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深圳的雨下起来,不像雨,像天在泼脏水。
李慕站在二十九楼的落地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扭曲爬行。它们把楼下京基一百的霓虹招牌晕染成一片迷离的光斑,红不像红,绿不像绿,像打翻了的调色盘。他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想降降温——脑子里有团火在烧,从昨晚烧到现在。
手机在掌心震了第十三次。
他不用看。陈启明不会接的。三天前不会,现在更不会。微信对话框还亮在那里,最后一条是陈启明发的:“慕哥,再宽限三天,货款一定到。”后面跟着个抱拳的表情,金灿灿的,像个讽刺的勋章。
李慕想起八年前,也是这么个雨天。他和陈启明挤在科技园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吃泡面,电脑屏幕上是他熬了三个通宵做的创业计划书。陈启明当时一拍桌子,泡面汤溅了一屏幕:“干了!赔了算我的!”
后来真赔过。第一年,三个月发不出工资。陈启明把老家的房子抵押了。钱到账那天,他俩在深南大道上走了半宿,陈启明说:“慕哥,我这辈子就信你。”
手机又震了。
这次不是微信。屏幕亮起一串本地号码,没有备注。李慕盯着那串数字看了三秒,像拆弹专家盯着最后那根线——红的?蓝的?剪错了,粉身碎骨。
他接了。没说话。
“李慕先生吗?”
一个年轻的女声,尖,像有人用指甲刮玻璃。不是天生的尖,是后天训练出来的那种——把声音拔高到能刺破耳膜,又控制在刚好不让你挂电话的临界点。
“关于您尾号8810的信用卡,本期最低还款额18743.21元已逾期超过十五天。”语速快得像在念判词,“依据合约,我行将采取包括但不限于上报征信系统、法律诉讼等手段。这会影响您今后的信贷、出行,以及子女的受教育……”
“子女”两个字像针,精准地扎进李慕的太阳穴。
他开口,声音是自己都陌生的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粘稠的海面:“请问,你是银行哪个部门的?”
对方明显顿了一下。半秒。
“我们是受银行委托处理逾期账户的……”
“也就是第三方。”李慕打断她,“你的工号是多少?公司全称?注册地址?”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呼吸。李慕能想象那个场景——某个挤满格子间的办公室,空气里飘着廉价咖啡和汗味,年轻的女孩对着屏幕上的话术稿,第一次遇到不按剧本演的。
“先生,我们现在讨论的是您的债务问题……”
“我在跟你讨论你的资质问题。”李慕换了个手拿电话,走到办公桌前。桌面上摊着上个月的财务报表,一片刺眼的红,像刚开过刀的伤口。“你刚才提到了‘子女受教育’。依据《商业银行信用卡业务监督管理办法》第五十六条,催收机构不得对债务无关的第三人进行催收,更不得以影响子女前途等方式进行胁迫。需要我把法条原文念给你听吗?”
沉默。长长的沉默。只有电流的嘶嘶声,像毒蛇吐信。
“您……您别误会。”女孩的声音终于软下来,那层职业化的铠甲出现了裂缝,“我们只是提醒可能产生的后果……”
“后果我很清楚。”李慕拿起桌上的相框。五年前公司开业时拍的,他和陈启明搭着肩膀,背后是红底金字的横幅——“启明星文化,梦想起航”。照片里的陈启明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我清楚到能背出你们的话术模板——先施压,再示弱,最后给个虚假的解决方案。需要我继续吗?”
电话挂了。
忙音嘟嘟地响。李慕放下手机,相框还攥在手里。木质的边框有些硌手,边缘的漆已经磨掉了,露出底下浅色的木头。这相框是林薇买的,说实木的才有温度。
温度。
他忽然觉得冷。中央空调的暖风呼呼地吹,吹得他后颈发凉。他走到窗边,雨还在下。一辆救护车闪着蓝光驶过楼下,悄无声息,像深海里的鱼。
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林薇。
“妈又打电话来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音里有小孩的哭闹和电视购物频道夸张的叫卖,“问降压药买了没。还有……”她停顿了一下,呼吸声透过听筒传过来,沉沉的,“楼下张阿姨说,看见咱们车位那辆奥迪,轮胎都瘪了。”
李慕闭上眼睛。眼球在眼皮后面突突地跳。
“车在保养。”他说。
“保养需要一个月?”林薇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细碎的,像冰面刚出现第一道裂纹,“李慕,你别骗我。昨天物业把催缴单贴门上了,三个月,两万四。你上个月说,等老陈的款一到就……”
“款会到。”他打断她,语气是自己都厌恶的虚张声势,“老陈你还不信吗?八年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李慕以为断线了,才听见林薇轻轻说:
“八年……上次妞妞发烧到39度,我打你电话不通,打给他。他说在应酬,信号不好。”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更轻了,轻得像灰烬,“挂了。”
像有一把钝刀,慢吞吞地割开胸腔。不疼,只是冷,冷气顺着切口往里灌。
“我不是怪他。”林薇继续说,每个字都像在碎玻璃上走,“我就是……李慕,我怕。妞妞幼儿园下个月要续费了,双语班,一年八万。妈那边的药不能断。你这几个月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少。”她停顿,再开口时,声音在抖,“车贷……是不是也没还?”
窗外,一道闪电劈开铅灰色的天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办公室,照亮墙上那些蒙尘的奖杯——“年度最佳创意”“十大新锐企业”。闪电过后,雷声才滚滚而来,像巨兽在云层上碾过。
“薇薇。”李慕的声音哑了,“再给我一点时间。”
“时间……”林薇重复着这个词,像在咀嚼一枚苦果,“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李慕,如果……如果真不行了,那套房子……”
“房子不行!”他骤然提高音量,又猛地压低,喉咙发紧,“那是妞妞的学区房!卖了,她怎么办?我们当初挤破头,掏空六个口袋才……”
“可如果人都垮了,要学区房有什么用?!”林薇终于崩溃了。压抑的哭声从听筒里漏出来,细细的,像受伤的动物在呜咽,“我每天看着你半夜在阳台抽烟,看着你头发一把把地掉!我看着妞妞画画,画的爸爸都是皱着眉头的!李慕,我们扛不住的时候,能不能……能不能先松手?”
雷声再次轰隆作响,淹没了她的啜泣。
电话挂断了。
忙音。又是忙音。
李慕站在原地,手里的手机烫得吓人。他缓缓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玻璃窗。雨水在窗外疯狂冲刷,仿佛要洗净这城市所有的体面、所有的承诺、所有的自欺欺人。
他想起买下那套房子的那天。2018年,楼市最疯狂的时候。他们抱着不到一岁的妞妞,站在还满是灰尘的毛坯房里。阳光从没装玻璃的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像金色的雪。林薇指着阳台说,这里要种满多肉。妞妞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
当时中介说:“李总,这价格签了,十年后您得感谢我。”
他签了。手都没抖。
多天真。
手机屏幕又亮了。这次是一条微信,来自一个几乎快遗忘的群——“南山创业兄弟连”。群里在刷屏,他划上去看:
“恭喜王总喜提保时捷帕拉梅拉!疫情下逆势增长,楷模!”
配图是一张油腻的笑脸,和一辆崭新的、标志性的青蛙眼车头。发消息的人,是去年找他借了二十万周转、至今没提一个“还”字的老赵。
底下跟了一排排大拇指和烟花表情。
李慕盯着那张照片。帕拉梅拉的车灯亮得刺眼,像在嘲笑什么。他点开老赵的头像,朋友圈三天可见,最新一条是昨天发的:“感恩时代,感恩机遇。”
配图是一桌龙虾和茅台。
李慕退出微信,没回复。他翻开通讯录,手指在“陈启明”的名字上悬停。屏幕的光映着他的脸,眼袋浮肿,胡子拉碴,像个陌生人。
最终,他没有按下去。
他打开手机银行APP。输入密码时,手指有点僵。
余额:47328.19元。
下一个待还车贷扣款日:三天后。
金额:12186元。
他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直到它们开始模糊、变形、像一群黑色的蚂蚁在屏幕上爬。然后他关掉屏幕,把手机扔在地上。
咚。闷响。
窗外,雨好像小了些。但夜色更沉了,沉得像是要把这栋楼、这片玻璃幕墙的森林、这座他奋斗了十五年的城市,连根吞没。
一只湿漉漉的麻雀不知从哪里飞来,停在空调外机上。它抖了抖羽毛,水珠四溅,然后歪着头,用黑豆似的眼睛朝里面看了一眼。
就一眼。
然后它飞走了,消失在沉沉的雨幕里。它好像知道该往哪儿飞。
李慕不知道。
他坐在地板上,背靠着玻璃,听着自己的心跳。咚。咚。咚。缓慢,沉重,像在敲一扇永远敲不开的门。
手机又震了。在地板上嗡嗡地转圈,像只垂死的甲虫。
他没有去捡。
雨还在下。仿佛永远也下不完。
第二天早上九点整,电话来了。
李慕在泡茶。凤凰单丛,潮汕老家带来的。茶香在热水冲入的瞬间腾起,兰花香混着蜜韵,是他每天早晨的仪式。这仪式能让他假装,一切还和从前一样。
手机在茶几上震。不是昨晚那个号码,是个座机,区号0755。
他接起来。没说话。
“李慕先生吗?”是个男声,沉稳,温和,像电台午夜档的主持人,“我是XX银行深圳分行客户关系部的周明。抱歉这个时间打扰您。”
周明。名字普通,声音也普通,但每个字都咬得恰到好处——不紧不慢,不远不近,刚好卡在“礼貌”和“压迫”之间的那条细线上。
“周经理。”李慕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烫,舌尖发麻。
“首先,为我行委托的第三方机构在沟通中可能给您带来的不良体验,表示诚挚的歉意。”周明的话速均匀得像节拍器,“我们理解,疫情期间很多企业、个人都遇到了暂时性困难。银行的本意,是帮助客户渡过难关,而不是制造压力。”
李慕没吭声,吹了吹茶汤。水面上浮着一层极细的白沫,像初雪。
“但是,”周明果然转折了,语气里多了些为难,“合约就是合约,信用体系是社会的基石。您逾期超过九十天,按照规定,我们必须启动相应的催收和法律流程。这也是为了保障其他储户的权益,希望您能理解。”
茶汤入口,先苦,后甘。回甘很慢,但终究来了。
“我理解。”李慕说,“所以,你们起诉我吧。”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两秒很长,长到能听见周明调整呼吸的声音。
“李先生开玩笑了。”周明笑起来,笑声很职业,像排练过,“起诉是最后的手段,对双方时间、精力、声誉都是损耗。我们更希望找到一条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
“比如?”
“比如,我们可以尝试为您申请账单分期,或者将最低还款额再做一个调整,延长缓冲期。”周明的语气更加“恳切”,“我知道您经营公司,名下在南山区还有房产,是有还款能力的。只是暂时周转问题。我们银行愿意和优质客户共克时艰。”
房产。这两个字像针,精准地扎进同一个穴位。
李慕放下茶杯。陶瓷磕碰大理石台面,清脆的一声。
“周经理,”他慢慢说,“我的房产有贷款,月供两万六。我的公司,现在只剩下一个设计师、一个文案,上个月收入是负的。我的‘周转问题’,可能不是你们延长几个月缓冲期就能解决的。”
他停顿,听着电话那头轻微的呼吸声。
“这就是现实。”他说。
“理解,完全理解!”周明立刻接话,仿佛就等着他诉苦,“所以更需要一个长远的规划。李先生,您看这样行不行:您先想办法把这一期的最低还款额处理了,表明一个积极的还款态度。我这边,尽量帮您把后续的催收流程暂停,也暂不向征信系统报送您的逾期信息。我们给彼此一点时间和空间,您去处理外部应收款,我帮您在内部争取更好的方案。”
听起来很合理。甚至很“贴心”。像一个把你捆紧后,又给你松了松绳结的刽子手。
“我需要时间筹钱。”李慕说。
“多久?”周明的追问立刻跟上,温和,但不容喘息。
“不确定。我在催我的款。”
“这样,李先生,”周明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声音压低了半分,“我私人,以朋友的身份,给您一个建议。您列一个主要的拖欠方名单和金额给我,我们银行,有时候可以通过一些合作渠道,帮客户进行……温和的侧面提醒。毕竟,很多企业对我们银行的信贷服务还是有需求的。”
李慕的后背,顺着脊椎,慢慢窜上一股寒意。
银行要帮他“催债”。用银行的威压,去催他那些可能同样在泥潭里的合作伙伴。
他想起了陈启明。想起照片里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想起八年前那个雨夜,陈启明说:“慕哥,我这辈子就信你。”
“不必了。”李慕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商业上的事,我自己处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好,尊重您的决定。”周明从善如流,立刻退回安全距离,语气恢复公事公办,“那还款的事……”
“我会想办法。”李慕说完,挂了电话。
他没有马上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的脸——眼里的血丝像地图上的河流,纵横交错。他看了一会儿,把手机反扣在桌上。
茶凉了。兰花香散了,只剩下一股涩味。
他起身走到窗边。雨停了,但天还阴着,灰蒙蒙的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楼下街道湿漉漉的,行人匆匆,车流缓慢。一切如常,仿佛昨晚的崩溃、今早的博弈,都只是他脑子里的一场戏。
手机震了一下。微信。
是小顾,他公司最后的设计师,跟了他三年的男孩。消息很短:
“李总,在吗?不好意思啊,我下个月……可能没法继续做了。家里老人病了,催我回老家考个编制。感谢您这几年的照顾。”
李慕盯着屏幕。字很小,但他看得很清楚。每个字都清楚。
他慢慢打字,手指有点僵:“理解。照顾好家里。这个月工资,我尽快结给你。”
点击发送。
红色的感叹号跳出来。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他被删了。
李慕握着手机,先是愣,然后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开始很轻,然后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种近似呜咽的、破碎的声音。他笑得弯下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办公室空荡荡的。笑声在四面墙壁之间撞来撞去,撞不出回声。
笑了大概一分钟,也许更久。他停下来,擦了擦眼角。不是泪,是笑出来的生理性盐水。
他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很空,只有几份泛黄的合同,和一个牛皮纸档案袋。他拿出档案袋,解开绕线。
里面是公司最鼎盛时期的项目方案——给一家跨国公司做的年度品牌全案,厚厚一沓,装帧精美。扉页上是他亲笔写的:“致我们改变世界的野心。”
他翻开。内页已经有点受潮,纸张边缘微微卷曲。方案做得极尽奢华,光是前期调研就花了三十万。最后一页是预算表:项目总金额,四百八十万。
成了。那年公司净利润破了两百万。
他把方案合上,放回档案袋,重新绕好线。然后他拿起桌上的打火机——Zippo的,陈启明送的生日礼物,上面刻着“兄弟如山”。
他按下打火机。火苗窜起来,黄蓝相间,微微晃动。
他把档案袋凑近火苗。角落先焦了,卷起来,变黑,然后火舌舔上去,迅速蔓延。纸燃烧的味道很特别,有点香,有点呛。
他拿着燃烧的档案袋,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冷风灌进来,火苗猛地蹿高,几乎烧到他手指。
他松手。
燃烧的档案袋旋转着坠落,像一只笨拙的火鸟。二十九楼,落下去需要时间。他趴在窗台上,看着它下坠,看着火光在灰色的天幕上划出一道短暂的光痕。
快到底时,火灭了。黑色的灰烬散开,像一场小型的雪。
楼下有行人抬头看,指指点点,然后继续赶路。
李慕关上了窗户。
手机又震了。他看都没看,直接按了静音。
他走回办公桌,坐下,打开电脑。屏幕亮起,壁纸是妞妞三岁生日时的照片,笑得没心没肺,脸上糊着奶油。
他打开文档,新建了一个Word。
文件名:“止损计划”。
光标在空白页面上闪烁,一下,一下,像心跳。
他敲下第一个字:
“卖。”
(叁)
卖车那天,李慕起得很早。
其实他一夜没睡。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上裂纹的走向。那裂纹是去年妞妞楼上玩滑板车时震出来的,一直说找人来补,一直没补。裂纹在黑暗里像一张地图,弯弯曲曲,通往什么地方。
五点,他起来冲澡。水很烫,烫得皮肤发红。他看着雾气蒙蒙的镜子里的自己,伸手抹开一片,镜子里的人眼睛浮肿,下巴泛着青黑的胡茬。像老了十岁。
或者说,终于露出了这十年该有的样子。
他穿上去年生日林薇送的那件衬衫,深蓝色,袖口有她亲手绣的字母“M”。穿上的时候才发现,肩膀那里已经有点松了——这半年瘦了十五斤。
手机在餐桌上震。是预约的二手车商,姓胡,微信头像是一头咧嘴笑的招财猫。
“李总,我九点到您小区门口?”
