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何开始,我做了一个梦。想用文字记录下去过的每一个城市。今天来信的是——敦煌。
我常常会想,到底是眼里的壮观,还是感知里的震撼,让敦煌成为了我心中最为特殊的一行诗。王家达先生说:“对于敦煌,多少年来我是思于兹,念于兹。”而我,也带着书里的对白和对那一方神圣地域的向往,目睹了那一方人类的敦煌。
迟延刻轨:青春荒原上的白杨独白
2024年8月,我从重庆出发,辗转成都、西宁去往敦煌。而从西宁开往敦煌的火车近乎是晚点了两个小时,也像极了命运的隐喻,滞留的两小时与我那20岁迟暮的青春面面相觑。我记得,那是2024年8月24号凌晨1点,是我终于踏上敦煌火车的时间。
我一路探寻,在漫长的黑夜里,只剩下火车的轰隆声。不知又是几时几许?漫天的黄沙逆转火车头,西北的荒凉与粗犷在我的眼底蔓延开来。只得震撼!只得震撼!那是土生土长在南方的儿女不曾领略过的震撼。我看到挺拔的白杨穿堂而过,然而刹那间,也穿膛而入了,原来我早已在最美的年纪学过了最美的诗行,“那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是不平凡的一种树。”课本里的铅字在我眼前疯长成真,枝干与火车相交呼应的告白诗,竟在此时此刻与少年懵懂时的朗朗交相重叠。是啊,有些风景,总要等灵魂跋涉过足够的荒原才能遇见......
五音坠沙:神话褶皱里的情天恨海
你听见了吗?宫、商、角、徵、羽的音调与微风撞了个满怀。风起时,鸣沙山的脊背开始震颤,亿万颗金铃摇曳碰撞,鸣奏出一曲曲来自地心的古老梵音。有人说,这轰鸣不是沙的私语,而是天神的琴弦遗落人间。说是沙神之子爱上泉中水灵,于是私放清泉于荒漠,触怒了沙神。沙神罚鸣沙山永生环抱月牙泉,每动情靠近一寸,沙粒便发出悲鸣。故而沙山终日轰鸣,实为沙神之子的恸哭。悲凄的神话感人至深,也令我动容,于是抵达敦煌的第一站,便是鸣沙山。
8月的沙漠伴着些许咄咄逼人,但抵不过每一个慕名而来的敦煌使者。驼队踏着悠长的铃铎声蜿蜒而行,沙丘脊线上浮动的剪影,恍觉西汉的商队正从历史深处归来,时隐时现,却又忽而停滞不前,画上历史的句号。原来伴着驼铃余韵的不只是白杨指路,还有专属于驼队的“红绿灯”。在曼妙的驼铃与神的伴奏里,我翻上了一座山丘,过程的狼狈让我拘于叙述,或许这便是是鸣沙山赠予敦煌使者的第一道偈语。于是细沙在指缝流泻,每一步陷落又抬升的挣扎,便只得及至丘顶,才猝然窥见月牙泉全貌——一泓碧水沙山环抱,原来神佛垂落的泪竟是月牙状。风声卷着沙粒掠过耳畔,恍惚间竟也听见梵音与情话交织:是沙神之子为私放泉水受罚的恸哭,还是古往商旅行经此地唱着的凄凄离歌?
