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与小铁匠

一

云深不知处，有一个村庄，这里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条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河静静流淌，不知道它已经存在多长时间。铁匠一家就住在河边，烧铁的炉火永不熄灭。

破晓时分，山脚树林里栖息的鸟群就会被叮叮声叫醒，这是铁匠打铁发出的声音，也是新一天的开始。鸟儿掠过水面，围绕山林，盘旋而上，只为飞到山顶寺庙后山，等待一个人。

小和尚每天都要敲钟，咚咚声从山顶传到山脚，直到太阳光芒无法被直视。鸟儿们吃着他带来的食物，用歌声表达感谢。

这是布谷、这是杜鹃，它们说它们从东边来。小和尚对着小铁匠介绍身上的两只鸟。他看着一脸认真的小和尚，听着嘈杂的鸟叫，只能边笑边点头。

小铁匠听不懂鸟的语言，他坐在地上，抬头望向四周围绕的云雾，问他这位爱看书的朋友，山外面是什么？

小和尚翻过一页书，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什么是大漠？

小和尚摇头，他从书里看来这些诗句，但他只是感受，从不深究。

等以后就知道了。他轻声回复。

以后，是一个很好的念想。昼夜不息的炉火闪耀着，来来往往的鸟群叫嚷着，寺庙的钟一声声响，以后很快就到了。

小铁匠接过了老铁匠的工作，大家都夸他打铁的技术好。面对表扬，他笑着低头，谁也不知他眼底的愁是为什么。

在明晃晃的火焰前面，在波光粼粼的河面前，小铁匠躺在草地上，呈一个大字。小和尚借着烛火看书，是一个小点。

我不属于这里，我必须出去。

小和尚听着，翻过一页书。其实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呢？

你在山上看的月亮和在河边看的月亮是不是一样？

小铁匠不眨眼睛，盯着月亮。他看着月亮从圆到弯，再从弯到圆。玉兔指着他说，这个人好奇怪。嫦娥说，是呀，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小铁匠找不到答案，在第三个月圆之夜，他前往寺庙寻找小和尚。刚到寺庙门口，他看到一个陌生人站在庭院的树下。

这个人全身都穿着黄金盔甲，戴的头盔上有一根漂亮的红色羽毛。他在月光下比庙里众多红烛供奉的神佛还要闪亮。

这个陌生人原本盯着树看，他好像感知到了目光，转头，与小铁匠对视一眼。

他走向他，盔甲发出叮叮的碰撞声。小铁匠盯着他腰间的配剑，那是一把黄金剑，剑鞘镶嵌的红宝石在烛火下闪光。

在两人距离一臂时，他停下，你愿意跟我走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夜晚河水拍打河岸。小铁匠看向他的眼睛，他想起小和尚念的那句“大漠孤烟直”。好像刮风了，他听到庭院的树沙沙作响，远方传来打铁发出的叮叮声，还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他没来得及回答，小和尚的声音传来。

将军，主持请您进阁楼。小和尚站在阁楼入口，向他们作揖。将军转身径直走向阁楼，与小和尚擦肩而过时，他对着小和尚作揖。

在四周都陷入沉睡的后山，小铁匠来回踱步。

他刚才问我要不要跟他走！如果答应了他，他会带我去哪里？以后还能回来吗！我很想去外面的世界，但是我也很害怕……

小和尚看着一动一静的影子，他应该说些什么，但他不知道。

你觉得呢！小铁匠拍了他的肩，眼睛闪亮。他正要说话，水滴打在脸上。

下雨了，我们先去躲雨！小铁匠拿起烛台跑在前面，两人的影子在风雨中摇曳。

后山有很多小庙，有些已经年久失修，他们进入的这座还可以挡些风雨。小和尚坐在刚烧的火堆旁边取暖。小铁匠站着，伸手接雨，很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话音刚落，闪过一道亮光，头顶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一个红衣女子站在火堆旁，看模样和他们差不多大。她笑着说，我是红羽。她先看向右侧的小铁匠，你想知道未来的事情？