李慕回了个“好”。
回完,他走到女儿房间门口。门虚掩着,妞妞还在睡,四仰八叉,一只脚伸在被子外面。床头柜上摆着她昨晚画的画——一座歪歪扭扭的房子,烟囱冒着心形的烟。下面用拼音写着:“wo de jia”。
他看了很久,轻轻带上门。
林薇在厨房煮粥。小米粥,稠稠的,咕嘟咕嘟冒着泡。她背对着他,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
“吃了再走。”她说,没回头。
“不饿。”
“不饿也得吃。”她转过身,眼睛有点肿,但语气平静,“卖车是去谈判,不是去投降。空腹去,气势先输一半。”
她把粥盛出来,碗重重放在餐台上。
李慕坐下,拿起勺子。粥很烫,他慢慢地吹,一圈一圈的白气升起来。
“薇薇,”他说,“车卖了,先把你妈那边的药费结了。”
“不用。”林薇擦着灶台,擦得很用力,“药钱我跟我姐借了。”
“你姐……”
“我姐说了,就当提前给我爸的份子钱。”林薇打断他,声音很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她还问,要不要让妞妞先过去住段时间。”
勺子停在半空。
“你答应了?”
“我说不用。”林薇终于停下动作,转过身,看着他,“李慕,我们是夫妻。要垮,一起垮。要扛,一起扛。”
李慕低下头,继续喝粥。粥很香,但咽下去的时候,喉咙发紧。
“车卖了,大概能有多少?”林薇问。
“胡老板说,现在行情不好,最多……”他顿了顿,“原价的三成。”
林薇手里的抹布掉进水槽。
“三成?”她重复了一遍,像没听懂,“那辆奥迪A6,我们买的时候落地五十二万。开三年,剩十五万?”
“疫情。”李慕说,“二手车商说,现在有钱人不买二手车,没钱的买不起。中间那层,消失了。”
林薇没说话。她拧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她盯着水流看了很久,然后关上。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开始煎。
滋滋的油声里,她说:“十五万就十五万。先还银行最低还款,剩下的……把妞妞幼儿园学费续上。双语班不上了,转普通班。”
“普通班也得四万。”
“那就四万。”蛋煎好了,她铲出来,放在他碗边,“总比退学好。”
李慕看着那颗煎蛋,边缘焦黄,中心还是溏心。林薇记得他喜欢这样吃。
手机又震了。胡老板:“李总,我到了,黑色GL8,车牌尾号668。”
他放下勺子,蛋没吃。
“我走了。”
林薇没应。她背对着他,在洗锅。水很响。
走到门口换鞋的时候,妞妞揉着眼睛出来了。
“爸爸你去哪里?”
“爸爸去……办点事。”
“开车去吗?”
李慕看了一眼车钥匙。它挂在玄关的挂钩上,旁边是妞妞的儿童口罩和幼儿园接送卡。
“不开。”他说,“今天坐别人的车。”
“为什么?”妞妞跑过来,抱住他的腿,“我喜欢坐我们家的车,有星空顶!”
那是陈启明去年送的生日礼物——改装的星空顶,几千个光纤灯点,能调出银河的图案。装好的那天晚上,一家三口开到海边,躺在车里看“星星”。妞妞说:“爸爸,我们家车子会魔法。”
李慕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今天魔法休息。”
“那明天呢?”
“明天……”他张了张嘴,“明天爸爸给你变新的魔法。”
妞妞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好!拉钩!”
小拇指勾在一起,晃了晃。孩子的体温很高,烫得他指尖发麻。
走出单元门的时候,雨又开始下。不大,细细密密的,像喷雾。胡老板的黑色GL8停在路边,双闪一闪一闪,像在眨眼睛。
胡老板本人和微信头像不太一样——更瘦,更黑,穿一件紧绷的Polo衫,领子竖着。他摇下车窗,咧嘴笑,露出一颗金牙:“李总!久仰久仰!”
久仰什么?李慕想。久仰我破产?
车上还有两个人,一个年轻小伙子,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胡老板介绍:“我徒弟,小刘。这是王师傅,我们公司的评估专家。”
王师傅点点头,从随身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一支手电筒,一个漆膜仪。工具很专业。
开到二手车交易市场要四十分钟。路上胡老板一直在说话,说疫情下的经济,说哪个老板跑路了,说房价迟早崩盘。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里有一种奇异的兴奋,像在谈论一场与他无关的灾难。
“李总啊,不是我说,您现在卖车是对的。”胡老板从后视镜里看他,“再过几个月,别说三成了,两成都悬。现在新能源车一冲击,BBA都不香了!”
李慕看着窗外。雨刮器一下一下地刮,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路过一个路口,他看见自己公司的写字楼——启明星文化传媒,那几个字在雨里灰蒙蒙的。十九楼,最角落那个窗户,灯还亮着。
那是他昨天忘了关。
“到了。”胡老板说。
市场很大,像个露天的停车场。密密麻麻的车,新的旧的,贵的便宜的,都挂着“售”的牌子。空气里有汽油味、雨水味,还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穿着各式衣服的人走来走去,有人大声讲价,有人沉默地抽烟。
胡老板把车开到一片搭着棚子的区域。“这里是我们公司摊位,遮风挡雨,好验车。”
下车。雨还在下,棚子边缘滴滴答答地漏水。
王师傅开始工作。他先绕车走了一圈,手电筒照着每一个角落——保险杠的接缝、轮毂的划痕、门把手上的磨损。然后他打开漆膜仪,在车身上点。每点一下,仪器就“滴”一声,屏幕上跳出一个数字。
“引擎盖,原漆。”
“左前门,补过。”
“右后翼子板,钣金。”
他念得很平静,像医生在念诊断书。小刘拿着平板在旁边记录。
李慕站在一边看。这辆车他开了三年,跑了六万公里。载过临产的林薇去医院,接过刚出生的妞妞回家,送父母去高铁站,带团队去海边团建。车身上每一道痕迹,他都记得是怎么来的——
右后门那道浅划痕,是妞妞三岁时在停车场用玩具车划的。
轮毂上那个磕碰,是去年中秋回老家,村道太窄蹭的。
前挡风玻璃左下角那个小坑,是高速上被石子崩的。
现在这些记忆,都变成了一串串数字,被记录在平板上,然后换算成折旧费。
王师傅打开引擎盖。发动机舱很干净,他每个月都擦。王师傅用手电照着,看了很久,然后伸手摸了摸几根管子的接口。
“有点渗油。”他说。
“不可能。”李慕说,“上个月刚保养过。”
王师傅没说话,只是用手机拍了张照,递给胡老板看。
胡老板凑过去看了看,咂咂嘴:“李总,这个……渗油可大可小啊。修一下,没个万八千下不来。”
“我说了,不可能渗油。”
“照片在这儿呢。”胡老板把手机屏幕转过来。确实,某根管子接口处有深色的油渍,不明显,但在手电光下看得清楚。
李慕盯着那张照片。他想起来了——上个月保养时,小工说他空气滤芯太脏,建议换。他说不用,吹吹就行。小工拆装的时候,可能没拧紧。
就这个细节,现在要被放大,要折成钱。
“这样吧,”胡老板搓着手,一脸为难,“本来咱们说好十五万。但这个渗油,再加上您左前门补漆没报保险,右后翼子板钣金……综合下来,最多十三万五。”
雨突然大了。敲在铁皮棚顶上,噼里啪啦,像在鼓掌。
“十三万五。”李慕重复了一遍。
“这已经是友情价了!”胡老板拍着胸脯,“李总,咱们都是痛快人。您要觉得行,我现在就转账,合同一签,车一交,两清!您要觉得不行,那……您再问问别家?”
别家。李慕知道别家是什么样。他上周打过电话,最高的报十四万,最低的报十二万。胡老板这十三万五,确实在中间。
可他需要钱。三天后车贷扣款,还不上,车一样会被拖走。到时候,连十三万五都没有。
“合同。”他说。
胡老板眼睛一亮:“爽快!”转身从车里拿出一个文件夹。
合同很厚,十几页。李慕翻到最后签字页,胡老板已经把金额填好了:¥135,000.00。
大写:拾叁万伍仟元整。
他拿起笔。笔是银行送的那种廉价圆珠笔,写着“XX贷款,圆您梦想”。笔尖有点涩,写第一笔的时候,没出水。
他在纸上划了几道,才写出“李”字。
写到“慕”的最后一笔时,手机响了。林薇。
他放下笔,接起来。
“怎么样?”林薇问。背景音里有妞妞唱歌的声音。
“十三万五。”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签了?”
“正要签。”
“李慕,”林薇的声音很轻,“你还记得买这车那天吗?”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三年前,公司刚拿下那个四百八十万的大单。他去提车,林薇和妞妞坐在副驾。开出4S店时,销售列队鞠躬,说“恭喜李总”。他打开天窗,妞妞站起来,小手伸出去,说“爸爸,我摸到风了”。
那天深圳的天特别蓝,蓝得像假的。
“记得。”他说。
“那签吧。”林薇说,声音里有什么东西断了,“签完快点回来。妞妞说,今晚想去看‘真的星星’,不去车里看。”
电话挂了。
李慕放下手机,重新拿起笔。这一次,他写得很顺。
李慕。
两个字,三十笔画。写完,手有点抖。
胡老板接过合同,仔细看了看签名,咧嘴笑了,金牙一闪:“合作愉快李总!钱我这就转您!”
手机震动。银行到账短信:¥135,000.00已入账。
数字很清晰。后面跟着的余额:183,328.19。
胡老板伸出手。李慕握了握。对方的手很热,很糙,掌心有老茧。
“车钥匙。”胡老板说。
李慕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钥匙扣是妞妞做的,用彩色橡皮泥捏的一家三口,已经有点变形了。
他拆下钥匙扣,放进自己口袋。然后把光秃秃的钥匙,放在胡老板摊开的手掌上。
金属落在皮肤上,轻微的一声。
“行了!”胡老板转身对小刘说,“把车开到后面去,洗洗,准备上架!”
小刘钻进驾驶座。引擎启动,声音很轻。奥迪缓缓倒出车位,转向,朝着市场深处开去。
李慕站在原地,看着车尾灯消失在雨幕里。红色的光,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一个点,然后没了。
胡老板拍拍他的肩:“李总,留个电话?以后有朋友要卖车,介绍给我,我给佣金!”
李慕没应。他转身,朝着市场出口走去。
雨还在下。他没伞,就这么走着。雨水打在脸上,冰凉。
走到大门口时,手机又震了。是银行的扣款提醒:车贷还款失败,余额不足。下次扣款尝试:三日后。
他看了一眼,关掉屏幕。
路边有个公交站。他走过去,看站牌。很多线路,密密麻麻的字,他找了半天,才找到回家的那一路。
车来了。投币两元。
他上车,坐在最后一排。车厢里人很少,空调开得很足,吹得他湿透的衬衫贴在背上,一阵阵发冷。
车子开动。窗外的风景向后倒退——二手车市场、汽修店、建材城、城中村、在建的楼盘……最后是那些熟悉的、灯火通明的高档小区。
他看见自己家那栋楼了。二十九层,他数上去,数到自家那个窗户。灯亮着,暖暖的黄光。
以前每次开车回家,从地库上来,电梯门打开时,总能听见妞妞跑过来的脚步声,和那句“爸爸回来啦!”
今天没有车了。以后也没有了。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微信,林薇发的。
一张照片。妞妞画的画——这次不是房子,是一辆车。车在云上开,车里坐着三个小人,都在笑。下面写着:“爸爸的车会飞”。
李慕看着那张画,看了很久。
然后他把手机锁屏,靠在车窗上,闭上了眼睛。
车还在开。一站,又一站。
雨刮器的声音,规律的,一下,一下。
像心跳。
像倒计时。
(肆)
车卖了第四天,李慕去了公司。
其实已经不能叫公司了。两百平的办公室,如今只剩他一个人。小顾的工位空了,电脑没了,连那张印着“要做就做最好”的座右铭牌子也不见了。文案小张上周离职时,把自己的绿植也带走了——一盆仙人掌,说养了两年,有感情。
现在那盆仙人掌应该在另一个城市的某个工位上,继续活着。
李慕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门开着,能看到外面空旷的办公区。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出明亮的光块。灰尘在光柱里飞舞,慢悠悠的,像时间的碎屑。
他打开电脑。邮箱里有四十七封未读邮件。大多是广告,还有几封银行的提醒,一封法院传票的电子版,一封物业催缴函。
最后一封,发件人是陈启明。时间:昨天凌晨三点。
标题只有一个字:“哥”。
李慕盯着那个字看了十秒,然后点开。
邮件很短:
“慕哥,见信好。我知道你现在恨我。该恨。货款的事,我对不起你。不是不想给,是给不了。我的公司上个月已经申请破产清算。我现在人在海口,躲债。手机号换了,微信不用了。这张卡是我老婆的,发完这封邮件就扔。
“有句话憋了很久:八年前那个雨夜,你说要创业,我押上全部跟你干,从没后悔过。现在这事,我认。钱我会还,只要我还活着。
“保重。
“启明”
没有落款。
李慕把邮件看了三遍。然后他点回复,手指放在键盘上。
写什么?
