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一个地方,一种经历,像今天这样影响着我”这是一句极普通的话,从一张极普通的嘴里说出,里面生长着极普通的牙齿,萎靡着极普通的舌头,说出这句话的人年龄很小,却很有资格说出这句话来,他有异于常人的生长环境。这种环境暴躁地和他说话,却已经被他制服,所以环境把一切都让给了他。
他一个人坐在海边的沙滩上,这里不是旅游区,没有旅游区繁荣的经济,也没有旅游区复杂的人文,这里只有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每天贴着海来问候的人,他们把在水下居住的各类海产品打捞上来,放在网兜里,他们有一些人的耳朵里没有鼓膜,能够让海水自由进出,这样将有利于他们的生产生活,当他们潜下水时,他们将有更加敏锐的视力来捕捉鱼类,然后他们将有更加美味的菜肴,有更加美丽的日子。
我五年前来到这里访问,当我进入沙滩时,他们和我说要脱鞋,我穿着运动鞋,他们说穿着运动鞋不能进入沙滩,我看见他们全部人都脱下了鞋子,露出了光滑的脚,我知道我也应该脱下我的鞋子。
有一个生长在海边的男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出门赶集,在赶集的前一天,他头上的天空正在肆无忌惮的下雨,男孩躲进了船屋里,他正在和他母亲讨论明天是否能够出发赶集,在更早一些时候,他失手打破了家里的一只吃饭用的碗,脸上立即多出一片红,可以看出来那是被一只面积很大,很厚重的手击打而成,在整个船屋里,只有他父亲的手最大。他父亲平时会用那只扇巴掌的手捕鱼,他把那两只手伸入海水当中,可是等了几个小时之后,他父亲还是干巴巴地把那两只手原原本本的从海水里捞了出来,那双手里什么都没有,看起来就只有两只手。他回到家和家人说今天依然一无所获,他烦躁的坐在船屋里放着的椅子上,他的妻子照例去厨房为他端来的几道佳宴,并且帮他锤起了背。男孩的父亲大声的对他妻子讲述她今天太大力了,命令她把力放小一点,于是她将自己的一大部分力气收回了自己微胖的身体里,于是男孩父亲一下子感觉砸在自己背上的东西从石头变成了棉花。男孩在一旁看着,这次父亲没有对他施加严厉的眼神,男孩一下放松了下来,可是他马上开始担忧起了母亲。
其实男孩还有个姐姐,那姐姐比男孩早三年出生,他们的父母生她的时候,就只想着生个人出来,于是他们夫妻俩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晚上在浴室里一起洗澡,他们都把衣服脱了,脱到他俩只剩内裤的时候,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之后女人先把内裤脱了下来,接下来她把整个身体都贴在了他的身上,他挤了些沐浴露往自己和爱人身上涂抹。
“你今天好厉害,今天戴嘛?”
“不戴好了,你不是一直想多要一个嘛,今天就来实现。”
男的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看见自己心爱的人脸上开始泛起红晕,女的也感觉到自己的脸正在发热,于是,他们俩很快就在浴室里高兴了起来。
这就是那姐姐的由来,或许是自己已经在充满水汽的空间里开始萌芽,男孩的姐姐一出生学爬行的时候就拼命往门外的大海爬,父母拦都拦不住,只能在一旁看着。看它爬到离海只有几米的地方就停了下来,葡萄般的眼睛就这样看着一处无限远的地方,过了一会又自己爬了回去,自己坐在了船屋的地上开始自娱自乐。
这个时候男孩还没出生,她率先感受到了父亲在她成长过程对她实行的教育,她经常看到自己的父亲无缘无故就和母亲吵架,有些时候还把家里的一些东西摔碎,有一次还摔碎了母亲最爱的一个花瓶,那花瓶破裂后四溅的玻璃渣,曾经让她大哭一场,这时她意识到,自己的父母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父母,于是她开始羡慕远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的父母,他们同样在用一种或几种不同的方式教育着他们的孩子,虽然她和他们素未谋面,可是她还是渴望被他们收养,就在父母留她一个人在家,自己偷偷爬出去的那天。