小铁匠点头。红羽一步步走向他，我看到……

小和尚害怕这个奇怪的人，他着急站起来，不小心弄倒了烛台。烛台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响。等他们回过神来，只有火堆照耀。

小铁匠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辗转反侧，无法入睡。那个红衣女子说的话、小和尚跟他说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抉择。

等明天就知道了。

他看着窗外的夜色，明天怎么还没到来。他好像已经等了一辈子。

二

在一片雾里，响起叮叮的声音，好像还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可是这个人是谁，他想不起来。他向前跑，却跑不出这片雾，原来是个梦。

他醒了，走出帐篷，确实起了雾气。守着火堆的小兵正在打瞌睡，火堆微弱将熄。他走过去，拍拍小兵的肩，下去休息吧。

小兵立刻清醒，站起行礼后离开，心里一阵后怕。大伙都说新将军脾气古怪，帐篷外面必须要有永夜燃烧的火焰，为此专门派人守着火堆。

老兵都骂：这不引来豺狼虎豹？这不暴露位置？可偏偏这些年豺狼虎豹没见着，打仗更是百战百胜。小兵是新来的，他敬仰将军。

他坐到火堆面前翻了几下，火苗就跳动起来。他盯着火堆，听着火焰吞噬一切的声音。

还在想那件事？红羽从火焰里走出来，她笑着，狡黠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

他撇过头。

没有我，你可就死了！

他不说话。

王令到来的时候，小铁匠正和将军练习剑法。

王邀请将军进宫。将军看着王令哈哈大笑，今天我们不练了，我们喝酒，喝我珍藏的葡萄酒！小铁匠第一次看见将军这样高兴，他接过酒杯，浓烈的酒气让他感到不妙，只一小口，酸涩使整张脸皱起。

将军又笑，小子，你记住，到了宫里千万不要露出这种表情。他一边说，一边把酒倒入杯中。他把这杯酒递给小铁匠，挑眉笑，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剑吗，干了这杯，剑就归你。

小铁匠看看这杯黑乎乎的酒，又看看将军腰边金灿灿的佩剑。管它酸的苦的，只需要统统咽下去，黑的就会变成金的。

将军笑得不停，好孩子，这把剑归你了，不过还要等几天。

小铁匠什么都没听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听到有人在唱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是《采薇》，小和尚念过的。

如今战事就快要结束了，应该快要回家了吧。他笑着睡着了。

将军的黑马和小铁匠的红马都能日行千里，短短三日就到了都城。

王宫不像小铁匠想的那样气势恢宏，相反，面前的楼宇都有些破旧。一路上弯弯绕绕，引路人换了好几个，走了几个时辰才走到一座庙前。一个和他们一样穿着白衣的男子等在这里，向他们行礼，带他们进庙。到了里面，小铁匠发现这里的砖瓦都是黄金。他学着将军的样子行礼，双手交叠放在额头前方，什么都看不见。

上方有声音飘下来，声音就像庙里的佛像：将军是最英勇的战士，不知二位谁是。

将军拔剑指向小铁匠。

他愣在原地。

将军眼神示意他看左侧，那些带刀侍卫好像迫不及待想要冲上来砍掉他们的头。小铁匠不得不拔出长剑，用平时训练的剑法与将军对峙。

这不是长久之计。小铁匠越来越急，他的剑慢了，将军的剑刺到了他的肩上。血很快渗了出来，把他左边的衣袖染得通红。

我要死了吗，他心底传来一阵恐惧。下一瞬间，他的剑刺中了将军的心脏。

他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他看见将军跪在地上，嘴角的红色液体既像葡萄酒又像血。

他看见将军在笑。他看到将军的口型，好好活下去。

离开时，他穿着黄金甲，配着黄金剑，骑着黑马，所有人都尊称他“将军”。

我早就死了。他什么表情也没有。

红羽疑惑地看着他，你不是坐在这里吗？

他站起来，看着四周越来越深的白雾，想起离开那天也是如此。明天是最后一战，结束后我就要回家了，你走吧。

别着急，你会需要我的。红羽笑着，转身消失在火焰里。

三

所有人都没想到，最后的胜利如此轻松。士兵们一边喝着王赏赐的葡萄美酒，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明天。以后再也没有战乱，明天是多么美好。