写“我理解”?不,他不理解。
写“钱什么时候还”?没有意义。
写“兄弟一场,到此为止”?太矫情。
他最终什么也没写。关掉了邮件窗口。
手机在这时响了。又是陌生号码,这次是座机,区号010。
他接起来。
“您好,请问是李慕先生吗?”一个年轻的女声,标准的普通话,像客服,“我这边是最高人民法院司法公开网的第三方服务机构。您有一份被执行案件即将公开,想跟您确认一下相关信息……”
“直接说吧。”李慕打断她,“要多少钱能撤?”
对方显然没料到这么直接,停顿了一下:“李先生,我们不是……”
“你们是数据服务公司,专门做舆情监控和风险提示。”李慕说,语气很平,“我查过。你们的商业模式是:发现个人或企业有司法风险,主动联系,提供付费的‘风险屏蔽’或‘舆情优化’服务。起价三万,根据案件严重程度上浮。对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看来李先生了解过。”对方再开口时,语气变了,少了那份职业化的甜腻,多了些公事公办,“那您应该知道,一旦被执行信息上网,对您个人征信、商业合作、甚至子女未来的政审都会有影响。”
“我女儿六岁。”李慕说,“离政审还有至少十二年。十二年后,这条记录早覆盖了。”
“但在这期间……”
“在这期间,我本来也不可能坐飞机高铁,不可能贷款买房买车,不可能参与任何政府项目。”李慕站起来,走到窗前,“所以你的服务对我没有价值。有这钱,我更愿意给我女儿交学费。”
“李先生,您再考虑……”
“不考虑。”他说,“还有,下次打电话前,建议你们更新一下数据库。我名下的房产已经转让,公司正在注销。你们能用来威胁我的筹码,越来越少了。”
他挂了电话。
挂完,他站了一会儿,看着窗外。楼下街道上,外卖骑手在车流中穿梭,快递员在分拣包裹,清洁工在扫落叶。每个人都在忙,为了下一顿饭,下一单活,下一个月房租。
他以前觉得,自己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现在知道了,其实只有一个世界。只是有人暂时站在高处,有人暂时在低处。而高处和低处之间,没有栏杆,只有一阵风。
一阵风就够了。
他回到电脑前,打开那个“止损计划”文档。几天过去,上面还是只有一个“卖”字。
他在下面敲下第二行:
“房。”
刚打完,手机又震了。这次是微信语音,林薇。
他接起来。
“李慕,”林薇的声音有点喘,“你能不能回来一趟?张阿姨……在咱们家门口。”
李慕眉头一皱:“她干什么?”
“她说……要给我们介绍个律师,专门处理债务重组的。”林薇压低声音,“我说不用,她不肯走,说见不到你不走。”
张阿姨。楼下那个退休的街道办主任,丈夫是区法院前副院长。小区里的“百事通”,谁家儿子离婚了,谁家女儿考公务员了,谁家做生意赔了,她门儿清。
李慕知道她想干什么——卖人情。她儿子就在一家律所,专门接这种案子,抽成高得吓人。
“我马上回。”他说。
关上电脑,他最后看了一眼办公室。墙上的时钟停在下午两点十七分,电池没电了。不知道停了多久。
他关了灯,带上门。
电梯下行时,他对着光亮的轿厢壁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子。袖口的“M”字母有点脱线了,一根线头翘着。他用力扯掉。
走到小区门口时,他看见张阿姨了。她站在保安亭旁边,撑着一把花伞,穿一件碎花连衣裙,烫着卷发,精神得很。看见他,立刻扬起笑脸。
“哎哟,李总回来啦!”
“张阿姨。”李慕走过去,“听说您找我?”
“可不是嘛!”张阿姨凑近一步,压低声,“小李啊,我听说了,你最近……遇到点困难。阿姨心疼啊!你说你们小两口,带着妞妞多不容易!”
李慕没说话,等着下文。
“我儿子,你记得吧?小军,在正大律所。他们那儿有个团队,专门处理个人债务重组,可有名了!”张阿姨越说越起劲,“我跟小军说了你的情况,他说啊,像你这样的优质客户,他们愿意接!手续费还能打八折!”
“手续费多少?”
“这个……要看具体方案。”张阿姨眼神飘了一下,“大概……债务总额的百分之十五到二十?”
李慕心里算了一下。他现在总负债,大概一百八十万。百分之十五,是二十七万。
“张阿姨,”他说,“我现在卡里还剩十八万。您觉得,我该拿这十八万去还债,还是付律师费?”
张阿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话不能这么说!律师能帮你争取减免、分期、甚至……”
“甚至什么?债务免除?”李慕笑了笑,“张阿姨,我查过法条。个人债务重组,能减免的幅度有限。就算成功了,征信也毁了,未来五到七年别想从正规渠道贷出一分钱。您儿子没告诉您这些吧?”
张阿姨的脸色变了。那层热络的壳裂开,露出底下真实的表情——一种混合着尴尬、恼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的表情。
“小李,阿姨是为你好……”
“我知道。”李慕点头,“所以我也为您好,劝您一句:这种生意,少沾。现在多少人被债务逼得走投无路?您儿子今天收他们手续费,明天他们活不下去了,第一个恨的就是中间人。”
他说完,点点头:“我先上去了。妞妞该放学了。”
转身走进单元门。他没回头,但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像针一样扎着。
电梯里,他靠在轿厢壁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累。比通宵加班还累。
回到家,林薇在厨房切菜。刀落在案板上,笃笃笃,很快,很重。
“走了?”她没回头。
“走了。”
“说什么了?”
“推销律师。”
林薇停下刀,转过身:“你答应了?”
“没有。”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然后转回去继续切菜。胡萝卜被切成均匀的薄片,每一片都一样厚。
“李慕,”她说,“今天幼儿园老师找我谈话了。”
李慕心里一紧:“说什么?”
“说妞妞最近在幼儿园,总是一个人玩。小朋友问她‘你爸爸是不是大老板’,她不说话。”林薇放下刀,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老师建议,如果有家庭变化,最好跟孩子沟通一下,别让她瞎想。”
家庭变化。多委婉的词。
“她怎么知道……”
“张阿姨的孙女和妞妞一个班。”林薇说,“你说呢?”
李慕闭上眼。脑子里闪过妞妞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样子。别的孩子在玩积木、过家家,她看着窗外,等爸爸的车出现——那辆会变“星空”的车。
“我今晚跟她说。”他说。
“怎么说?”
“实话。”
林薇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六岁。”
“六岁也该知道了。”李慕睁开眼睛,“知道爸爸不是超人,知道家里没钱了,知道车卖了,房子可能也要卖。知道这些,比她自己瞎猜,天天做噩梦强。”
林薇没反驳。她拿起刀,又开始切菜。这次切的是土豆,切成丝,很细。
“李慕,”她忽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房子真的卖了,我们去哪儿?”
李慕走到她身边,看着水池里的菜叶。水龙头没关紧,一滴一滴地漏水,在水槽里积了一小摊。
“我查过了,”他说,“鹤岗。五万块能买一套两居室。”
“鹤岗?”林薇转头看他,“东北那个?”
“嗯。”
“你知道那儿冬天多少度吗?零下三十度!妞妞受得了吗?”
“深圳夏天四十度,她也受得了。”李慕说,“孩子比我们想象中能适应。”
林薇不说话了。她盯着那堆土豆丝,看了很久。
“那你的公司呢?”她问。
“注销。”
“然后呢?”
“然后……”李慕伸手关了水龙头,“然后看看我能干什么。送外卖?开滴滴?或者,写点东西。”
“写东西?”
“嗯。”他说,“写写我这十年。写写创业,写写兄弟,写写怎么从山顶滚下来。”
林薇终于笑了,很淡的笑,嘴角扯了一下:“有人看吗?”
“不知道。”李慕也笑了,“但总得干点什么。总不能真去死。”
话音落下,厨房里安静下来。只有冰箱的嗡嗡声,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妞妞的脚步声从客厅传来,啪嗒啪嗒,然后是她脆生生的声音:
“妈妈!我饿了!”
林薇应了一声:“马上好!”然后压低声音对李慕说,“今晚你哄她睡。跟她说。”
“嗯。”
晚餐吃得很安静。妞妞一直在说幼儿园的事——谁抢了她的橡皮,谁摔跤哭了,老师今天教了新的儿歌。她说得眉飞色舞,李慕和林薇听着,应着,偶尔给她夹菜。
吃到一半,妞妞忽然问:“爸爸,我们家的车呢?”
李慕筷子顿了一下。
“卖了。”他说。
“为什么卖了?”
“因为……爸爸需要钱。”
“钱是什么?”
这个问题把李慕问住了。他想了想,说:“钱是一种……能换东西的纸。”
“那为什么需要纸?”
“因为……”李慕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因为我们要用纸换吃的,换住的房子,换你上学的机会。”
妞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问:“那我们还有纸吗?”
“有。”李慕说,“不多,但够用。”
“够买冰淇淋吗?”
“够。”
“够买芭比娃娃吗?”
“够。”
“够买会飞的车吗?”
李慕喉咙一哽:“那个……不够。”
妞妞“哦”了一声,低头扒饭。扒了几口,又抬起头:“爸爸,那我们以后走路吗?”
“坐公交车。”李慕说,“或者地铁。”
“地铁有星空顶吗?”
“没有。”
“哦。”她又低下头。这次没再问什么。
吃完饭,李慕陪妞妞洗澡。浴缸里放了泡泡,妞妞坐在里面,用泡泡堆城堡。
“爸爸,”她忽然说,“我们班王小明说,他爸爸的车比我们家的贵。”
“是吗。”
“他说他家车一百万!”妞妞比划着,“一百万是多少?”
“很多很多。”
“那我们家车多少钱?”
“十三万五。”
妞妞皱起小眉头,努力理解这个数字。然后她说:“那我们家车便宜。”
“对,便宜。”
“便宜不好吗?”
李慕愣了一下。他看着女儿被热气蒸红的小脸,说:“便宜……有时候挺好。”
“为什么?”
“因为便宜的东西,丢了不可惜。”
妞妞想了想,点点头:“那以后我也要便宜的东西。丢了不可惜。”
李慕笑了,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酸又疼。
洗完澡,哄睡。妞妞躺在床上,要求讲三个故事。李慕讲了两个,第三个讲到一半,她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睫毛长长地覆在脸上。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床头灯暖黄的光照着她半边脸,像个小天使。
他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发,又怕吵醒她,手停在半空。
最后他轻声说:“对不起,妞妞。”
她没有醒。
他又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关掉台灯。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帘缝隙里透进一点路灯光。
走出房间时,林薇在客厅沙发上,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蓝盈盈的。
“她睡了?”林薇问。
“嗯。”
“说了?”
“没说全。”李慕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等她再大点。”
林薇合上电脑:“我刚查了鹤岗的房价。”
“怎么样?”
“确实便宜。”她看着黑掉的屏幕,“但我还查了别的一一冬天供暖费,一个月一千多。工作机会少,平均工资三千。好学校也有,但得找关系。”
李慕没说话。
“李慕,”林薇转头看他,“我们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从零开始?”
“我们现在不也是从零开始吗?”李慕说,“在深圳,我们有房贷、车贷、各种贷。在鹤岗,我们至少有套自己的房子,没贷款。”
“那你的抱负呢?你的公司呢?你奋斗了十年的一切呢?”
“那些……”李慕顿了顿,“那些本来就是沙子堆的。风一吹,就散了。”
林薇看着他。屏幕的光已经完全暗了,客厅里只有月光,冷冷的,淡淡的。
“如果去了,”她轻声说,“我们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知道。”
“妞妞的教育……”
“我会教她。”李慕说,“教她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教她钱不是一切,教她人摔倒了可以再爬起来。这些,深圳教不了。”
林薇沉默了很久。然后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凉。
“那就去吧。”她说。
三个字。很轻,但落在地上,像石头。
李慕反握住她的手。两只手都很凉,但握在一起,慢慢有了温度。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然璀璨。远处京基一百的尖顶亮着灯,像一根刺向天空的针。
他们坐在黑暗里,握着手,看着窗外。
像两个等待风暴过去的船员,握着手,看着海。
风暴还没来。
但快了。
(伍)
挂出房源的第七天,第一个看房的人来了。
中介小孙在电话里说:“哥,是诚心买的,预算够,就一个要求——今天能定。” 小孙的声音里压着兴奋,像钓到大鱼的渔夫。
李慕说好,下午三点。
挂了电话,他站在客厅中央环顾。房子已经收拾过——妞妞的玩具收进箱子,林薇的书打包,墙上的照片全摘了,只留下一个个浅浅的方印。阳光照在空荡荡的墙上,那些印子像时光的墓碑。
林薇牵着妞妞从卧室出来。妞妞背着小书包,里面装着水壶、零食、和那个橡皮泥捏的钥匙扣。
“我们去公园,”林薇说,“你这边结束了打电话。”
李慕点点头,蹲下给妞妞整理衣领:“听妈妈话。”
“爸爸,”妞妞仰着脸,“我们家要来客人吗?”
“嗯,来看房子。”
“为什么要看我们的房子?”
李慕语塞。林薇接过去:“因为爸爸要把房子借给别人住一段时间。”
“那我们住哪儿?”
“住……”林薇看了李慕一眼,“住新家。”
“新家有星空顶吗?”
“新家,”李慕站起来,“有真的星星。”
妞妞似懂非懂,被林薇牵走了。门关上,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
李慕开始最后检查。他把每个房间的灯都打开,窗户擦了一遍,马桶刷得发亮。做这些时他觉得自己像个演员,在舞台开幕前最后一次检查道具。
两点五十,门铃响了。
小孙先进来,身后跟着一对夫妻。男的四十出头,穿POLO衫,肚子微凸;女的年轻些,妆容精致,手里拎着爱马仕的包——假的,李慕一眼就看出来了,缝线不对。
“李哥,这是张总,张太太。”小孙介绍。
张总点点头,目光已经在房子里扫射。他走到客厅中央,用脚点了点地板:“实木的?”
“复合。”李慕说。
“哦。”张总脸上掠过一丝失望,很快又恢复,“几楼来着?”
“二十九。”
“视野不错。”张太太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就是对面那栋有点挡。”
小孙赶紧接话:“嫂子,这已经是这一片视野最好的户型了!您看,京基一百、平安金融中心,都能看到!风水上这叫‘双龙戏珠’!”
张太太撇撇嘴,没接话。她开始检查细节——用手指抹了一下窗台,看有没有灰;打开橱柜门,闻了闻味道;按了按沙发,试弹性。
“装修多久了?”她问。
“五年。”
“过时了。”她下结论,“这吊顶,这灯带,都是五年前的流行。现在谁还做这么多层次?”
