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一块浸满水的海绵悬挂在城市上空。三月的边城,积雪尚未融化,我推开医院的大门时,寒风卷着浮雪在脚边打旋,手中装满新鲜草莓的水果盒表面接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我故意放慢脚步,玻璃门映出我的影子——宝蓝色校服领口歪斜,围巾随意搭在脖子上。昨天父亲在电话里说过,草莓是专门从热带运过来的,可此刻他们躺在水果盒里,像冻僵了的心脏。母亲在身后催促:“快走,下午刚上班人肯定很多。”
挂号之后医生建议我去做一个心脏彩超,我和母亲登上了扶梯。
边城人民医院的彩超室在三楼,检查室外的电子叫号屏泛着冷光,第115号的名字在显示屏上格外刺眼。那是一个音译的拼音najiya。站在屏幕前的是一位俄罗斯的胖胖的女人,约莫三四十岁,粉红色的毛衣下鼓胀的腹部堆出三道褶皱,格子裤包裹的双腿因为久站而巍巍打颤,金黄色的头发像褪色的向日葵蜷在耳后,手中的挂号单已经被掌心的汗水浸出深色云团。
她是第115号,我是第120号。
彩超室外面消毒水的气味像冰冷的触手顺着鼻腔爬入我的太阳穴。我半掩住鼻子默默抬头紧盯着叫号屏幕,我们两个人的名字之间还有几个患者。只听导诊台的护士对另一位白大褂医生说翻译没来,现在这几个诊室的医生都不给她检查。
大概十分钟过后,叫号屏幕突然闪烁,我猛然抬头对上了那双浑浊的蓝眼睛,我似乎在那双酷似贝加尔湖的蓝色里看到了一丝丝凄凉。她大概在向我求助。悲悯之情蓦然涌上我的心头。我不敢再看了。我把校服拉链拉到了锁骨。这件宝蓝色的运动衫是全校最醒目的标识,此刻却像探照灯灼烧后背。
诊室的门突然打开,室内的白光吞没我时,我忽地想起书包夹层的俄语教材。上周刚复习的就医对话在舌根发苦,如果母亲不在,或许我还能用破碎的句子和她交谈,顺便送她一颗草莓。可是来不及了,那张近乎满分的高考俄语模拟试卷此刻正嘲笑我的沉默……
“请120号进入诊室2”。随着机械女声的响起,我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我会比najiya先进入诊室,就被母亲拉着进入了彩超室。
“请躺下,解开上衣。”彩超室的白炽灯刺得我睁不开眼。耦合剂像冰水浇在胸口,探头的压力让我想起昨天下午在操场嬉戏时踩碎的冰层。
显示屏上,我的心脏在超声波中显示出了轮廓,瓣膜开合间喷涌的血流信号像极了寒冬的风声。
“结构良好,回音清晰,没什么大碍。”医生敲击键盘的声音像冰雹。我擦拭着胸口的耦合剂,湿巾冷得像雪。整理好衣物,又听母亲絮絮叨叨的问了什么,大概是高三了避免不了熬夜之类的,我没有心情听,满脑子都是在候诊区najiya望向我的那双蓝眼睛。
一楼取药的窗口排起长队时,春雷在云层深处翻滚。母亲把检查报告单折叠好塞进包里,我推开医院的大门,冷气扑面而来。我踩着冰层尚未融化的水泥路走向公交站,草莓盒子表面的冰晶在路灯下闪烁。等车时风渐强,纷纷扬扬的积雪在近地面卷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公交车驶过跨江大桥时天空是橘红色的,那是下雪的前兆。我望着结冰的江面,想起彩超附页的心跳曲线。手中的草莓盒子已结满冰碴,在车厢的暖气中慢慢融化,在掌心留下一片潮湿的痕迹。
到学校后,我把冰凉的草莓塞进嘴里,透心凉的汁水在我的口腔爆开,果肉顺着食道滑入胃里,引得我又是一颤。
是的,十七岁那年,我第一次在身边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求助,我就这样记了一辈子。
见到她的第二天清晨,边城下起了春雪。那时我正出了家门,搭了公交车向学校走去。我坐在靠窗的位子,看六边形冰晶落在车窗上。路过医院的时候,我看见入口处行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而越来越大的雪又让窗外变得白茫茫一片。
六个月后,我以俄语全市最高分的成绩如愿被国内最顶尖的医学院录取,在那里我完成了我的本科和硕士学位。
那几年一直在南方,连冬天都少有雪花。每每刷到好友分享家乡落雪的视频,我脑海里都会浮现那双浑浊的蓝色眼睛和粉红色毛衣上起球的毛线。那些纠缠的纤维是我未说出口的问候,在落雪时节的气流中飘散。
硕士毕业后我拒绝了家乡边城医院的聘请,不顾家里人的反对独自登上飞往俄罗斯的飞机到莫斯科读博士。后来我跟随导师临床看诊,那一年我二十七岁,距离那场难以遗忘的春雪已经整整十年了。又是一个令人向往的春天,莫斯科医院的走廊里回荡着熟悉的心跳监测音。
我抚平白大褂的褶子,胸牌上“心脏病学博士”的俄文烫金在灯下微微发亮。雪花在风中飘飞,有一个穿粉红毛衣的背影正在训斥实习生,她鬓角的白发像未融化的春雪。
“Najiya?”我轻声唤出那个在心底封存了十年的名字。她转身,碳素笔从手里滑落,我看见她苍老的面庞,蓝色的眼睛勾起我年少的回忆。
那不是Najiya,是神经内科的导师。记忆里另一个身影和她重合,我仿佛跨越时空与她相遇,如出一辙的蓝眼睛里藏着许多心事。
诊室内监护仪上的曲线温柔起伏,我和这位酷似najiya的导师望着窗外愈下愈大的雪相视而笑。她看着那群实习生,像一位母亲端详自己的孩子,我看见他们白大褂内搭的宝蓝色衬衫,一如当年的高中校服。那抹蓝突然刺的我眼睛生疼,眼泪不觉间流淌到鼻尖。
春雪扑簌簌落在窗台,融化后的水痕像极了那年未说出口的问候。候诊屏亮起新编号时,我在心里默念:“Пациент 115, пожалуйста, войдите в кабинет.”(请115号患者进入诊室。)
那个曾被春雪打湿了的元音,终于在春天长出了翅膀。
春天终于来了。
姓名:李雯
学校:安徽师范大学
专业:地理科学(师范)
地址:安徽省芜湖市弋江区澛港街道九华南路189号安徽师范大学花津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