他站在河边，离嘈杂有一段距离。小兵笑着端来一碗酒，将军，我们都佩服你!他瞥一眼碗里黑色的液体，又抬眼，无法拒绝这双充满期待的黑眼睛。他接过酒，一饮而尽。

小兵看着将军的背影走向黑暗，不明白将军为什么不开心。

月光笼罩着这座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庙，门已经掉了，烛光在缝隙中若隐若现。他心里诧异，走到门口。一个和尚盘腿坐在地上，他身前有一个案台，上面摆着一座烛台和几卷经书。

他把黄金甲脱下，连同佩剑一起放在门口，小心地盘腿坐在和尚对面。

大师为何会在此处？他向和尚作揖。

和尚放下手中的书卷，也向他作揖，在等有缘人。

他低头看向书卷，是《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道闪电划过，水滴落到书上，他一抬头，黑色的血从他的眼眶溢出来。

和尚消失了，整个世界都黑下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不知谁在为他唱歌，将军的脸在他脑海里浮现。

这不是我的结局！他挣扎着站起来，烛台被他碰倒，火引燃经书。

在一片光亮中，他睁大眼睛，眼前的一切都被火焰吞噬。

他往前走，摇摇晃晃。他听到红羽的声音，“记住我说的话。”

将军站在河边等他，他转头看向四周，天地都围绕着迷雾。

父亲、母亲、小和尚、主持为他送行。父亲递给他一把剑，这是我专门为你打造的剑。母亲为他戴上玉坠，男儿志在四方，好孩子，要平安。

他和将军站在船尾。四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被白雾遮盖。

将军拍了拍他的肩，别太难过。他点头。

王令到来这天，他穿上将军的黄金甲，骑上黑马独自前往。

进入庙堂，他仰头盯着九层台阶上的黑影。一切发生的太快，等众人听到惨叫回头看向他时，他的剑已经刺入王的脑袋。所有人都颤抖着跪下，头埋在地上。

他慢慢走向台阶，一步一步，越走越高，直到他看见王的眼睛如同死鱼，跪在地上的人都变成蚂蚁大小。

他带着军队所向披靡，很快就结束了战乱。大街小巷都是关于新王的传说，小铁匠们一边传诵传说一边期待自己的未来。

年轻的王受到了万人敬仰，但他并不开心。他找不到云深不知处，将军也离他远去。每个深夜他都会醒过来，再也无法入睡，只能盯着蜡烛等待明天，日复一日。

大臣得知新王喜好佛法，一时间天下多了千万庙堂，无数金身佛像被供到王宫。他的宫殿都变成黄金宫。

得道高僧要来都城，他的门槛都快被达官显贵踏破。有个人不知道和他说了什么，大师决定见王。他们约在远离王宫的小寺庙里，这里桃花正在开放，旁边有一条小溪，正是惬意春色。两人对坐，大师为王讲解经文。

一切都很美好，直到竹简摊开到尾部，一把短小锋利的刀闪露，它被扎入王的心脏。

王惊愕地盯着他的眼睛，他才想起，这个人是小兵，为什么！

小兵啐了一口，你不配是王。

他倒下了，眼前出现了一些从来没见过的脸。这些脸从地上浮起来，叫嚷着拉他到地狱。这些脸的故事缠绕着他：死于徭役、死于税收……都是因为他而死。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他惊慌起来，却发不出声音。

他想起红羽说的话，“我看到小兵，将军，王，你希望是什么？”

这就是我的结局吗……我不甘心……

母亲给他戴的玉坠被刀刺碎了，玉的碎片被血染红掉落一地。

他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化。不是寺庙，没有桃花，他身处战场，脚下是沼泽。

他看见将军在远处，正跑向他，满脸紧张。

我早就死了。他闭上眼睛。

四

“哎，怎么又睡着了！”

他被摇醒，小和尚站在他面前，“我们先去吃饭再回来下棋吧。”

他长叹一口气。

原来天大地大，不过是一盘黑白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