李慕没说话。这房子是他一手设计的。当时找的设计师是大学同学,做了三个月方案。灯带是林薇选的,她说暖黄的光有家的感觉。
“可以拆了重装嘛!”小孙打圆场,“张总,您看这户型,南北通透,得房率高!学区还是南山外国语!”
“学区我们知道。”张总终于开口,声音粗哑,“不然也不会看这里。价格还能谈吗?”
小孙看向李慕。
李慕报出底价:“六百八十万。”
“太贵。”张总摇头,“去年隔壁栋成交价才六百五。你这还低两层。”
“去年是去年。”李慕说,“今年……”
“今年更差。”张总打断他,“李总,咱们都实在人。你这房子,装修过时,楼层一般,唯一卖点就是学区。但你看现在出生率,再过五年,学区房还值不值这个价?”
他说话时眼睛不看李慕,看的是墙、地板、天花板。像在评估一堆木材的价值。
“六百七。”李慕说。
“六百五。”
“太低了。”
“那算了。”张总转身就要走。张太太拉了他一下,小声说:“再看看主卧。”
他们进了主卧。李慕站在门口,看他们在里面指指点点——张太太说衣柜太小,张总说卫生间没窗户。他们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楚。
“这墙怎么回事?”张太太指着床头墙上一块颜色稍浅的地方。那是原来挂结婚照的位置,挂了十年,周围被晒得发黄,摘下来后,那块没晒到的地方就显得白了。
“挂过画。”李慕说。
“补过漆吗?”
“没有。”
“那不行,”张太太摇头,“有色差,我们还得自己补。”
她走到阳台。阳台上那盆多肉还在,半死不活的,叶片发皱。
“这花还要吗?”她问。
“不要了。”
“那我扔了。”她伸手就要拿。
“等等。”李慕走过去,端起花盆,“这个我带走。”
张太太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个怪人。都卖房子了,还舍不得一盆快死的多肉。
他们看完所有房间,回到客厅。张总点了支烟,小孙赶紧递上烟灰缸。
“李总,”张总吐出一口烟,“说实话,你这房子我挺喜欢。但价格,确实高了。现在市场什么情况你也知道——疫情,经济,大家都捂紧钱包。我能出到六百五,已经是最高了。”
李慕沉默。他需要钱。银行最后的宽限期是月底,还有十天。如果房子卖不掉,法院的拍卖价会更低,可能六百万都不到。
“六百六。”他说。
张总摇头:“六百五十五。多一分都不要。”
“六百五十八。”
“李总,”张总笑了,笑容里有点别的意思,“我听说……您急用钱?”
空气凝固了几秒。
“谁说的?”李慕问。
“咳,道上听的。”张总弹了弹烟灰,“做生意的,谁没几个朋友?我知道您公司的情况,也知道银行在催。说句不好听的,您现在卖房,属于‘急售’。急售,就得有急售的价格。”
李慕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小,很亮,像某种啮齿类动物。
“六百五十六。”李慕最后说。
张总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动作很慢,很用力。
“成交。”他说。
小孙松了口气,立刻从包里拿出合同。张总摆摆手:“不急,明天签。今天我还有事。”
他们走了。门关上,房子里又只剩李慕一个人。烟味还没散,混着那个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一股奇怪的味道。
李慕走到阳台,把那盆多肉端进来。他给叶子喷了点水,水滴挂在皱巴巴的叶片上,像眼泪。
手机震了。是小孙的微信:“哥,张总刚跟我说,其实他预算有六百七。但他看出您急,就压价。做生意嘛,都这样。您别往心里去。”
李慕没回。他把手机扔沙发上,走进主卧,躺在那张已经不属于他的床上。
天花板上有条裂缝,很细,像头发丝。他以前从没注意过。也许早就有了,也许是被他这几天的脚步声震出来的。
他闭上眼睛。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把他惊醒了。天已经黑了,房间里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他摸到手机,是林薇。
“谈好了?”她问。
“嗯,六百五十六万。”
“什么时候签?”
“明天。”
林薇沉默了一会儿,说:“妞妞发烧了。”
李慕猛地坐起来:“多少度?”
“三十八度五。我刚从医院回来,医生说病毒感染,开药了。”
“我现在过去。”
“不用,”林薇说,“她睡了。我就是……想听听你声音。”
李慕握着手机,喉咙发紧:“对不起。”
“别说这个。”林薇的声音很疲惫,“李慕,签合同的时候,能不能加一条?”
“什么?”
“给我们一个月时间搬家。”她说,“我不想妞妞刚好就搬,怕她受不了。”
“好。”
“还有……”她停顿,“阳台那盆多肉,记得带走。”
李慕眼睛一热:“嗯。”
挂了电话,他在黑暗里坐了很久。然后他起身,开灯,走到妞妞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床和衣柜。墙上贴着她画的画——房子,车,一家三口手拉手。他用手机拍了张照,拍得很仔细,每张画都拍了。
拍完,他坐在她的小床上。床很矮,他坐下去膝盖几乎顶到下巴。他看见床底下有个东西,伸手掏出来。
是个小本子,带锁的。锁已经坏了,轻轻一掰就开。
是妞妞的日记。用拼音写的,夹杂着歪歪扭扭的汉字。
他翻开。
“今天爸爸回家很晚,妈妈说他在zhuan钱。什么是zhuan钱?”
“小明说爸爸的车贵。我的车便宜。但我的车有星星。”
“妈妈哭了,在厨房。我没告诉爸爸。”
“张阿yi说爸爸没qian了。没qian会死吗?我害怕。”
“我想去一个有zhen星星的地方。”
最后一行,日期是今天:“爸爸卖房子。我们要去新家了。新家有爸爸吗?”
李慕合上本子,手在抖。他把本子小心放回床底下,摆成原来的样子。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客厅,打开冰箱。里面还有几瓶啤酒,他拿出一瓶,用牙齿咬开瓶盖。
酒精滑进喉咙,又苦又凉。他靠在冰箱上,慢慢地喝,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
墙上的印子,地板的划痕,窗台上的水渍——每处都是记忆,每处都在提醒他:你曾在这里生活过,爱过,希望过。
也失败过。
他喝完一瓶,又开一瓶。喝到第三瓶时,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个陌生号码,但他认得——周明,银行那个专员。
他接了,没说话。
“李先生,晚上好。”周明的声音依然温和,“抱歉这么晚打扰。关于您账户的最新情况,想跟您同步一下。”
李慕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流:“说。”
“我们查到,您名下的房产已经挂牌出售。这是积极的还款态度,我们非常认可。”周明顿了顿,“但同时,我们也注意到,您在出售过程中可能存在……一些潜在的法律风险。”
“什么风险?”
“比如,如果交易价格明显低于市场价,债权人有权申请撤销交易。”周明说得不紧不慢,“再比如,如果售房款没有优先用于偿还债务,而是转移他用,可能涉及恶意逃避债务。”
李慕握紧手机:“你在威胁我?”
“不不不,您误会了。”周明笑了,“我是在提醒您,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毕竟,我们银行是最希望您顺利解决问题的一方。”
“那你们希望我怎么做?”
“很简单。”周明说,“第一,交易价格不能低于市场评估价的百分之九十。第二,售房款到账后,优先偿还我行债务。第三……”
“第三是什么?”
“第三,”周明的声音压低了些,“如果您同意由我行指定的监管账户接收售房款,我可以向上面申请,减免部分罚息和违约金。”
李慕听明白了。银行不仅要钱,还要控制他卖房的全过程。监管账户意味着——钱一到账,银行直接划走,他一分都动不了。
“我需要钱搬家,需要钱生活。”他说。
“理解。”周明说,“所以我们会预留一部分,作为您的基本生活保障。具体数额,我们可以商量。”
“多少?”
“按政策,一般是债务总额的……百分之五。”
李慕心里算了算。一百八十万的债务,百分之五是九万。九万,要支撑一家三口在鹤岗安家,租房、置办生活用品、找工作前的开销。
“太少了。”他说。
“李先生,这已经是特别照顾了。”周明叹气,“您也知道,现在多少人在排队等减免。您能拿到这个条件,是因为您名下的资产还够覆盖债务。有些人……”
“有些人怎么了?”
“有些人,”周明顿了顿,“跳楼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像羽毛。但落下来,砸得李慕耳膜嗡嗡响。
“上周,龙华一个老板,欠了两千多万。”周明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预报,“从三十八楼跳下来。留下老婆孩子,还有四个老人。钱,一分没还上。”
李慕没说话。他看见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脸,苍白,扭曲。
“所以李先生,”周明最后说,“我们是在帮您。真的。”
电话挂了。
李慕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站了很久。直到啤酒瓶从手里滑落,掉在地毯上,没碎,滚了几圈,褐色的液体渗进浅色的绒毛里。
他弯腰捡起来,拿到厨房冲洗。水很凉,冲在手背上,刺骨。
冲完,他走到书房,打开电脑。邮箱里又多了几封邮件——法院的、物业的、信用卡中心的。还有一封,是陈启明的新邮件。
这次没有标题,内容只有一行数字,和一个地址。
数字是银行卡号。地址是海口某个小区。
李慕盯着那行字。陈启明在告诉他:钱会还,打到这个卡里。
他该信吗?
不知道。
他回复,只有一个字:“好。”
然后他关掉邮箱,打开购房网站,搜索鹤岗的房源。价格从低到高排列,最便宜的只要两万八——四十平米,老式筒子楼,没电梯,没暖气。
他点开看详情。照片拍得很暗,墙皮脱落,水管裸露。评论里有人说:“冬天能冻死人。”
他继续往下翻。五万左右的,条件好一些,有暖气,有简单装修。他收藏了几套,截图发给林薇。
林薇很快回:“看了,第三套还行。”
第三套是六万八,六十八平米,两室一厅,照片看起来明亮干净。阳台外能看到远处的山。
“那就这套。”李慕回。
“钱够吗?”
“卖房款下来,还完债,应该还剩一点。”
“一点是多少?”
李慕算了算。六百五十六万,还清房贷四百二十万,还银行债务一百八十万,还剩五十六万。再减去各种税费、中介费,大概剩五十万。银行如果按百分之五留生活费,是九万。但如果他能争取到百分之十……
“十万左右。”他回。
林薇没再问。十分钟后,她发来一张照片——妞妞睡着的侧脸,额头上贴着退热贴。
“烧退了。”她说。
李慕放大照片看。妞妞的睫毛很长,在脸上投下浅浅的影子。她睡得很沉,像什么烦恼都没有。
他看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他保存下来,设成手机壁纸。
做完这些,他关掉电脑,走到客厅。夜已经很深了,楼下偶尔有车驶过,轮胎压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嘶嘶的声音。
他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像过电影——签合同,搬家,坐飞机去鹤岗,看房,安家……一幕一幕,很清晰,又很模糊。
快睡着时,手机又震了。他眯着眼看,是银行的扣款提醒——信用卡逾期罚息,三千七百元。
他没理,把手机塞到沙发垫子底下。
黑暗重新涌上来。
这次,他睡着了。
签合同安排在周六上午,在张总指定的律所。
李慕到的时候,小孙已经在门口等着,搓着手,哈着白气——深圳难得这么冷,十二度,湿冷的风往骨头缝里钻。
“哥,张总他们到了。”小孙压低声音,“律师也在里面。那个……您一个人来?”
“嗯。”李慕说。林薇要在家照顾妞妞,而且她说过:“我受不了看着别人签走我们的家。”
律所在福田CBD,高层,落地窗外能看到整个中心区的天际线。会议室很大,长条桌能坐二十人。但今天只坐了五个——张总,张太太,他们的律师,小孙,还有李慕。
张总的律师姓黄,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面前摆着厚厚一沓文件,像座小山。
“李总,请坐。”黄律师示意,声音像磨砂纸。
李慕坐下。小孙给他倒了杯水,纸杯,水是温的。
“那我们开始。”黄律师推了推眼镜,“合同条款两位都看过了。今天主要确认几个补充协议。”
他抽出一份文件:“第一,关于交易价格。六百五十六万,包含所有固定装修、厨卫设备。移动家具不包含,这个没问题吧?”
李慕点头。
“第二,关于付款方式。首付三百万,合同签订后三个工作日内支付。剩余三百五十六万,在过户完成后五个工作日内付清。”
“过户需要多久?”张总问。
“资料齐全的话,十五到二十个工作日。”黄律师说。
“太慢了。”张总摇头,“我急着落户,孩子明年要上学。”
“这已经是最快流程……”
“我认识房管局的人。”张总打断他,“一周内搞定。李总,您这边配合一下?”
李慕看向小孙。小孙赶紧说:“李哥这边肯定配合!资料都准备好了!”
“那就一周。”张总拍板。
黄律师在文件上做了标注,继续:“第三,关于交房时间。合同约定是尾款付清后十日内交房。但张总这边希望,首付付清后,先拿到钥匙,方便安排装修队进场测量。”
李慕皱眉:“房子还没完全属于你们。”
“所以我们签个补充协议。”黄律师又抽出一份,“首付到账后,您将钥匙交给张总。但在尾款付清前,房屋所有权还是您的。只是允许他们提前进场测量,不动工。”
“这不合规矩。”李慕说。
“规矩是死的。”张总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李总,我都付三百万首付了,还能跑了不成?我就是想抓紧时间,早点装完,早点住进来。您理解一下?”
李慕沉默。他需要那三百万首付——明天就是银行最后的宽限期。
“可以。”他说,“但不能动工。”
“放心,就测量!”张总拍胸脯。
黄律师继续往下念。一条一条,都是细节——物业费结清到哪天,水电燃气怎么交接,户口什么时候迁出……李慕听着,脑子却有点飘。这些话他好像在哪儿听过。
想起来了。六年前买这个房子时,他也坐在类似的会议室里,对面是卖家,一个急着移民的中年男人。当时那个卖家也是这样,一条条确认,表情麻木。李慕那时还想:卖个房子而已,至于这么严肃吗?
现在他知道了。至于。
“最后一条,”黄律师顿了顿,看了李慕一眼,“关于房屋现状。张总要求,交房时必须保持现有状态,不得破坏任何固定设施。如有损坏,照价赔偿。”
“这是自然。”李慕说。
“另外,”黄律师推过来几张照片,“这是看房时拍的照片。张太太注意到,主卧墙面有色差,阳台推拉门轨道有点涩,还有厨房水龙头漏水。这些,需要您在交房前修复。”
李慕拿起照片看。都是小问题,墙补一下漆,轨道上点油,水龙头换个垫圈。但加起来,也要几千块。
“这些在看房时已经沟通过了。”小孙插话,“价格里已经考虑了这些瑕疵……”
“口头沟通不算数。”黄律师打断他,“必须写进合同,明确责任。”
张太太这时开口了,声音尖细:“李总,我们不是为难您。但买房是大事,这些细节不处理好,以后住着也不舒服,您说是不是?”
