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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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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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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邑文学》作品选:杨庆珍 【散文】

西岭雪山:山光水色共参差

杨庆珍

    一千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杜甫在成都浣花溪畔的草堂推窗遥望,映入他眼帘的皑皑雪峰,在蓝色的天幕上蜿蜒起伏,如闪着寒光的锯齿嵌在天际,又如一匹骏马在宣纸上奔跑。那一幕深深触动他的诗心。那座雪山,是位于川西大邑的西岭大雪塘,海拔5364米,亘古积雪,至今仍是无人区。

雪山脚下的西岭古镇,原名双河场,因为场镇位于飞水河、小河子交汇之处。两条河汇聚成䣢江,一路唱着欢歌流淌下去,滋养出更多的故事。而在水的起源处,草木鸟兽同生共长,充满自由的美。整座西岭雪山,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们发出呼唤,那是来自生命原初的声音,是一股源源不竭的能量。

                        雪水的元气

  水,水,除了水还是水,形成瀑布,汇成溪流,积成深潭,水声哗哗,水声潺潺,水声淙淙……在西岭雪山,水是主人,我们只是偶然闯入的客人。

西岭山中瀑布多,前山尤为密集。沿茶地坪进入原始森林,可谓瀑瀑相连,一步一景。夏天走近瀑布,眼见飞花碎玉,雨雾如烟,嗖嗖凉气直扑过来,十分惬意。隆冬时,有些瀑布会结冰,遇到太阳出来,强光通过冰凌、冰柱折射出万道光芒,远远近近,构成令人目眩的辉煌。

最迷人的是五彩瀑,在近百米高的赤红色花岗岩壁上,山泉从绝壁上直泻而下,顺鱼鳞般的岩壁横溢,层层水花呈羽状撒开。遇到日光照射时,可见一道彩虹横跨于水雾之中,五彩斑斓。獐子崖的飞瀑,一条细流从崖顶飞身而下,落差大,形成一道缥缈的水帘,故名“飞帘洞”。豹啸泉,一听就是带着野性的瀑布,在一里之处,便能听见它的吼声在山谷中回荡,声如豹啸。走进瀑布,一条银龙从七八米高的山凹飞扑下来,气势汹汹,令人望而生畏。

还有高飞水、大飞水、小飞水,大龙溪、小龙溪,从这些地名便知,西岭的水是激越的乐章。它们从雪山之巅开启征程,一路高歌猛进。这是年轻的水,刚刚从千年冰川的沉睡中苏醒,从万古岩层的缝隙里钻出,未经任何染污,像初生的婴儿,对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它们一点一滴汇聚,然后手拉着手出发了,带着充沛的精力,一往无前,一刻不停,奔流,奔流……它们不知道去向,是流向江河,流向湖泊,还是流向城市,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奔流,这个动词就是它们的宿命。     这是世界的原初之水,洁净,鲜活,沿途收集着鸟鸣、阳光、树影,还有萤火虫的微光和清风携带的馨香,于是,流水在旅行中越来越丰富,每一滴水里,都藏着大山的秘密。喝一口西岭的水,人就获取了天空、森林和云朵。

 对于一个常年囿于城市的人来说,水大概就是一种流动在管道里的液态物质而已,扭开水龙头,哗哗的便来了,一成不变。而实际上,对长年在山里生活,天天在溪涧边看水、听水的人来说,水是情绪化的,表情丰富,唱出的歌声也是有转折顿挫的,伴随着山势的起伏、沿途的花草树木和河流的转弯,一路上都在变化。

 有一年夏天,我把笔记本电脑背进山里一家民宿,安住半月。写稿时,我常常抬头看窗外的河流,看河边的枫杨树桤木树,看对面山腰的云雾岚烟,放松视神经和大脑,顺便整理思路。晨昏在山间散步,我常常拍西岭的水,怎么也不厌。大美不言,大智若愚,看水的时候,我总觉得它是有智慧的,它有话要说,而且正在表达。     观水可以悟道。老子以水来教导我们:“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孔子在水边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我等凡夫俗子,能体悟到什么呢?