暮色渐浓,整座沙山便化作一柄燃烧的箜篌,早早的为那万人演唱会鸣起了伴奏,而夕阳也将沙粒镀上了血色釉光,流沙从丘顶倾泻而下,万人合唱的《中国心》澎湃如潮,声浪撞击沙壁,与地底千年未息的轰鸣共振一曲——汉之箭镞、唐之驼铃,还有如今的国泰民安,在沙粒的震颤中熔铸成同一颗跳动的赤子心。
星砂裂帛:人神共绣的窟中穹宇
佛说诸行无常,而沙丘的曲线永远在暮色中重塑;人说众生皆苦,但月牙泉的涟漪始终映着新的星空。繁星闪烁直指莫高窟壁画剥落的金箔,北斗之柄向往着三危山巅的佛光,天狼星寒芒映着玉门关残垣的霜色,而织女星的银梭正将月牙泉的水波织成一匹波光粼粼的绸缎。而我也在亘古星河照耀下撇见了那灵魂深处的敦煌之魂。
“这莫高窟啊,是敦煌之魂。”当《唐诡西行》中的这句念白穿透数字屏幕,壁画上的飞天也似乎轻轻颤动衣带,应和着这千年后的慨叹,那莫高窟啊便从荧幕的对白直跃在我的眼眸。四百余洞窟凿于崖壁,似如,佛国睁开的眼瞳,看尽丝路繁华与劫火,也看尽人间对永恒的痴缠。莫高窟的魂魄,在朱砂与青金的裂隙中呼吸。第158窟涅槃佛闭目含笑,吐蕃供养人题记的墨迹里,还凝着彼时祈愿的体温;第220窟胡旋舞伎裙裾飞旋,盛唐宴乐的琵琶声正从颜料层下渗出;第257窟九色鹿回眸凝望,蹄尖仍沾着北魏画匠研磨颜料时的汗水;那些被风沙剥蚀的窟檐,又何尝不是岁月的慈悲呢?它允许商旅将风尘掸落佛前,允许画匠以笔锋代为叩首,允许僧侣的诵经声与驼铃共鸣——莫高窟从不只是佛陀的殿堂,更是凡人用信仰与血汗浇筑的时光胶囊。
代码涅槃:历史残卷与未来星河的二进制对谈
真正的永恒,不仅仅是对抗消亡,更是在风沙与未来之间,找到生生不息的第三种可能。
上世纪四十年代,常书鸿先生在漏雨的洞窟前堆沙筑墙时,或许未曾想到,有朝一日敦煌的月光会被编码成数据。如今,“数字敦煌”工程正以激光与算法为经卷续命:30个洞窟的壁画被扫描成286TB的星辰,每一道褪色的笔触都在云端重生。虚拟洞窟中,我能贴近三毫米观看菩萨眼睫的晕染技法,能跟随VR镜头“攀”上覆斗顶,更能窥见隋代画工在梁架上刻下的“愿亡者往生净土”。2025年,敦煌AI修复师在元宇宙复现了第220窟的初唐灯轮——当30万组光影数据点亮虚拟油盏时,那些被常书鸿用沙袋挡在门外的暴雨,正以数字雨水的形态,永恒悬停在佛龛上方三厘米的云端。
夕阳将九层的飞檐染成金红,我站在数字展示中心的穹顶下,以代码形式与窟中佛像四目相对。我突然明白,敦煌之魂从未被黄沙或岁月囚禁:它在研究员显微镜下的颜料颗粒里,在程序员复原的《金刚经》残卷代码中,更在每个触摸过敦煌的掌心里——无论是公元868年雕版印刷《金刚经》的匠人,还是此时此刻再次滑动手机云游洞窟的少年我们。
沙粒书史,星穹续诗:敦煌的永恒叙事与千年回眸
离别的故事,我看见了这句话,“是我有幸,一览千年,穿越时空的相遇。”站在时光的裂隙回望,敦煌的沙粒与星辰早已将答案写进永恒:每一粒沙都是未完成的历史,每一颗星都是待续写的诗行。而此刻的我,不过是千年长河中一朵微乎其微的浪花,却在与敦煌相拥的刹那,窥见了文明最深邃的眸底。
敦煌,是黄沙与时光共同镌刻的史诗。当驼铃的震颤漫过戈壁,当星辰坠入月牙泉的眸底,这片黄土地便以莫高窟为骨、月牙泉为血,在荒芜中绽放出人类文明的魂魄——那是佛性与人性的交织,是永恒与须臾的对话,是历史与未来的邂逅,更是自然与信仰的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