李慕看着她的脸。妆容很厚,粉底盖不住眼角的细纹。她可能也就三十出头,但眼神里有种过早的世故。
“好。”他说,“我负责修。”
黄律师在文件上打勾:“那没问题了。请两位签字。”
合同一式六份,每份都有几十页。李慕翻开最后一页,找到签字处。那里已经打印好了他的名字和身份证号。
笔递过来。万宝龙的,沉甸甸的。
他握住笔。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
“李总?”小孙小声提醒。
李慕深吸一口气,落下第一笔。
“李”字写完,“慕”字写到最后一横时,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所有人都抬头。
门口站着一个人,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是老赵,“南山创业兄弟连”那个老赵。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领带歪着,眼睛通红。
“李慕!”他冲进来,“你不能签!”
张总“腾”地站起来:“你谁啊?”
“我是他兄弟!”老赵指着李慕,“李慕,你听我说!房子不能卖!卖了你就真完了!”
黄律师皱眉:“先生,我们在进行正式签约,请你出去。”
“正式个屁!”老赵吼起来,“李慕!你知不知道,陈启明那个王八蛋,卷走的钱不止你的!他至少卷了五千万!现在人在国外,根本不在海口!”
空气凝固了。
李慕慢慢放下笔:“你说什么?”
“我说陈启明跑了!”老赵冲到桌前,双手撑着桌面,盯着李慕,“他给你的那个地址是假的!银行卡也是空的!我托海口的兄弟去看了,那房子根本没人住!”
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老赵粗重的喘息声。
张总最先反应过来:“黄律师,这……”
“不影响交易。”黄律师冷静地说,“房屋买卖与卖方的其他债务无关。只要产权清晰,交易就可以进行。”
“可是……”张太太抓住丈夫的手臂,“这人说的要是真的,那这房子会不会有纠纷啊?万一以后有人来闹……”
“不会。”黄律师肯定地说,“产权转移后,所有债务纠纷与原房主无关。”
“但心里膈应啊!”张太太说。
李慕站起来,看着老赵:“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老赵惨笑,“因为我也被他骗了!两百万!我他妈所有的流动资金!李慕,咱们都被他玩了!”
他抓住李慕的手臂,手在抖:“听我的,房子别卖!你卖了,钱还银行,自己一分不剩!陈启明那个王八蛋,现在说不定在哪个海岛晒太阳!凭什么?”
李慕甩开他的手:“不卖房子,银行会起诉,会拍卖。拍卖价更低。”
“那就起诉陈启明!”老赵眼睛更红了,“告他诈骗!我认识律师,咱们一起告!告到他坐牢!”
“告了,钱就能回来吗?”李慕问。
老赵语塞。
“他人在国外,资产转移了,你告赢了,执行不到钱,有什么用?”李慕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自己都害怕,“老赵,醒醒吧。钱没了,就是没了。”
“可是……”
“没有可是。”李慕重新坐下,拿起笔,“黄律师,继续。”
老赵站在那儿,像被抽干了力气。他看着李慕,眼神从激动变成困惑,再变成一种深深的悲哀。
“李慕,”他哑声说,“咱们当年一起创业的时候,说过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难来了,你就这么认了?”
李慕没抬头,笔尖已经落在纸上:“老赵,福,我们享过了。难,也当过了。现在,该散了。”
他写下最后一笔。
“慕”字完成。合同生效。
老赵呆呆地站了几秒,然后转身,踉跄着走出去。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闷响。
会议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张总咳嗽一声:“那……咱们继续?”
“继续。”李慕说。
接下来的流程很快。双方交换证件复印件,李慕收到首付款到账的短信——三百万,减去中介费、税费,还剩两百八十五万。
他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曾经,这个数字能让他心跳加速。现在,只觉得麻木。
签完所有文件,已经中午了。张总提出一起吃个饭,李慕拒绝了。他说还有事。
走出律所大楼,冷风扑面而来。小孙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哥,那个老赵说的……”
“真的假的都无所谓了。”李慕说,“房子已经卖了。”
“可是陈启明那边……”
“他欠我的,我会记着。”李慕停下脚步,看着小孙,“但不指望他还了。有些债,本来就是收不回来的。”
小孙张了张嘴,最后只说:“那……过户的手续,我帮您盯着。”
“谢谢。”
李慕走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后,司机问去哪儿,他愣了一下。
家已经卖了。公司也没了。他能去哪儿?
“随便开。”他说,“绕一圈。”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没多问,启动了车子。
车在深南大道上缓缓行驶。周末,车流依然密集。路过科技园时,李慕看见他以前常去的那家咖啡馆还开着,门口排着队。路过深圳湾,看见情侣在栈道上散步,海风很大,吹乱了头发。
路过他公司楼下时,他让司机停一下。
他下车,仰头看那栋楼。十九楼那个窗户,灯还亮着——可能是清洁工在打扫。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给物业打电话。
“1908室,退租。”他说,“里面的东西都不要了,你们处理吧。”
物业问要不要过去清点一下,他说不用。
挂了电话,他重新上车。司机问:“接下来去哪儿?”
这次他有答案了:“南山医院。”
到医院时,林薇正抱着妞妞在输液室打点滴。妞妞小脸苍白,靠在妈妈怀里睡着了。林薇看见他,微微点头。
李慕走过去,轻声问:“怎么样?”
“好多了。”林薇说,“医生说再观察一下,没事就能回家。”
李慕在旁边的空位坐下。输液室里人很多,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哄劝声、电视里的动画片声,混在一起,嗡嗡的。
“签了?”林薇问。
“嗯。”
“顺利吗?”
“顺利。”李慕顿了顿,“老赵来了。”
林薇转头看他。
“他说陈启明跑了,在国外。”李慕说,“海口那个地址是假的。”
林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也好。”
“什么?”
“断了念想。”她看着怀里的妞妞,“免得你总惦记着,他哪天会把钱还回来。”
李慕苦笑:“你早就猜到了?”
“不是猜。”林薇轻轻拍着妞妞的背,“是知道。李慕,这八年,我见过陈启明太多次了——他跟你称兄道弟的时候,跟别人喝酒吹牛的时候,在酒桌上拍胸脯的时候。这种人,顺境时是兄弟,逆境时,跑得比谁都快。”
李慕没说话。他看着输液管里一滴一滴落下的药水,透明的,像时间。
“房子卖了多少钱?”林薇问。
“六百五十六万。首付三百万已经到账了。”
“够还债吗?”
“够。”李慕说,“还完,还能剩一点。”
“一点是多少?”
“十万左右。”李慕说,“我跟银行争取到了百分之十的生活费。”
林薇点点头,没再问钱的事。她看着妞妞的睡脸,轻声说:“刚才她醒了一会儿,问我:爸爸把房子卖了,我们是不是要住桥洞了?”
李慕心里一紧:“你怎么说?”
“我说,爸爸卖了深圳的房子,要给我们买一个有真的星星的房子。”林薇笑了笑,笑容很淡,“她问,那儿的星星会眨眼吗?我说,会。”
李慕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妞妞的额头。已经不烫了。
“林薇,”他说,“对不起。”
“别说了。”林薇摇头,“这条路是我们一起选的。要怪,也只能怪这个时代,怪这场疫情,怪人心变得太快。不怪你。”
“但我当初如果不创业,不拉你来深圳……”
“那我们可能在老家,我当老师,你在哪个单位混日子。”林薇打断他,“然后每天为了柴米油盐吵架,为了孩子上哪个辅导班发愁。那样就好了吗?”
李慕语塞。
“李慕,我不后悔。”林薇看着他,眼睛很亮,“这十年,我们住过大房子,开过好车,妞妞上过最好的幼儿园。我们见过山顶的风景,虽然现在下来了,但风景是真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比起那些一辈子在山脚下,从没上去过的人,我们至少知道,山顶有什么。”
李慕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但很稳。
“接下来呢?”她问。
“接下来,”李慕说,“先把妞妞的病养好。然后,搬家,去鹤岗。”
“什么时候?”
“月底前。”李慕看着窗外,天阴沉沉的,又要下雨了,“我想在冬天之前过去。听说那儿十月就下雪了。”
“雪……”林薇喃喃,“妞妞还没见过真的雪。”
“今年就能见到了。”
妞妞在睡梦中动了一下,呢喃了一句什么。两人同时低头看,她又睡熟了。
输液室的电视在放新闻,主持人正在播报最新疫情数据。数字滚动着,确诊,无症状,隔离。
世界还在继续运转,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崩溃而停下。
李慕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耳边是各种声音——孩子的哭声,大人的低语,电视的播报,点滴的滴答。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首挽歌。
也像一首序曲。
(柒)
离开深圳的那天,没有下雨。
是个难得的晴天,天空蓝得发脆,像一碰就会碎的琉璃。阳光很烈,照在搬家公司的厢式货车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李慕站在楼下,看工人们把最后几个纸箱搬上车。箱子不重,大多装的是衣服、被褥、锅碗瓢盆——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剩下的,只是生活的骨架。
张阿姨从单元门里出来,拎着菜篮子。她看见李慕,脚步顿了顿,最后还是走过来。
“走啦?”她问。
“嗯。”李慕点头。
“去哪儿来着?”
“鹤岗。”
张阿姨“哦”了一声,眼神复杂。那里面有怜悯,有好奇,也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看,再风光的人,也有今天。
“那边冷,”她说,“多带点厚衣服。”
“带了。”
“孩子呢?”
“在楼上,跟她妈妈。”
张阿姨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拍拍李慕的手臂:“一路顺风。”
她走了。李慕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三个月前她推销律师时的热络。现在那股热络没了,只剩下一种礼貌的距离感。也好,他想,不欠人情。
最后一个箱子搬上车。工头走过来:“李总,齐了。您跟车还是?”
“我们坐飞机。”李慕说,“你们按地址送过去,到了打电话。”
“好嘞。”
货车发动,缓缓驶出小区。李慕站在原地,看着它消失在拐角。车上有他十年深圳生活的全部剩余——十六个纸箱,两个行李箱,还有那盆用气泡膜仔细包好的多肉。
他转身上楼。房子已经空了,地板拖过,窗户擦过,像一个刚做完手术的病人,干净,苍白,等待着新器官的移植。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出明亮的光块。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一场小型雪。
林薇和妞妞在客厅等着。妞妞背着她的小黄鸭书包,里面塞满了她认为最重要的东西——彩色铅笔、贴纸、那个橡皮泥钥匙扣,还有一本《安徒生童话》。
“爸爸,我们要飞了吗?”妞妞问。
“嗯,坐大飞机。”
“飞到哪里去?”
“飞到有雪的地方。”
妞妞眼睛亮了:“真的雪?”
“真的。”
她开心地蹦了一下,书包上的小黄鸭跟着晃。林薇拉住她的手,对李慕说:“都好了?”
“好了。”李慕环顾四周,“再最后看一眼吧。”
他们从客厅走到卧室,走到厨房,走到阳台。每到一个地方,李慕就拍一张照片。空荡荡的房间,墙上的印子,窗台上的水渍——这些曾经让他心痛的痕迹,现在看起来,像一种证明。
证明他曾在这里生活过。
最后回到门口。李慕拿出钥匙,握在手里。金属冰凉,齿痕磨损得厉害——这扇门,他开了十年。
“我来吧。”林薇说。
她接过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咔嗒”一声,锁舌弹出。她拔下钥匙,放在鞋柜上——那是给张总的,他们约好钥匙放这里。
门轻轻带上。没有重重地关,只是带上,像怕吵醒什么。
电梯下行。妞妞数着楼层:“29、28、27……”数到1时,她问:“爸爸,我们还回来吗?”
李慕和林薇对视一眼。
“也许回来,”李慕说,“也许不回来。”
“那我想我的房间了怎么办?”
“那就想想。”林薇蹲下,整理她的衣领,“想想它现在有了新主人,有个小朋友住在里面,在墙上贴新的画。这样你的房间就还在快乐地活着,好不好?”
妞妞想了想,点头:“好。”
电梯门开。他们走出来,穿过大堂,走出单元门。阳光扑面而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去机场的车上,李慕一直看着窗外。深南大道,科技园,深圳湾——这些熟悉的风景一帧帧后退,像一部倒放的电影。电影里,有他二十五岁刚来深圳时的模样:拖着行李箱,满头大汗,眼睛里全是光。有他三十岁创业成功时的模样:意气风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有他三十五岁时的模样:抱着刚出生的妞妞,觉得人生圆满。
现在他三十八岁,拖家带口,离开这座他奋斗了十三年的城市。
像个逃兵。
但他知道,他不是逃。是撤退。是有序的、清醒的、带着最后尊严的撤退。
机场人很多。疫情管控还没完全放开,每个人都戴着口罩,眼神警惕。排队值机时,前面一个年轻女孩在打电话,声音很大:“妈,我真不回去了!深圳多好啊,机会多,工资高……”
李慕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登机牌。目的地:哈尔滨。然后再转火车去鹤岗。
多么陌生的路线。
托运完行李,过安检。妞妞第一次坐飞机,兴奋得不行,扒着候机厅的玻璃看停机坪上的大飞机。林薇拉着她,怕她乱跑。
李慕坐在椅子上,打开手机。微信有几十条未读,大多是各种群里无关紧要的消息。他一条条退群——“南山创业兄弟连”已经退了,但还有“深圳创业者协会”“文化产业联盟”“高尔夫球友会”……
退到最后,通讯录里剩下不到一百人。家人,几个真朋友,还有银行、法院、物业等不得不留的联系人。
他点开陈启明的头像。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三个月前:“慕哥,货款下周一定到。”
他盯着那个头像看了很久,然后长按,删除。
“确定删除联系人?”
确定。
头像消失。像从未存在过。
广播通知登机。他们排队上廊桥。妞妞走在前面,小手紧紧抓着登机牌,像抓着什么宝贝。空姐蹲下和她打招呼:“小朋友第一次坐飞机呀?”
“嗯!”妞妞用力点头,“我们去有雪的地方!”
飞机起飞时,妞妞趴在窗边,眼睛睁得大大的。地面越来越远,高楼变成积木,道路变成细线,深圳湾变成一块蓝色的玻璃。最后,云层覆盖了一切。
“爸爸,深圳不见了。”妞妞说。
“它还在,”李慕说,“只是我们看不见了。”
“那我们还能看见它吗?”
“在记忆里能看见。”
妞妞似懂非懂,继续看窗外。林薇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她的手握着李慕的手,很紧。
飞行三个半小时。李慕大部分时间在看云。云海铺展在下方,无边无际,洁白柔软,像另一个世界。他想,如果能一直飞下去,飞到世界的尽头,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生活?
但飞机终究要降落。
哈尔滨太平机场。一出舱门,冷风就像刀子一样割过来。零下五度,和深圳的“湿冷”完全不同——这是干冷,凛冽的,不带任何商量余地的冷。
妞妞打了个哆嗦:“爸爸,好冷!”