 西岭的水,元气满满。何为元气,木心先生形容得特别好,他说元气就是孩子气。孩子对世界和事物保持着热情,很小的事情也可以让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开心到让人觉得夸张。渐渐长大,有人依然保持着这份激情,容易享受到生命的喜悦,再平常的小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把每一天都过得闪闪发光。有人却日渐走向麻木和倦怠,用当下的话说,叫作“丧”,什么都提不起劲,没兴趣,无精打采,这是真正的衰老,与年龄无关,而关乎心。     西岭的水,可以让我们回到活泼的童年,找到孩子气的天真,容易高兴,自然、率性,没有障碍和遮蔽,情绪流动通畅。 

那段时间,我在山里独处,但并不孤独,因为有水为伴。睁眼闭眼,耳边都是哗哗的水声,不停地奔涌,冲刷,带走尘垢,让心变得水灵灵,思维更活跃。我觉得,当一个人只想安静地与自己相处,水是一个恰好的介质和陪伴者。        另一年冬天,我和同伴夜宿西岭山中,那晚极冷,黄昏时飘起细雪,吃毕晚餐,我们早早钻进有电热毯的被子里。次日清晨醒来,推门一看,天地一白,居然堆起那么厚的积雪。雪后的空气清冽微甜,我们欣欣然从树枝上捡下大团积雪,放入热水壶里,咕嘟咕嘟烧开以后,泡茶喝。难得雪水泡茶的大风雅,我们又是泡红茶、普洱,又是泡绿茶,最后一致认为,雪水泡岩茶,堪称完美。岩茶的力道很足,以雪水冲泡,香清韵显,是最为端正的岩骨花香。奇妙的是,雪水烹出的茶,明明是滚烫的,须得吹一吹,小口抿下,然而过喉却有清凉感,冷丝丝的。      这甘冽的冷意,也许就是西岭雪水的元气吧。                                               绿野仙踪     夜里枕着河水入眠,朦胧睡意中,听到外面始终有水声,哗哗不绝,不知是滂沱大雨,还是瀑布轰鸣。快天明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座有弯曲回廊的老院子,庭院里长满青草,有人说,那些都是兰草,春天会开花,很香。倏忽醒来,梦境也是湿润的,香气缠绕。好殊胜啊。

我曾在西岭镇买过春兰。那是一个春日上午,我在古镇上游荡,正逢赶集,桥头上人来人往,买卖兴隆。这座桥叫景云桥,名字很雅,事实上桥边的百姓日子哪来许多雅致,无非人间烟火。有些山民在卖蔬菜,卖禽蛋,以及花草。兰草是从自家后园现挖的,带着新鲜泥土,裸露的根须白嫩粗壮。十五块钱买了两棵,价钱公道。带回去种在阳台上,也不甚用心,不久抽出花箭。很快,一盆开出几朵娇黄色的花朵,另一盆开花则是翡翠绿,芳香扑鼻,带来长达一个多月的愉悦。 

后来,听常年拍植物的朋友说,山里的兰花品种极多,如绿花杓兰、斑叶兰、虾脊兰,它们一般生长在山腰谷壁,透水和保水性良好的倾斜山坡或石隙,稀疏的山草旁,次生杂木林荫下……沿着这些地方找,不难发现它们的身影。

西岭的当家花旦是高山杜鹃。那些遍覆苔藓白斑的老杜鹃树,常年缄默沉静,墨绿的肥厚叶片平淡无奇。春末花朵盛开,就像无数的灯盏忽然点亮,粉红,雪白,淡紫……山野顿时被照得辉煌。四川电视台的一个朋友,自从十年前上山拍过杜鹃,从此每年必来,候鸟一样准时。他翻山越岭,端着相机对准一树树花簇。高山杜鹃经由他的镜头,变得跟现实中有点不一样——花瓣是有质感的沉重,并非轻盈如梦。那些杜鹃都是几百年的老树,我想他捕捉住了它们的独特禀赋。更让我感慨的,是他拍照时的神情,像个孩子,那种满身心的喜悦、形而上的幸福,让人想到一句话:忽然心花发,照明十方刹。

