难过,含泪送我回乡下老家去读书,我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就读的第四所学校。
我回到了乡下老家跟爷爷一起生活。开学时,爷爷带我到公社小学去报名。我把我的学生手册给老师注册,手册上有民主完小签了“回家上学”的意见,并盖了学校公章。可是那个姓肖的女老师说没有转学证,不能给我报名。我爷爷向她求情也不行,这第五所学校我就连门都不让进,只得辍学在家闲着。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回来才知道我没有上学。这时我姨妈已参加工作当了小学教师,母亲把我送到姨妈任教的库里小学,继续上学,这是我就读的第六所学校了。我在姨妈身边读书,母亲才感到放心一些了。
我至今还记得在库里小学的一次春游活动。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老师带我们到学校附近的山上去春游,我们一路欣赏着竞相开放的花朵,聆听着鸟儿的歌唱,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惬意。老师教我们唱了一首“劳动最光荣”的歌曲。“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小喜鹊造新房,小蜜蜂采蜜糖,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造......”通俗明亮的歌词,欢快动人的曲调,为我的童年生活带来了少有的欢乐。
在过后这六十多年中,我一直都能唱出这首难忘的歌,记得整首歌词。我也曾经教给我的女儿唱,后来也唱给我的孙子听。
因遭受自然灾害等因素造成的全国性经济困难,在干部下放、企业关闭的1961年下半年,父亲母亲及我们三个孩子的城镇户口与商品粮供应都被取消,只能回原籍农村生活。当时农村正是闹饥荒,有些农民都外出讨生活去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一家大小回到农村也没有粮食供应,父亲母亲只得领着我们出外谋生。
那年冬天,我们来到了江西的一个国营农场,父亲母亲在农场从事农业生产,当了六年的农场职工。我进入农场子弟小学读书,这是我就读的第七所学校了。我跟随父母颠沛流离数地、历经三年时光,才读完小学一年级。
这里的学生来自不同的省份,我们班就有湖南、湖北、广东、浙江、福建、安徽等地的同学,他们的父母都是为生计而来到这里的。我在这所学校一直读到六年级上期,我也担任过副班长,班长是来自广东的一个同学。后来因为十年动乱学校停课了,我也完全辍学进入了社会,当了一名打工人。
尽管我的求学之路如此艰难,过早地离开学校进入社会。稍感欣慰的是我在这几十年的人生旅途中,一直坚持学习从未放弃。在工作中我饱尝缺少文化知识的苦痛,认识到唯一的出路就是坚持自学。我结合工作需要,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和函授学习。我的同事和部下很多是大学毕业生,我虚心向他们学习专业理论知识,也向他们传授我的实际管理经验。在五十多年的建筑工程管理工作中,我长期任职于较重要工作岗位,均获得同事与领导好评。
父亲母亲的错案,终于在1979年得到平反改正,重新回到了教育工作岗位。 他们以全身心的努力为国家培养人才而工作,退休后又在民办学校服务到七十多岁才回家养老。
将自己这些不愿回首的往事写出来,是要告诉孩子们,他们生长在这伟大的新时代,过着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接受了良好的高等教育,从事着能为国家做出自己贡献的工作,应该要珍惜、更加要努力。希望他们以史为鉴、珍惜当下,传承‘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品格,在新时代里踏实前行,这是对过往岁月最好的告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