李慕赶紧从随身行李里拿出羽绒服给她穿上。衣服是在深圳买的,加厚款,但在这里还是显得单薄。林薇也给妞妞戴上帽子、围巾、手套,把她裹得像个小粽子。
取了行李,出机场,找去火车站的出租车。司机是个东北大汉,嗓门洪亮:“去鹤岗?那地儿可远了!得坐四个小时火车!”
“知道。”李慕说。
“去干啥呀?探亲?”
“搬家。”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眼神里有惊讶,但没多问。东北人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火车站很旧,人却不少。大多是返乡的农民工,大包小包,脸膛黝黑,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李慕一家三口混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他们的衣服太干净,行李太少,眼神里的茫然太明显。
候车室里暖气不足,还是冷。妞妞缩在林薇怀里,小声说:“妈妈,我想回家。”
“这就是回家的路。”林薇轻声说。
“可是家里没有这么冷。”
“新家会有暖气,就不冷了。”
妞妞不说话了,把脸埋进妈妈怀里。李慕去买了两杯热水,递给林薇一杯。纸杯很薄,热水透过杯壁烫手,但至少能暖一暖。
火车是绿皮车,慢车,每站都停。车厢里混合着泡面味、烟味、汗味。他们找到座位,是靠窗的位置。李慕让林薇和妞妞坐里面,自己坐过道。
火车开动时,天已经黑了。窗外是东北平原的冬夜,漆黑一片,偶尔闪过几点零星的灯光,像是被遗忘在世界角落的星星。车厢顶灯昏暗,照着一张张疲惫的脸。
妞妞睡着了,枕着林薇的腿。林薇也闭着眼,但李慕知道她没睡——她的睫毛在轻轻颤动。
李慕看着窗外。黑暗像墨汁一样浓稠,偶尔有村庄的灯光滑过,短暂地照亮车厢,然后又陷入黑暗。这种黑暗和深圳不同——深圳的夜永远有光,永远有人在活动,永远不真正沉睡。而这里的黑暗,是完整的,彻底的,带着一种古老的寂静。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读过的诗:“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现在,他就是那个夜归人。归向一个陌生的、寒冷的、但也许更真实的地方。
手机震了。是银行短信——最后一笔债务还清,余额:102,347.19元。
他看着那串数字。十万。这是他奋斗十三年,经历创业、辉煌、崩溃、卖房卖车后,剩下的全部。
十万,在深圳只够买一平米厕所。在鹤岗,能买一套房,还能剩一点。
讽刺吗?也许。但也公平。
他关掉手机,放进衣兜。然后他也闭上眼睛,试着睡一会儿。
但睡不着。脑子里像过电影——签卖房合同那天老赵冲进来的样子,陈启明邮件里那行冰冷的数字,周明在电话里说“跳楼了”的语气,还有林薇在医院说的话:“我们不后悔。”
不后悔。
这三个字,他现在敢说吗?
不知道。也许要很多年后才知道。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像一首催眠曲。车厢里有人打呼噜,有人小声说话,孩子哭闹。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成了旅途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广播响起:“鹤岗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李慕睁开眼。窗外有了光——站台的灯,昏黄,但足够照亮。他推醒林薇:“到了。”
林薇揉揉眼睛,轻轻叫醒妞妞。妞妞睡眼惺忪,被裹上厚厚的衣服,跟着下车。
鹤岗站很小,比深圳任何一个地铁站都小。出站口只有几个工作人员,懒洋洋地检票。冷空气像实体一样撞过来,零下十几度,呼吸都冒白烟。
李慕打了个寒颤。他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实的冷,还是超出了想象。
站前广场空荡荡的,只有几辆等客的出租车,亮着“空车”的红灯。他们走过去,司机摇下车窗:“去哪儿?”
李慕报出小区名字。司机点头:“上车吧,二十。”
没有计价器,一口价。李慕没还价,拉开车门。
车在夜色中行驶。鹤岗的街道很宽,但车很少,路灯稀疏,很多店铺关着门。建筑大多是六七层的楼房,灰扑扑的,有些墙皮脱落。偶尔能看到一两栋新建的高层,亮着零星的灯光。
“刚来?”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
“嗯。”
“南方人吧?听口音像。”
“深圳来的。”
司机“嚯”了一声:“深圳?跑这儿来干啥?这儿可没深圳好。”
“换个活法。”李慕说。
司机笑了:“也是。深圳压力多大啊,我们这儿,慢。”
慢。一个字,概括了一切。
车停在一个小区门口。楼很旧,但看起来还算整洁。李慕付了钱,搬行李下车。司机帮他把行李箱拎下来,说:“祝你们在这儿住得惯。”
“谢谢。”
车开走了。他们站在小区门口,看着那栋属于他们的楼。六楼,没电梯。李慕深吸一口气:“上去吧。”
楼道灯是声控的,但不太灵敏,得用力跺脚才亮。楼梯很陡,扶着锈迹斑斑的扶手,一级一级往上爬。行李很重,爬到三楼时,李慕已经气喘吁吁。林薇拉着妞妞,妞妞走不动了,要抱。
李慕放下行李,抱起妞妞。孩子小小的身体贴在怀里,很暖。
终于爬到六楼。601。李慕拿出钥匙——崭新的,中介寄来的。插进去,转动,门开了。
一股陌生的气味扑面而来。不是深圳房子那种精装修的味道,也不是霉味,而是一种干净的、空旷的、带着淡淡石灰味的气息。
他摸索着打开灯。
光瞬间充满房间。
六十多平米,两室一厅,比照片上看起来小,但很干净。墙面刷得雪白,地板是浅色的复合板,简单得没有任何装饰。客厅有张旧沙发,一个茶几。厨房有基本的灶具。卧室只有床架,没有床垫。
“到了。”李慕说。
林薇走进来,慢慢地看着每个房间。妞妞从他怀里下来,跑进小卧室:“这是我的房间吗?”
“是。”李慕跟过去。房间很小,放一张单人床、一个小书桌就满了。但窗户很大,能看到外面。
“没有星星。”妞妞趴在窗边说。
“明天晚上就有了。”李慕说,“今天云太厚。”
他们回到客厅。行李堆在中间,像座小山。李慕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半。
“先睡吧,”他说,“明天再收拾。”
床垫还没买,只能打地铺。李慕把带来的被褥铺在客厅地板上,厚厚的,像日本的榻榻米。妞妞觉得很新鲜,在上面滚来滚去。
“像野餐!”她说。
林薇烧了热水,泡了三碗泡面。热气腾腾的,在冰冷的房间里升起白雾。他们围坐在地铺上,捧着泡面碗,小口小口地吃。
“好吃吗?”李慕问妞妞。
“好吃!”妞妞用力点头,“比饭店的好吃!”
孩子总是容易满足。一碗泡面,一个地铺,就是一场冒险。
吃完,洗漱。卫生间很小,热水器要现烧。等水热的时间里,他们挤在小小的洗手池前刷牙。镜子里的三个人,脸都冻得发红,呼出的气在镜子上结了一层白雾。
李慕用手指在雾上画了个笑脸。
妞妞看见了,也画了一个。
林薇画了一颗心。
三个图案并排着,傻傻的,但温暖。
睡觉时,妞妞躺在中间,李慕和林薇在两边。地铺很硬,但被褥厚,还算暖和。房间里没有空调,但有暖气片——老式的,铸铁的,摸上去温温的,不算热,但至少不冷。
“爸爸,”妞妞在黑暗里小声说,“新家好安静。”
确实安静。安静得能听见暖气管道里水流的声音,能听见窗外偶尔路过的车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害怕吗?”李慕问。
“不害怕。”妞妞说,“有爸爸妈妈在。”
她很快睡着了。孩子总是这样,适应力比大人强。
李慕和林薇却都醒着。黑暗中,他们听着彼此的呼吸。
“林薇。”李慕轻声说。
“嗯?”
“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还愿意跟我来这儿。”
林薇转过身,面对他。黑暗中看不清脸,但能感觉到她的目光。
“李慕,”她说,“你知道吗?在深圳最后那几个月,我每天最怕的,不是你破产,不是你欠债,而是你哪天突然不回来了。”
李慕心里一紧。
“有好几次,你半夜在阳台抽烟,我看着你的背影,怕你突然跳下去。”林薇的声音很轻,“后来我想,只要你还活着,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去哪儿都行。真的,去哪儿都行。”
李慕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两只手都很凉,但握在一起,慢慢就有了温度。
“睡吧,”他说,“明天还有很多事。”
“嗯。”
他们都不再说话。房间里只有妞妞均匀的呼吸声,和暖气管道偶尔的“叮咚”声。
李慕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白色的天花板,没有任何装饰,像一个全新的画布。
他想,明天要去买床垫,买锅碗瓢盆,买生活用品。要去办户口迁移,要给妞妞找学校,要给自己和林薇找工作。
很多事。但奇怪的是,他不觉得沉重。
也许是因为,这一次,他不是在攀登,而是在扎根。不是往高处走,而是在平地站稳。
窗外,似乎起风了。风刮过楼宇,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某种古老的歌谣。
他闭上眼睛。
这一次,他睡着了。
(捌)
鹤岗的早晨来得格外早。
五点半,天就蒙蒙亮了。不是深圳那种被高楼切割的、带着霓虹余晖的黎明,而是完整的、从地平线漫上来的、清冷的天光。李慕醒来时,林薇和妞妞还在睡。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走到窗边。
窗外是陌生的风景。六楼看出去,能看到一片片低矮的楼房,红色的、灰色的屋顶,覆盖着薄薄的雪。远处有工厂的烟囱,冒着白烟。街道上已经有车在跑,但很少,慢悠悠的,不像深圳那样争先恐后。
空气冷冽,吸进肺里像喝了一口冰水,但很清新,没有深圳那种永远散不去的汽车尾气味。
他穿上羽绒服,戴上帽子手套,悄悄出门。楼道里很冷,声控灯还是不灵敏,他用力咳嗽才亮。下楼梯时,碰见一个晨练回来的大爷,穿着运动服,脸冻得通红。
“新搬来的?”大爷问,口音很重。
“嗯,昨晚刚来。”
“哪儿的人啊?”
“深圳。”
大爷“哦”了一声,上下打量他:“南方人啊,能习惯吗?”
“试试看。”
“试试好,试试好。”大爷点头,“有啥需要帮忙的,吱声。我住502,姓王。”
“谢谢王叔。”
走出单元门,冷空气劈头盖脸砸来。李慕缩了缩脖子,走向小区门口。门口有个早餐摊,支着塑料棚,冒着热气。他走过去,要了三份豆浆,三根油条,三个茶叶蛋。
摊主是个中年妇女,脸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刚搬来吧?没见过你。”
“嗯,601。”
“601啊,”妇女想了想,“老刘家的房子?他搬去哈尔滨跟儿子住了。”
“对,租给我们了。”
“租?”妇女笑了,“我还以为你们买的呢。现在来鹤岗买房的外地人可多了,都是南方来的,说便宜。”
李慕没说自己买了。他付了钱,拎着早餐往回走。塑料袋子在冷空气里很快变凉,他走得很快。
回到家,林薇和妞妞已经醒了,正在洗漱。看见早餐,妞妞欢呼:“油条!我喜欢!”
“趁热吃。”李慕说。
他们围坐在昨晚的地铺上吃早餐。豆浆很浓,油条很脆,茶叶蛋煮得很入味。简单的食物,但在寒冷的早晨,显得格外温暖。
“今天干什么?”林薇问。
“先去买床垫,”李慕说,“然后买些生活用品。下午去给妞妞找学校。”
“我呢?”
“你在家收拾行李,把东西归置好。”李慕想了想,“晚上我做饭。”
林薇笑了:“你会做饭?”
“学。”
吃完早餐,李慕出门。小区附近就有家具城,步行十分钟。街道很宽,车很少,行人更少。路边的店铺大多关着,有些贴着“出租”的纸条。偶尔开着的,是超市、药店、五金店,门脸都很朴素。
家具城里也没什么人。他走进一家店,老板正靠在椅子上玩手机。
“买床垫?”老板抬头。
“嗯,一张双人,一张单人。”
老板带他看样品。都是本地品牌,不贵,双人床垫八百,单人的五百。李慕选了最普通的款式,付了钱,留了地址。
“下午送。”老板说。
“能快点吗?上午送行吗?加钱也行。”
老板看了他一眼:“急着用?”
“昨晚睡地板。”
老板笑了:“行,我让伙计现在给你送。”
等送货的时候,李慕在附近转了转。发现一个菜市场,很大,但摊位不多。蔬菜水果看起来不如深圳新鲜,但便宜——白菜五毛一斤,土豆八毛,苹果两块。肉摊上,猪肉十二块一斤,排骨十五。
他买了些菜,又买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东西太多,拿不动,摊主借给他一个小推车:“用完还回来就行。”
“谢谢。”
“客气啥,”摊主是个爽快的大姐,“新来的吧?慢慢就熟了。”
推着车往回走时,床垫已经送到了。两个伙计正在往上搬,李慕赶紧帮忙。六楼没电梯,三个大男人吭哧吭哧把床垫搬上去,累出一身汗。
装好床垫,铺上被褥,家终于有了点样子。妞妞在她的新床上蹦跳:“我的床!我的床!”
中午简单吃了面条。下午,李慕和林薇带着妞妞去找学校。
最近的学校走路二十分钟,是个普通小学。校园不大,教学楼很旧,但操场挺大,有孩子在打雪仗。他们找到教务处,说明来意。
负责接待的是个中年女老师,姓赵,戴眼镜,说话很和气:“转学啊?从深圳来?”
“嗯。”
“哎呀,那可差挺远。”赵老师翻看着妞妞的资料,“孩子在深圳上的是双语幼儿园?”
“对。”
“那我们这儿可没有双语。”赵老师实话实说,“就是普通公立学校。教学质量还行,但跟深圳肯定比不了。”
“没关系,”李慕说,“孩子能上学就行。”
“那行,我给你们办手续。”赵老师拿出表格,“户口本、出生证明、防疫本带了吗?”
都带了。填表,交材料,很快办好。赵老师说:“下周一来上课吧。课本我明天让人准备。”
“谢谢赵老师。”
“别客气。”赵老师看看妞妞,蹲下来,“小朋友,喜欢雪吗?”
“喜欢!”妞妞点头。
“那冬天可有的玩了。”赵老师笑了,“咱们这儿,冬天长,雪大。堆雪人,打雪仗,可好玩了。”
妞妞眼睛亮晶晶的。
走出学校,天又开始阴了。北方的冬天,白天短,下午四点天就暗了。他们慢慢走回家,妞妞一路捡落叶,捡松果,像在探险。
“学校怎么样?”林薇问。
“比想象中好,”李慕说,“老师挺负责的。”
“妞妞能适应吗?”
“能。”李慕看着前面蹦蹦跳跳的女儿,“孩子比我们想象中坚强。”
回到家,李慕开始做饭。他其实不会做,照着手机菜谱,手忙脚乱。林薇要帮忙,他不让:“说好了我做饭。”
最后做出三菜一汤——西红柿炒蛋(蛋炒老了),青椒土豆丝(切得粗细不均),红烧排骨(酱油放多了),紫菜蛋花汤(盐放少了)。
端上桌时,他有点不好意思:“可能不好吃。”
林薇尝了一口:“好吃。”
妞妞也吃得很香:“爸爸做的饭最好吃!”