西岭雪山的海拔高差达四千多米,加上雨量充沛,气候湿润,因此植物气候类型多样,植被垂直分带明显。低山阔叶林带,分布着桦木、五裂槭、高山栎等,高山为针叶林带,生长着水杉、云杉、冷杉和高山杜鹃。每个月都会遇到某种植物的花期,山花有野性茁壮的美,它们是真正的绿野仙踪。

 今年五月进山,起心是想看珙桐花。头天晚上下过雨,抵达西岭时,群山还隐没在浓浓云雾里,太阳也躲在云层深处不肯露脸。经过两三个小时的曲折迂回,向导说,到了。一抬眼,幽静山谷里,薄雾氤氲,几株开花的树木,静静站立于常绿落叶阔叶混交林间。正是珙桐。忽然间,天空唰的一下猛然拉开帷幕,阳光倾泻而下,直射到山树花草上。珙桐树上一群白鸽展开羽翼,在绿叶间上下翩飞。雪白花瓣、翠绿树叶,交相辉映,书写着清新与淡雅。我看得呆住了,满树花瓣如朵朵白帆,如翩翩白鸽,珙桐翔鸽,就这样搭载着诗意,驶入无尽的想象之海。     算起来,这些年进入西岭山中,少说也有二三十次了。但每次进山,仍然有惊喜。有一年端午节,我们专为野百合而去。之前听当地人说,核桃坪有很多大喇叭花,一棵棵窜得比人还高,花朵由下往上开,白里带红,极香。果真是香,还未走进峡谷,我们已经被漫过来的甜香迷醉了。

在薄雾里,在羊齿植物、竹林、杂树的幽深里,长着许多高挺的植株,野百合正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悄然绽放,形似喇叭,洁白淡雅,风韵清绝。回来后查阅资料,确定这种大百合是喜马拉雅百合。最初的命名来自一个名叫萨尼尔·瓦立池的丹麦植物学家,1824年,他在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的加德满都谷地发现这种高达两米的壮硕百合,芬芳四溢,惊喜异常,遂以喜马拉雅为之冠名。我忍不住提笔为它写了几句话,也不是诗,只是心有所感:


人间已经入夏,你还端坐在春天的寂静里,喜马拉雅百合,你这山林的女儿,是盛开在川西秘境的般若之花。

    最近这次来,八月中旬,正是蜡莲绣球盛开的时节,粉中带紫的颜色,丛丛簇簇,洒落山谷、溪涧。看多了无尽夏的繁盛雍容,开得似乎没有尽头,我更钟情于这干净清新的本土野生绣球,它们不求闻达,自开自谢,充满野趣,哪怕没有人,也会开给自己看。真是寂寞开无主。什么是寂寞,什么是热闹,都不挂在心上,这才是真正的心无挂碍。     紫红的短喙凤仙花,铺展在山路两边,得了水的滋润,开得灵秀生动。花的形状宛若飞凤,头足尾翅上翘,栩栩如生,凌空若飞,翩翩然“欲羽化而登仙”。     各色山花在四季轮回里开放,这是西岭的审美——它们不需要打扮,不需要梳妆。一个人在最荣华的时刻,他所穿戴的,还不如一朵素面朝天的野花呢。

我折下一朵短喙凤仙花,轻轻地放进溪流里。它迅速被冲走了,被水流带往远方,这是它的心愿吗?对一朵花而言,扎根于一座山,终生与四季相守,或者走出山区,一路上收集各种新鲜见闻,到底哪一种生命状态更幸福呢?我不知道。人的心思太多,哪里能理解一朵花的单纯。

                与鸟兽同群       西岭雪山是野生动物的乐土。獐子崖是前山和后山的分界点,灌木丛中经常有獐子出没,因此得名。当地村民说,牛羚、金丝猴也是山里常见的,不过我没有碰到过。时常偶遇猕猴。山中安静,但闻鸟语,走着走着,几只猕猴蹲守在前面,见了人也不怕,龇牙咧嘴,仿佛冲着人做鬼脸。人一跺脚,它们忽然吱吱叫着,飞速窜入树丛中,在枝条上荡起秋千,完全没有被叨扰后的惊惧,更像是在耀武扬威——猕猴在山中常见到人,习惯了穿衣裳的“双脚兽”,久之,见人不会伤害它,就有了顽皮的心,时不时想吓唬行人一下。于是,我们惊呼,大笑,配合得很好。

