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把水倒在河的水杯里,它们自己却藏在远山之中。
——泰戈尔
今天的天气真好,万里无云,艳阳高挂,院子里种的不知名的小花好似在对我微笑,不然怎会看上去如此的娇艳明媚?外婆正靠坐在院里的房门旁的木椅上,手里织着要送给我母亲的围巾,还一边哼着年代久远的歌谣。我见阳光正好,便也搬了张椅子坐在她的身旁,太阳照射在身上暖烘烘的,仿佛被一层柔软洁白的棉花所包裹,顿时让人感到惬意极了。我静静地注视着倾泻而下的阳光,尝试着用手去抓取,果不其然——摊开手心一看,什么也没留下。旁边的外婆瞧见我居然在试图捉住阳光,和蔼地笑了起来,瞥见她的笑颜后,我也忍俊不禁地开怀大笑,笑着笑着,竟还被笑出了眼泪。我知道阳光是抓不住、留不下的,时间也是,人亦是。
我的祖母是一位文化水平只有小学的农村妇女,她的眼界很小——小到只在乎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她有着农村妇女普遍都存在的习性——市侩、精明、八卦、能干,但就是这么一个“普通又不起眼”的妇女,在她去世后的光阴中,我对她的怀念与日俱增。祖母生在地主家,当时家庭还算富裕,曾外祖父让祖母念书,但祖母不乐意。那时的曾外祖父恨铁不成钢,用柳条抽打祖母的脊背,但祖母依旧不肯低头,曾外祖父只好无奈地作罢。祖母的青少年时期是怎样的呢?儿童时期的我曾对此充满了好奇,按捺不住地问询了祖母好几遍,但祖母每一次都只有一句平淡地回答:“不记得了。”她的冷漠神情就好像在述说的是别人的事不关己的过往一样。我不满意这个回答,企图刨根问底,又去询问家里的其他人,我问了祖父和父亲,但发现没有人知道祖母婚前的事儿。
祖母和其他千千万万的妇女一样,结婚后成了称职的儿媳、妻子、母亲、祖母,但唯独丢失了那抹属于自己的影子。听母亲说,我的祖父年轻时并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那时酷爱赌博,不仅把自己的钱给赌完了,还要让祖母倒贴钱,就连祖母拿给他的煤气费,他都偷偷赌得一干二净。刚开始,祖母对此是痛恨的,她劝阻、制止他,可是最后祖母却低头了,默许了祖父的行为。从此,祖母既要兼顾家庭,照顾我的父亲,还要上班工作,补贴家用。那时的我十分不理解祖母为什么不干脆抗争到底,也许祖母当时把人生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父亲的身上了吧,就如邻里其他的“母亲”一样。祖母含辛茹苦地把父亲拉扯到成人后,她又为父亲的婚事操劳,后来父母亲结婚了,于是有了我,祖母迎来了她的“事业第二春”——照顾我。只是这“第二春”颇为不顺,我从小就体弱多病,让祖父母和父母时常忧心,而那时的我也在为祖母忧心——她的身体逐渐佝偻,记忆力也越来越差,有时已经不认识回家的路了。
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祖母出了车祸,同时还检查出了小脑萎缩。从那以后,她就经常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呆呆地望着眼前空荡的水泥地,看上去木讷极了,也不理人,一坐就是一天,日日如此,年年如常。犹记得在我上六年级的某个周五,放学后我开心地回到家,一进院子就看到祖母一个人坐在房门口呆滞地望着院子大门,我抬头望了望太阳早已落山的天空,非常不解,于是走上前去想把她搀扶进房里。在我碰到她时,她的头终于转动了,先是疑惑地凝视着我,后又不确定地喊出了我的名字,在听到她念出了我的名字后,我激动地傻笑了起来,连忙应了一声“欸”,当时的祖母早已忘却了大部分的人,而她还能认出我来,我很惊喜。在我十六岁的时候,祖母彻底瘫在了床上,肢体僵硬、眼神空洞,无法言语、骨瘦如柴。大多数时间都是母亲在照料祖母,父亲偶尔照顾,祖父则对祖母失去了耐心,恶语相向、动作粗鲁。就在祖母瘫痪在床的那一年多里,我时常做噩梦,每每闲时坐在祖母床边瞧着她,我总感到内心十分沉重,既心疼又恐惧。
又过了几年,祖母去世了,在她与世长辞的一霎时,我往日的畏惧与恐慌忽然就全都消散了。周围不知何时响起了悲恸的哭声,也不知是哪个长辈对我说了几句叮嘱。我静静地打量着她双颊凹陷的面容,顿时,我好想上前去抱抱这个干枯瘦弱的遗体——我那年仅六十三岁的祖母。祖母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都奉献给了这个家,她无疑是伟大的,也是让我感到心酸的。祖母结婚后扶持着祖父,年轻时养育着父亲,中年时照料着我,就是这么一位在外人看来“矮小怯懦”的妇女,却用她那无可比拟的磅礴力量顶起了这个家的一片天。
我一边凝神回忆祖母的生平,一边观赏着眼前树木花草迎着微风晃荡的美景。思绪慢慢放空,我缓缓地阖上了双眼,耳旁回荡着轻缓的歌谣,我和外婆正如祖母那时一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不过,还是不一样的。时间过得真快,就像倾泻而下的阳光,透过了手掌,想抓却空无一物。我只盼望着今天的太阳能慢点落下,慢点,再慢点,让我能再多享受一会儿它带给我的温暖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