李慕知道她们在安慰他。但他还是笑了。这种笑,是发自内心的,不是那种在酒桌上应酬的笑,也不是那种强撑面子的笑。
是简单的,因为一餐饭,因为一家人在一起,而笑。
吃完饭,洗碗。厨房很小,两个人站进去就转不开身。李慕洗碗,林薇擦干。水很热,雾气蒙蒙。
“李慕,”林薇忽然说,“我今天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我们结婚证了。”
“嗯?”
“照片上,我们笑得多开心。”林薇轻声说,“那时候,觉得未来都是光明的。”
李慕擦干手,转身看着她:“现在呢?”
“现在……”林薇想了想,“现在觉得,光明不是没有,只是换了种方式。不是那种耀眼的光,是……是像今晚这样的光。”
她指着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但对面楼宇亮着灯,一盏一盏,温暖的黄光。
“是普通人家的光。”她说。
李慕抱住她。紧紧的。
妞妞跑进来:“爸爸妈妈,下雪了!”
他们走到窗边。真的下雪了。细碎的雪花,在路灯的光柱里飞舞,旋转,缓缓落下。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妞妞趴在窗边,鼻子贴在玻璃上:“真的雪……”
“想出去看吗?”李慕问。
“想!”
他们穿上厚衣服下楼。雪不大,但很密,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妞妞伸出舌头接雪花,咯咯地笑。林薇拉着她的手,在空地上转圈。
李慕站在旁边看着。雪花落在他肩头,头发上,慢慢融化。他抬头看天,深灰色的天空,无穷无尽的雪花飘下来,安静地,温柔地,覆盖着这个世界。
他想起了深圳的雨。那种急迫的、喧嚣的、带着野心和欲望的雨。
而雪,是缓慢的,安静的,覆盖一切的。它不催促你,不追赶你,只是落下,给你时间,让你想清楚,让你慢下来。
手机震了。他掏出来看,是周明。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接了。
“李先生,晚上好。”周明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专业,“打扰了。您最后一笔款项已经到账,您的债务已经全部结清。我代表银行,感谢您的配合。”
“不用谢。”李慕说。
“另外,按照约定,我们已经将您的征信记录更新。虽然有过逾期,但毕竟还清了,影响会慢慢减小。”周明顿了顿,“听说您离开深圳了?”
“嗯。”
“去哪儿了?”
“鹤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周明说:“挺好的。”
“好什么?”
“压力小。”周明难得说了句实在话,“在深圳,像您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拼命往上爬,摔下来,粉身碎骨。能像您这样,及时止损,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的,不多。”
李慕没说话。
“李先生,”周明最后说,“祝您在新的地方,一切顺利。”
“谢谢。”
挂了电话。李慕把手机放回口袋。雪还在下,妞妞和林薇已经堆起了一个小小的雪人,用石子做眼睛,树枝做手臂。
他走过去,帮她们把雪人拍实。
“爸爸,给它起个名字吧。”妞妞说。
李慕想了想:“叫‘新生’吧。”
“新生是什么意思?”
“就是……新的生命,新的开始。”
妞妞似懂非懂,但开心地拍手:“好!新生!”
雪渐渐大了。他们上楼回家。暖气很足,一进门,眼镜上就蒙了一层雾。李慕擦掉雾,看着这个小小的、简陋的、但温暖的家。
窗外,雪无声地下着。窗内,灯光温暖,一家人在一起。
他忽然想起以前在深圳时,看过的一本书里的话:“人生不是攀登高峰,而是找到自己的平原。”
现在,他找到了他的平原。
也许不够肥沃,不够广阔,但足够他站稳,足够他重新生长。
夜深了。妞妞睡了,林薇也睡了。李慕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看着窗外。雪还在下,整个世界一片洁白,安静得像一幅画。
他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光标闪烁,他敲下一行字:
“抵达鹤岗第一日。雪。新生。”
然后他关掉手机,也去睡了。
这一夜,他睡得很沉,没有做梦。
(玖)
鹤岗的冬天很长。
长得像没有尽头。十一月下第一场雪,到来年四月,雪才肯完全融化。中间是漫长的、寂静的、被白色覆盖的三个月。李慕一家像被冻住的种子,在六楼的暖气房里,缓慢地适应着新的季节。
适应是从小事开始的。
学会在零下二十度的清晨,提前半小时起床,烧热水温车——他们买了一辆二手的五菱宏光,八千块,漆面斑驳,但暖气很足。学会穿衣服要分层,最里面吸汗,中间保暖,最外面防风。学会走路要小步,冰面很滑,摔一跤能疼好几天。
妞妞最先适应。孩子对环境的接纳总是比大人快。她爱上了雪,每天放学都要在小区空地上堆雪人,小手冻得通红也不肯回家。她有了新朋友,楼下的童童,隔壁单元的壮壮,都是本地孩子,带她打雪仗、溜冰、在积雪的斜坡上坐纸板滑下来。她的普通话里开始夹杂东北口音,“干啥”“咋地”“老好了”,说得有模有样。
学校也适应了。没有双语,没有外教,但有负责的赵老师,有下课一起跳皮筋的女同学。妞妞的成绩中等,但美术课总得优——她画雪,画冰凌,画戴着厚厚帽子的爸爸妈妈。赵老师说:“这孩子有灵气。”
林薇的适应慢一些。她先是花了半个月,把六十平米的房子布置得温馨妥帖——二手市场淘来的书架,自己缝的窗帘,阳台上的几盆绿萝。然后,她在社区超市找到一份收银的工作,每天站八小时,月薪两千八。钱不多,但够买菜。同事们都是本地大姐,说话直爽,爱聊家长里短。林薇话少,只是听,偶尔笑笑。大姐们说她:“南方妹子,文静。”
但文静的林薇,有一天做了一件不文静的事。
那天超市盘点,少了三百块钱。店长怀疑是新来的临时工偷的,说话很难听。临时工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农村来的,急得直哭。林薇站出来,说:“我查过监控,是店长你昨天结账时算错了。”
她调出监控,一帧帧指给所有人看。店长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嘟囔着道歉。女孩拉着林薇的手,眼泪汪汪:“林姐,谢谢你。”
下班后,林薇在更衣室换衣服,两个老员工凑过来:“小林,你胆子真大,敢怼店长。”
林薇笑笑:“事实就是事实。”
“你不怕他给你穿小鞋?”
“不怕。”林薇系好围巾,“大不了不干了。人活着,不能连句真话都不敢说。”
这话传开了。超市里的人都对这个南方女人刮目相看。慢慢地,有人开始找她帮忙——算账,写申请,看合同。林薇来者不拒,帮完也不要报酬。大家过意不去,就送她自家腌的酸菜、晒的干豆角、包的饺子。
李慕的适应是最艰难的。
不是身体上——他很快习惯了寒冷,习惯了慢节奏,习惯了菜市场的讨价还价。是心理上。那个曾经在深圳CBD指挥几十人团队、谈几百万生意的李总,现在每天睁眼想的是:今天干什么?
他试过找工作。鹤岗的就业市场很小,像样的公司没几家。他去面试过文案、策划、甚至销售,对方一看他三十八岁,从深圳来,眼神就变得警惕。“我们要年轻的”“你工资要求太高了”“我们这儿庙小”……婉拒的理由千篇一律。
他也试过自己做点小生意。考察了一圈,早餐摊、水果店、快递驿站……都有人做了,竞争激烈,利润薄。他算了算手里的钱——还剩八万多,经不起折腾。
焦虑是在夜里最凶。睡不着,他就爬起来,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看着窗外。冬夜的鹤岗安静得像睡着了,偶尔有车灯划过街道,像流星。他想起深圳的夜,永远灯火通明,永远有人加班,永远有下一场酒局、下一个项目、下一个机会。
这里没有下一个。只有今天,只有现在。
他抽了很多烟。在阳台抽,怕烟味进屋里。零下二十几度的阳台,站十分钟就冻透了。但他一站就是半小时,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混着烟雾,消散在黑暗里。
林薇知道,但不说破。只是每天早晨,给他泡一杯浓茶,放在桌上。
转机来得偶然。
一月初,妞妞学校要搞新年联欢会,每个班出节目。妞妞的班级决定演童话剧《雪孩子》。赵老师找家长帮忙做道具,林薇去了。回来跟李慕说:“赵老师听说你以前做广告的,问你愿不愿意帮忙设计海报和节目单。”
李慕去了。在学校简陋的美术室里,他用电脑软件做了海报——雪孩子在森林里跳舞,背景是鹤岗的远山,字是童稚的手写体。赵老师看了,眼睛一亮:“太好了!比我们原来想的高级多了!”
演出那天,海报贴在校门口。来接孩子的家长们都夸:“这海报做得真好看!”“谁做的?专业啊!”
赵老师拉着李慕,介绍给校长:“这就是李慕,海报他设计的。”
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花白,说话带点书卷气:“李慕?听赵老师说,你是从深圳回来的?”
“嗯。”
“以前做什么的?”
“广告,文化传媒。”
校长沉吟了一下:“我们学校缺个宣传干事,主要负责公众号、活动策划这些。工资不高,三千五,有五险一金。你有兴趣吗?”
李慕愣住了。
“我知道屈才了,”校长笑笑,“但咱们这儿小地方,留不住人才。你要是有想法,可以试试。不坐班,有活干活,没活自由。”
李慕几乎没有犹豫:“我做。”
就这样,他成了鹤岗市某小学的临时宣传干事。工作很简单——每周发两篇公众号文章,报道学校活动;有节日或重大活动时,设计海报、展板;偶尔帮老师们做课件模板。
第一个月,他写了一篇关于“校园冬日”的图文。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拍了几张照片:晨读时窗户上的冰花,课间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食堂阿姨蒸馒头时氤氲的热气。配上简单的文字。
推送发出去,阅读量破了五千——对于一个小学校园号来说,是破天荒的。留言里,家长们说:“看哭了,想起了我的童年。”“原来我们鹤岗的冬天这么美。”
校长特意找他:“小李,你这篇写得好。不是好在对仗工整,是好在真实,有温度。”
李慕这才意识到,在深圳做了十几年广告,学了无数技巧——痛点挖掘、情感共鸣、转化逻辑——却从没写过这么“简单”的东西。因为简单,所以真实。因为真实,所以动人。
他开始用新的眼光看这座城市。
以前觉得鹤岗“空”——街道空,商场空,机会空。现在他看到的是“满”——天空满,是那种毫无遮挡的、从地平线到地平线的满。时间满,一天很长,可以慢慢做饭,慢慢散步,慢慢看一场雪从开始下到停。人情满,邻居会送你腌菜,超市大姐会帮你留最新鲜的排骨,修暖气的大爷会跟你唠半小时家常。
他买了一台二手相机,开始拍鹤岗。拍晨雾中的矿山遗址,拍夕阳下的松花江支流,拍菜市场里热气腾腾的馒头铺,拍公园里打太极的老人。拍得不好,但用心。
他把照片发在抖音上,账号叫“南迁北记”。最初没人看,只有几个零星的赞。他不急,每天发一条,配几句简单的文字。
“鹤岗的清晨,零下十八度,豆腐脑摊主的手冻得通红,但笑容很暖。”
“妞妞堆的雪人,今天加了胡萝卜鼻子。”
“在鹤岗第一百天,学会了包酸菜饺子。”
慢慢地,开始有人评论。
“同在鹤岗的南方人,看到你的视频,感同身受。”
“鹤岗真的这么好吗?想去了。”
“照片拍得真好,让我想起了家乡。”
有一天,他拍了一段林薇在超市收银的视频。镜头里,林薇微笑着给一位老大爷结账,耐心地解释优惠活动。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她侧脸上,温柔极了。
配文:“我的妻子,曾经是语文老师,现在是超市收银员。她说,都一样,都是和人打交道。”
这条视频突然火了。一夜之间,播放量破百万,点赞十几万。评论炸了:
“这才是爱情的样子。”
“姐姐好美,那种经历过风浪后的平静之美。”
“看哭了,我还在大城市挣扎,不知道要不要离开。”
“求更!想看你们一家的生活!”
李慕懵了。他打电话给林薇,林薇也懵了。他们从没想过,“失败者”的生活,会有人羡慕。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沙发上,一条条看评论。妞妞已经睡了,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两张不再年轻的脸。
“他们为什么羡慕我们?”林薇问。
“可能因为……”李慕想了想,“我们活成了他们不敢活的样子。”
“我们很惨啊。”
“但不装。”李慕说,“不假装成功,不假装幸福,不假装一切都在掌控中。我们只是……在活着。真实地活着。”
真实,在这个满是滤镜的时代,成了奢侈品。
账号粉丝涨得很快,一周破了十万。有广告商找上门,想合作。李慕拒绝了:“不接广告,只想记录真实生活。”
有媒体想采访,他也拒绝了。
但有一封私信,他认真看了。是一个在北京的编辑发来的:“李慕你好,看了你的视频和文字,很有感触。我们出版社在策划一本关于‘逃离大城市’的非虚构作品集,想邀请你写一篇。稿费不高,但可以让更多人看到你的故事。”
李慕回复:“写什么?”
编辑很快回:“就写你们的故事。从深圳到鹤岗,为什么离开,怎么生活,在想什么。”
李慕问林薇。林薇说:“写吧。就当给这十年一个交代。”
他开始写。每天晚上,妞妞睡了以后,他打开电脑,敲下一个个字。写得很慢,很艰难。要回忆那些不愿回忆的——债务、背叛、绝望。也要梳理那些正在经历的——寒冷、缓慢、微小但确定的幸福。
写着写着,他发现自己哭了。不是悲伤的哭,是释放的哭。好像那些积压在心里的东西,终于找到了出口。
他给文章起名叫《止损》。
写了一个月,交稿。编辑回复:“写得很好,很真实。但最后那段,关于‘成功’的定义,可以再深化一下吗?”
最后那段,李慕写的是:“我曾经以为的成功,是在深圳有房有车,公司上市,财务自由。现在我觉得,成功可能是——在鹤岗的冬天,能给家人做一顿热乎的晚饭,能看着女儿在雪地里笑,能和妻子在暖气管的嗡嗡声里,安静地坐一会儿。”
他想了想,加了一段:
“成功不是征服世界,而是与世界和解。不是永远向上,而是学会在平地上站稳。不是拥有更多,而是需要更少。不是被所有人羡慕,而是被爱的人需要。”
“在深圳,我拼命想成为什么人。在鹤岗,我终于可以只是一个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在寒冷中努力保持温暖的人。”
“这也许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这是我,在经历过失去一切后,重新找到的,关于活着的最真实的答案。”
文章发表了。在一个小众的文学公众号上,阅读量不高,但留言很真诚。很多人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李慕把文章打印出来,给林薇看。林薇看完,很久没说话。
“写得太惨了,”她最后说,“但其实,也没那么惨。”
“嗯?”
