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那天深夜,我在城中村巷口的肠粉摊前躲雨,看见外卖骑手老李的电瓶车在积水中熄火。雨水顺着他的黄色头盔往下淌,像一条微型瀑布,而他正徒劳地擦拭着保温箱上"准时达"的标签。箱子里装着肿瘤医院的靶向药,配送超时要扣半天工资。"女儿今天血小板又低了,"他抹了把脸,不知擦去的是雨水还是泪水,"这单送完还得去龙华接夜班代驾。"他的手机屏幕裂得像蛛网,接单软件上显示今日已工作17小时38分钟。
在电子厂流水线上,张姐的工牌照片还是十年前的模样。她每天要组装两千三百个手机摄像头,自己却三年没拍过一张全家福。"儿子在视频里管我叫阿姨,"她说着把螺丝刀别进腰带,金属工具已经磨出了手掌的凹痕,"组长说春节能调休,可那天的三倍工资够买半盒进口药。"休息室的日历上,所有周末都被红笔打了叉,唯独1号画着圆圈——那天幼儿园开放日,而她上次参加时,孩子因为认不出妈妈被同学笑话。
龙华汽车站的天桥下,"眼镜"正在水泥管里整理今天的零工收入。这个某985高校的毕业生,如今靠日结工资过活。他给我看银行APP里的待还账单,二十六万的网贷数字在昏暗的屏幕里泛着幽光。"我们系三十八个人,三十五个在还房贷,"他掏出皱巴巴的毕业合照,"剩下两个在牢里,还有一个就是我。"凌晨四点,他要去物流园分拣快递,那里的大学生临时工占三分之一,主管称他们为"高学历牲口"。
重点中学的周老师正在马桶盖上批改作业。他家三十平米的学区房被隔成五个功能区,女儿的"书房"由卫生间改造而成。"家长说寒门难出贵子,"他苦笑着展示手机相册,二十年前的毕业照里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眼底沉淀着两潭疲惫,"我教了二十年杠杆原理,却撬不动房价这个支点。"妻子在隔壁超市当收银员,因为校领导暗示"教师家属要有体面"。
肿瘤医院的走廊上,王阿姨同时盯着三个病房的呼叫铃。她兜里装着不同颜色的药盒,像某种残酷的调色板。"2床的靶向药不能混着3床的止痛片,"她边说边给4床换尿袋,"家属们拼单请护工,我们也是按分钟计费。"深夜的楼梯间里,她数钱的指尖沾着碘伏和米汤的痕迹,"3床今早走了,空出来的两小时能接个新客户。"
CBD玻璃幕墙后,小林的三千块西装内衬已经开线。这位法务助理的午餐永远是便利店素面,为了偿还父亲在老家担保的网贷。"我爸以为我在陆家嘴上班就是有钱人,"她搅拌着没有油星的面汤,"其实我连诉讼费都付不起。"茶水间的垃圾桶里,堆满各种网贷平台的小广告,人力总监老马悄悄捡走几张——他租的群租房今晚又要交季度租金。
暴雨再次来袭时,我看见拾荒的老赵在拆迁废墟里翻找相册。推土机的灯光扫过他佝偻的背影,照亮满地碎玻璃中的婚纱照残片。"老婆的照片夹在理财宣传册里,"他抖着泛黄的纸页,"那家公司跑路那年,她正好查出乳腺癌。"马路对面的房产中介里,西装笔挺的经纪人正在更新房价牌,鲜红的数字像一道道新鲜的伤口。
组诗《驮山渡难》发表那晚,收到一条来自凌晨四点的留言:"在ICU陪护时读完,发现吊瓶滴落的速度和外卖骑手的车速同步。"这让我想起老李说过的话:"我们哪是在送外卖,分明是在给阎王爷送加急件。"城中村的电线杆上,层层叠叠的借贷广告正在雨水里卷边,而崭新的共享单车正一批批运往地铁站——那些扫码骑车的年轻人里,又有多少人正驮着看不见的大山,在算法的鞭策下奔向各自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