可是这个愿望没有变成现实,似乎是被很重的东西挡住了。而且她发现自己的身高和体重在某一年迅猛生长,接着她享受了好几次这种感觉,也不能说全都是享受,她曾经有几晚烦躁的睡不着,使劲地在蹬着被子,她那几晚尝试着在深夜的不同时间点入睡,可是当困意袭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响起了悦耳的鸟鸣声。
她以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几天,好几天都是在大白天入睡。幸运的是,自己的这种行为没有被父亲发现,父亲为了培养她吃苦耐劳的精神,早早的就腾出一间小小的房间让她自己睡觉,这间房间只能放下一间可以容纳左右翻身的船和一张可以坐着写字的书桌,此外就什么都放不下了。她曾经希望自己的父母去镇上买副食品的时候给自己买一个娃娃,可是这个很小的愿望还是被很多东西挡住了,她只能先把这个愿望努力地从她的脑袋里踢出去,等到自己长大一些再把它拿回来,她带着没有这个愿望的时间接着生活了下去。
接下来白天与黑夜当中,她犯下了一些小错误,比如偶然打碎了一只碗,找不到父母要求的某些东西,需要出门的时候自己慢了一些,没有把捕获的鱼分门别类。当她犯下了这些错误的时候,别人的生活还在继续,他们有的在此刻收获了一串糖葫芦,有的刚领到了隆重的结婚证,医院里响起来波浪般的啼哭声,警察局的审讯室里传来警官用手敲桌子的呵斥声,对面被铐住的犯人低下了头。很远的店铺刚刚开业,顾客络绎不绝。她也在这个时候收获了从一个亲人嘴巴里发出的骂声,和刚刚打在自己脸上的巴掌,最后还有控制不住的眼泪。
这就是她过去的生活,在船屋里的生活,船屋每天都倾听着海的声音,然后不做任何决定,它每天都听着涨潮和落潮时发出来的声音,涨潮的时候是刚起床伸懒腰的声音,落潮的时候是沉沉睡去逐渐升起的呼噜声。这两种声音船屋都听得若有所思,好像马上就要唱一首歌出来。
船屋里面是每天都在演奏的谩骂声和责怪声,当然还有一些声音比较和谐,但是这种和谐的声音出现的机会很少,大多都是在一些节日到来之前,这种和谐的声音从吵闹声中脱颖而出,显得尤为珍贵。在这种日子里,船屋里一般都不会响起哭声,零零散散的笑声会在里面像竹笋一样拔地而起,哭声从那天开始变得很远,但它很快又会快速到来。当它来到的时候,船屋里会回到往常的生活,现在更多的只是疲惫之后的暂时休息,这几天整个海岸线都在欢呼,他们家也在跟着他们欢呼,像期盼已久的男人终于等到了一场盛大的球赛。
说到我去他们那里访问,其实也是跟着他们一起生活,我的家乡夹在大山之间,我路过的人都讲着复杂的方言,他们嘲笑着我学不会这种复杂的方言,嘲笑我不是本地人,可是我后来也嘲笑他们没有学好普通话,嘲笑他们没文化。现在我来到这里,发现他们也同样是讲着方言,我的态度突然由轻蔑变成了讨好。我意识到我需要赶快学好方言,否则我将会被这里的人处刑。于是在接下来的很多个早晨,我早早起来学习方言,可是过了几个月后,方言还是和我擦肩而过,但是我马上发现他们还是包容我这个不会讲方言的外地人。他们还是照常呼喊着我吃饭,呼喊着我帮忙,我来的那段时间,吵闹声仍在继续,我尝试着阻止这种氛围,但是后来发现永远都只是无动于衷,当他们的父亲把巴掌伸向他们的脸庞时,我只能听见清脆的一声击打,我恨自己的视觉,就像是看见了老奶奶跌倒在路上到底要不要搀扶,我陷入了这种困境。
不久之后,激动人心的对话到来了,有一次他们热情地请我们喝茶,我和男孩坐在一起,女孩和妈妈坐在一起,父亲坐在对面那张最大的椅子上,他开始发号施令,先是对着他那刚准备上一年级的儿子说:
“今天的拼音学了吗,还有就是昨天的加减法做的也不太好。”
“没完全学会,今天肚子有点痛。”
“少找借口,肚子痛是理由吗,谁没肚子痛过?”