春天是吃笋的季节。鲜嫩嫩的竹笋才拱出泥土,人就络绎不绝地上山来了。挖回去,素炒、凉拌、红烧,美美各美。爱吃笋的不只是人,大熊猫也下山了,山上海拔高,竹笋出得迟,它们溜下山来,要品尝春天的第一口鲜。听,竹林里传来细微的嚓嚓声,你放轻脚步,慢慢循声而去,绿色交错的竹枝之间,一只黑白色的动物优哉游哉,施施然啃笋。

“我摸出手机拍视频,熊猫儿都不怕人的,四目相对都不跑,等我拍。”护林员老张说,拍视频时轻声唤它“老猫儿”,它也不恼,还会乖乖地抬起头,看你几眼,又埋下头去——毕竟吃笋要紧。笋子一根接一根,至于吃的是谁家的笋,它毫不在意。老张试着掰了一根嫩笋扔给它,它不客气地接过来,嚓嚓嚼了下去。

 雪豹是西岭山中的高冷者,它们从不近人,只在云端散发着迷人的美学光芒。这些年,通过安装在高山老林里的红外线摄像机,人们得以惊鸿一瞥,看到它们斑斓奇艳的花纹,犀利冷酷的眼神,迅疾如闪电的奔跑,然后如蝴蝶收敛翅膀,遁迹于山林悬崖,留给人无限的揣想。博尔赫斯说,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地点是树林。雪豹应该深谙其道,它把自己隐于雪野,隐于时间和速度。

 冬天大雪,山中到处白茫茫一片,树枝上色彩艳丽的雉鸡却随处可见,给冬日的单调带来色彩和生机。它们有强健的双脚,善于奔跑,也善于藏匿。见到人影后,它们飞跑躲避,有时奔跑一阵再停下,观察一下动静,迫不得已才起飞,飞行时发出的声音是“扑扑扑”的,不晓得它们的翅膀为何能制造出这么大的声响——扇动的空气过多,带起的风太大,可能是这样。那声音在寂静里有点吓人。我们正在行走时,忽然又听到扑通一声巨响,转身四处寻找,看不见任何动物,想了想,多半是松果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有一次,我就差点被砸中头部。     松鼠是西岭山里最活跃的动物。冬天进山赏雪的游人随身都带着些吃食,饼干、薯片、花生、水果,扔给它们,一概来者不拒。小家伙双手捧着吃食,快速地咀嚼、吞咽着。食毕,毛茸茸的大尾巴一甩,哧溜上树去了,倏忽不见。      去年带几位摄友进山,正当大家在日月坪拍完云海,坐在亭子里歇息,刚拿出背包里的食物和矿泉水,头上的冷杉树枝上就传来动静,原来几只小松鼠闻香而至,探头探脑地溜过来,憨态可掬又有些灵性的萌宠,让我们一下子来了精神。

它们并不惧怕身穿红色外套的我们,也没有被快门声响吓跑,只顾吃着我们投喂的美食。看这些小精灵们在身边不停转悠,一边觅食,一边玩乐,一只胆大的居然跑到近前,蹭我的鞋帮,不得不说,真的很喜欢这些呆萌活泼的小可爱,多想把它们捧在手里亲一下。      在西岭山中,人和草木鸟兽都是快乐的孩子,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母亲,叫大自然。它敞开怀抱,以最广博的胸怀接纳她的孩子们。人在山中,完全可以把自己当成一只松鼠、一只兔子,或者别的什么野生动物。渴了,去溪边痛饮雪泉;饿了,到处是野果,捡来便可饱啖……我们想象着这样的山野生活,仿佛重返童年,与天地万物同在,合为一体。来自大山的滋养力量,会重新唤醒我们不甚活泛的心。


作者简介:

杨庆珍,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国内文学期刊、报纸、网络平台,出版散文集《万仞山上一杯茶》《马湖来信》《山间四季皆滋味》《人间草木有深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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