“我只是想休息一下。”
“还没休息够吗?今天出海就留你一个人在家。”
“我明早就学。”
我观察到男孩脸上开始出现了妥协,他的肚子里面或许正在翻江倒海,可是要做作业的任务还是在他的胃肠道里吹过,我这时说如果你肚子还痛就不要继续做作业了,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听到了他父亲的否认,不过这种否认并不是对我的否认,是对他儿子的否认,他和男孩说不能因为那么小的困难就放弃,要学会像水手一样坚持下去,我发现我们泡茶的茶桌变成了一处光明的舞台,取得巨大成功的老板正在台上讲授着他的发财经验。
我们很快就把今晚的对话推向了尾声,对话在十分钟以后戛然而止,然后周围的物件开始发出声音,因为当时是冬天,所以我们在船屋里点燃了火炉,火炉下面有木柴爆裂的动静,听得尤为动人,我家从来都没有这种响声,在冬天,我们都是用插电的暖风机把盘踞在我们屋子里的冷气赶走,像驱赶蚊子一样。所以现在在火炉下面发出来的动静可能会让我铭记一生。
我们都没说话,静静地看着除了自己之外的人,母亲小声地调侃着女孩的衣服,并且用手不停地摆弄着,脸上挂满笑容,我看向了离我很近的男孩,发现他也在看着我,用渴望的眼睛打量着我,我也用怀念的眼睛在看着他,我们两个人都陷入了温暖的回忆当中,一个在以前,一个在之后。
我在船屋里再无像今天这样的经历,还有一次是在海边,那次是晚上,我们三个孩子坐在沙滩上,看着前方西侧的灯塔,灯台上的光亮像旋转木马一样向着四周投射,我们看完灯塔之后就看向了前方的大海,我们看了好久,然后感到头上没有力气,什么都没有,于是我的身体斜向一边,靠在了小男孩肩膀上,我靠上去了之后发现小男孩肩膀上的力气也在消散,他的身子也开始倾斜了起来,然后他也倚靠在了自己的姐姐身上,他靠上去之后也发现姐姐肩膀上的力气也在消散,可是她没有人可以倚靠,于是她的肩膀没有倾斜,她的头低了下去,像是在瞌睡。前方的海浪声越来越大了,有一个人提着一把长刀准备杀了我们,可是他怕鲜血和犯罪,所以他走到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又折返了,这种感觉就可以大概描述海浪的声音。
我们突然发现我们观察到了一片非常辽阔的草原,上面站着牧民和一只奶牛,远处有一群雄伟的雪山,上面的积雪正在化成雪水,然后流淌到山脚下的河里,那个在草原上放牛的人开始掐住奶牛身下的奶头,接着那个掐住的奶头立即喷射出了新鲜的牛奶,牧民用铁桶积累着牛奶,嘴巴里哈哈大笑了起来。世界美好的让我很恐惧,我头上的天空开始改变,一道道闪电开始不合时宜的出现,雷声凶狠的在我耳边响起,有一道雷劈了下来,正好劈中了我,可我发现我还活着,我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是梦的象征,而并不是我能长生不老。
我们醒来之后发现天空变得非常黑,海浪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海水的声音,那海水的声音在安慰着我刚才的惊吓,他帮我挡住了吓人的雷声,但是谁又知道往后还有没有下大雨的时候,我们三个人还坐在那里,现在我们发现我们肩膀上的力量又回来了,于是我们黏在一起了,于是我们开始哭了。我们开始抱怨着生活的苦难,歌颂着我们的自由和理想,我们知道那个理想和自由我们花一辈子也碰不到,它始终躺在别人的手里,不过我们仍然希望有一天他们能分一点给我们,我们依然希望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伸展双脚,爬上大树。
很久之后的姐弟俩成了整个渔场的老板,渔场的位置就在以前船屋的位置,我成为了人尽皆知的作家,我们都忘记了过去的事。我时常去他们那买东西,他们总是说不要称呼他们老板,他们只是普通人。他们也买过我的小说,参加过我的新书发布会,说我写的小说很深刻,我持反对意见,我说大多数人都在骂我的作品,说我是靠流量才火起来的,根本就没有艺术,我准确点来说只是一个写手,不是一个作家。这样说来,他们还是请我吃了顿饭,菜肴多是海鲜和贝类,我说他们还真是靠海吃海。
坐在沙滩上的我们完全不知道自己长大以后在饭桌上其乐融融,他们还在继续过着他们的生活,未来在很远的地方向他们挥手,可是困难似乎离他们更近,他们必须要率先应付过去。
二〇二五年八月七日
邓梓易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