“你看,”林薇指着窗外,“我们有房子住,有饭吃,妞妞健康快乐,你有了喜欢做的事,我也有了新朋友。比在深圳最后那几个月,天天担心你跳楼的时候,好多了。”
李慕笑了:“也是。”
“所以啊,”林薇靠在他肩上,“别老想着‘止损’,好像我们损失了多少。想想我们得到了什么——得到了平静,得到了时间,得到了真实的彼此。”
李慕搂住她。暖气很足,屋里暖洋洋的。
二月底,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李慕去邮局取稿费——文章发表的八百块钱。排队时,前面一个老人突然晕倒了。周围人乱作一团,有人喊“打120”,但没人敢动。
李慕挤过去,摸了摸老人的脉搏,还在跳。他记得急救课上学过,让老人平躺,头侧向一边,保持呼吸通畅。然后他脱下单衣垫在老人头下,一直等到救护车来。
救护人员把老人抬上车时,问:“家属呢?”
李慕说:“不知道,我路过的。”
“那你跟车吧,医院需要人办手续。”
李慕犹豫了一下,上了车。到医院,老人被推进急诊室。他从老人身上找到身份证和手机,用老人指纹解锁,找到“儿子”的电话,打过去。
对方接了,声音很急:“爸?怎么了?”
李慕说明情况。对方说:“我在哈尔滨,马上买票回去!兄弟,太感谢你了!能帮我照看一下吗?医药费我先转给你!”
李慕说好。他垫付了三千块押金,守在急诊室外。两小时后,老人醒了,是低血糖加心脏病。又过两小时,老人的儿子赶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风尘仆仆。
看到李慕,男人紧紧握住他的手:“兄弟,太感谢了!要不是你,我爸就危险了!”
他执意要请李慕吃饭。李慕推辞不过,去了医院附近的小餐馆。
男人叫刘志强,在哈尔滨做建材生意。吃饭时,他问李慕:“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深圳来的。”
“深圳?”刘志强惊讶,“来鹤岗干啥?”
“生活。”
刘志强打量他,忽然说:“我好像看过你的抖音!‘南迁北记’是不是?我媳妇儿关注你了,说你们一家特真实。”
李慕有点不好意思:“随便拍的。”
“拍得好!”刘志强竖起大拇指,“现在满世界都是炫富的,你们这种真实的,难得。”
他喝了口酒,接着说:“其实我也有想法,想回鹤岗。在哈尔滨累,房贷压得喘不过气。但不知道回来能干啥。”
“做老本行不行?”李慕问。
“建材?鹤岗房地产不行了,没市场。”
李慕想了想:“不一定非要做房地产。现在很多南方人来鹤岗买房,都是毛坯,要装修。你可以做小型家装,针对这些外地客户。他们不懂本地市场,需要可靠的人。”
刘志强眼睛一亮:“哎,这思路行啊!我怎么没想到!”
他又给李慕倒酒:“兄弟,你是个人才!留在小学屈才了!要不,咱们合伙干?”
李慕愣住了:“我?我不懂建材。”
“你懂人啊!”刘志强说,“你看你能把我爸送医院,能想到家装这个点,说明你人靠谱,有想法。我出资金和货源,你出策划和客户沟通。咱们就做小,做精,服务好每一个客户。怎么样?”
李慕心跳加快了。不是以前在深圳谈大项目时那种兴奋,而是一种更踏实、更清晰的跃动。
“我得想想,”他说,“还得跟我媳妇商量。”
“应该的!”刘志强拍拍他,“不急,你慢慢想。反正我这个想法,只跟你合作。别人,我不放心。”
回到家,李慕跟林薇说了这件事。林薇听了,没马上表态。
“你想做吗?”她问。
“想,”李慕老实说,“但怕。怕再失败。”
“你现在还有什么可失去的?”林薇看着他,“八万块钱?这房子?还是超市收银员的工作?”
李慕说不出话。
“李慕,”林薇握住他的手,“在深圳,你失败,是因为你在玩别人的游戏,用别人的规则。现在,你可以玩自己的游戏,定自己的规则。”
“你觉得能成?”
“我不知道。”林薇摇头,“但我知道,如果你不做,你会一直想。就像当年你想创业,如果不试,你会后悔一辈子。”
李慕看着她。灯光下,她的眼角有了细纹,但眼睛还是那么亮,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她时那样。
“好,”他说,“我试试。”
第二天,他给刘志强打电话。两人约在茶馆详谈。
刘志强的想法很实在:注册一个小公司,就叫“北迁家装”。主要服务从外地来鹤岗买房定居的人。提供从设计、采购到施工的一站式服务。不搞高大上,就做“靠谱、透明、省心”。
“咱们的卖点就是,”刘志强说,“我们也是从大城市回来的,懂这些人的需求和顾虑。我们不把他们当客户,当老乡,当朋友。”
李慕补充:“可以拍成视频,记录每一个家的装修过程。从毛坯到入住,全程透明。这样既能宣传,也能建立信任。”
“对!就拍抖音!你擅长这个!”
他们聊了一下午。聊具体分工——刘志强负责施工和供应链,李慕负责客户沟通、设计和内容。聊股份——五五开,风险共担。聊第一笔启动资金——各出五万。
签初步协议时,李慕的手有点抖。不是害怕,是久违的激动。那种为一个具体的目标、一件具体的事而努力的激动。
晚上,他给妞妞讲完故事,回到客厅。林薇在算账:“咱们还有八万三。出五万,剩三万三。要留出妞妞下学期的学费,生活费……”
“要不我少出点?”李慕说。
“不,”林薇抬起头,“既然要做,就全力以赴。钱不够,我省着点花。超市的工作我继续做,一个月两千八,够买菜。”
李慕心里一热:“薇薇……”
“别说肉麻的话,”林薇笑了,“去做吧。这次,我陪你。”
三月初,“北迁家装”正式注册。办公室就在刘志强家的一间空房,简单收拾了一下,放了张旧办公桌,两台电脑。第一个客户,是看了李慕抖音找来的,一对从上海来的年轻夫妻,买了套四万块的房子,想简单装修。
李慕带他们看材料,刘志强报价。全程录像,价格明细全部公开。年轻夫妻很满意:“我们就怕被坑,你们这样透明,我们放心。”
开工那天,李慕拍了第一条装修视频:“北迁家装第一个家,记录从毛坯到温暖的蜕变。”
视频里,他戴着安全帽,和工人一起清理建筑垃圾。灰尘很大,他脸上沾了灰,但笑得很真实。
这条视频又火了。评论里,很多人问:“接外地的单吗?”“我在广州,也想在鹤岗买房,能找你们装修吗?”
李慕一一回复:“接,只要您信得过。”
生意就这样慢慢起来了。一个月接了四单,都是小户型,利润不高,但够发工人工资,够公司运转。李慕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量房、设计、监工、拍视频、剪视频、回复咨询。累,但充实。
刘志强说他:“你比在深圳时还拼。”
李慕说:“不一样。那时候是为别人拼,现在是为自己拼。”
四月初,鹤岗的春天终于来了。
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从屋檐落下。土地露出来,黑黑的,冒着湿气。树还是秃的,但枝头鼓起小小的芽苞。
一个周六,李慕难得休息,带林薇和妞妞去郊外爬山。山不高,是丘陵,当地人叫它“南山”。爬了半小时就到顶了。
山顶有座小亭子,破旧,但视野极好。能看到整个鹤岗市——一片片低矮的楼房,纵横的街道,远处工厂的烟囱。再远处,是连绵的山,山上有残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妞妞跑在前面,捡松果。林薇和李慕慢慢走,手牵着手。
“累吗?”林薇问。
“累,但高兴。”李慕说,“好像又活过来了。”
“后悔来鹤岗吗?”
李慕想了想:“不后悔。如果还在深圳,我现在可能还在还债,还在焦虑,还在假装一切都会好起来。但在这里,我认了。认了自己是个普通人,认了生活就是这样——有起有落,有得有失。认了之后,反而轻松了。”
林薇靠在他肩上:“我也是。在深圳,我总担心——妞妞的学校不够好,你的公司不够大,我们的房子不够高档。现在,我只担心——今天晚饭做什么,妞妞作业写完了没,你工作别太累。”
“哪种担心更好?”
“当然是这种。”林薇笑了,“这种担心,是生活。那种担心,是攀比。”
他们走到亭子里,坐下。风吹过来,还带着凉意,但已经不那么刺骨了。
妞妞跑过来,手里捧着一把刚冒头的野草:“爸爸你看,春天!”
嫩绿的小草,在棕黑色的泥土里,倔强地探出头。
李慕接过一根,仔细看。草叶很细,很软,但挺直。他想起深圳办公室里的绿植,都是精心培育的,叶面油亮,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缺的就是这股劲。从冻土里钻出来的、不顾一切的、要活下去的劲。
“爸爸,”妞妞问,“我们会在鹤岗住很久吗?”
“会。”李慕说,“住到妞妞长大,住到爸爸妈妈变老。”
“那深圳呢?”
“深圳,”李慕望向南方,“深圳是我们的过去。鹤岗,是我们的现在和未来。”
妞妞似懂非懂,但很开心:“我喜欢未来!”
她跑开了,继续找春天的痕迹。
林薇看着她的背影,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不是逃离了深圳,而是被深圳淘汰了。但有时候又觉得,是我们主动选择了另一种生活。说不清。”
“不需要说清。”李慕握住她的手,“生活不是数学题,没有标准答案。我们只是……在每一个当下,做了我们认为对的选择。”
“现在的选择是对的吗?”
“不知道。”李慕诚实地说,“但至少,此时此刻,我觉得是对的。”
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远处的城市安静地卧在山谷里,像一头冬眠刚醒的兽,缓缓呼吸。
李慕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林薇的侧脸,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眼神温柔地看着远处玩耍的妞妞。
他配上文字,发到抖音上:
“在鹤岗的第一个春天。山很矮,但天很高。房子很小,但心很满。钱很少,但爱很多。我们曾经失去一切,现在,我们拥有一切。”
发完,他关掉手机。
不需要看评论,不需要看点赞。
这一刻,真实地属于他们自己。
风吹过亭子,带来泥土融化的气息。
春天,真的来了。
(终)
五年后的一个秋日,李慕坐在“北迁家装”的办公室里。公司已经从刘志强家的空房,搬到了街边的门面。不大,八十平米,但整洁明亮。墙上挂着这些年装修过的家的照片——从第一个上海小夫妻的四万块房子,到后来北京程序员买的独栋小院,再到最近一个从深圳来的单亲妈妈为女儿装修的儿童房。
每一张照片下面,都有一段话,是客户写的:
“感谢北迁,给了我一个真正的家。”
“在鹤岗,找到了久违的安宁。”
“李慕和刘哥,比亲人还靠谱。”
公司现在有六个员工,都是本地人,踏实肯干。业务稳定,每个月接三四单,不贪多,只求做好。李慕还是负责设计和沟通,刘志强负责施工。两人搭档五年,没红过脸。
林薇三年前辞了超市的工作,在社区的支持下,开了一个“小薇书房”——一半是书店,卖旧书和童书;一半是阅览室,供孩子们放学后写作业、看书。不赚钱,但林薇喜欢。她说:“终于又跟书和孩子打交道了。”
妞妞上五年级了,成绩中等,但活泼开朗。她是班级的文艺委员,爱画画,爱跳舞,爱在作文里写:“我的爸爸是个装修工人,但他很厉害,能把破房子变成温暖的家。我的妈妈开书店,她说书里有另一个世界。我觉得我很幸福。”
下午四点,李慕处理完工作,准备去接妞妞放学。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深圳。
他接了。
“李慕先生吗?”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
“我是。您哪位?”
“我是周明。XX银行的周明。还记得吗?”
李慕愣了一下。五年了,他几乎忘了这个人。
“记得。周经理,有事吗?”
“没什么事,”周明的声音听起来老了,“就是……想跟您说声对不起。”
李慕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金黄的银杏树叶:“为什么道歉?”
“为当年。”周明顿了顿,“当年我做催收,按流程办事,觉得理所当然。但这几年,我见过太多人,被债务逼得走投无路。有人跳楼,有人离婚,有人失踪。每次看到,我就会想起您。”
李慕没说话。
“我去年辞职了,”周明继续说,“现在在一家公益机构,帮助负债人群做心理疏导和法律咨询。我才知道,当年我的那些‘按流程办事’,给了多少人最后一根稻草。”
“都过去了。”李慕说。
“是过去了,但我想说,对不起。”周明声音有点哑,“还有,谢谢您。”
“谢我什么?”
“谢谢您当年没跳下去。”周明说,“谢谢您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好。我看了您的抖音,看了您写的文章。您让我看到,人跌倒后,是可以再爬起来的。而且可以换一种方式,活得更好。”
李慕心里有点堵。五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释怀。但听到这些话,那些被催收电话轰炸的夜晚,那些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的日子,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周经理,”他说,“我不恨你。你只是在做你的工作。我也不恨银行,不恨这个系统。我只是……接受了。”
“接受了什么?”
“接受生活就是这样——有顺境,有逆境;有得到,有失去;有人帮你,有人坑你。”李慕看着窗外,一群孩子放学经过,笑着闹着,“接受了之后,就平静了。就能向前看了。”
周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您比我豁达。”他最后说,“祝您和家人一切都好。”
“你也是。”
挂了电话。李慕站在原地,有点恍惚。五年了,深圳像一个遥远的梦。梦里有高楼,有霓虹,有野心,也有破碎。
但他不怀念。
因为现在,他脚下是坚实的土地,身边是真实的人,手头是具体的事。这就够了。
手机又响了,是林薇:“接到妞妞了吗?”
“马上去。”
“早点回来,今晚吃火锅。刘哥一家也来。”
“好。”
李慕关掉电脑,锁好门。走出公司,秋日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街道两旁的银杏树一片金黄,风吹过,叶子簌簌落下,像一场金色的雨。
他慢慢走着,不着急。
路还长,但每一步,都踏在实处。
这就够了。
(全文完)
何处青山(后记)
故事结束了。但李慕推开鹤岗家中窗户的那个清晨,他看到的青山,究竟在何处?
这并非一个地理问题。若仅是地理,“青山”不过是黑土地上隆起的、被白雪覆盖或绿意点染的丘峦。李慕所寻找、最终或许寻得的“青山”,却是在内心版图上,一次漫长的、几近绝望的迁徙后,终于抵达的安宁高地。
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似乎都在追问“何处青山”。少年时,青山是远方的理想,是沸腾的渴望,是“一定要去”的彼岸。于是我们背井离乡,奔赴如深圳这般用玻璃与钢铁垒砌的“山峦”。我们攀登,以为高度就是一切,以为征服了楼宇的海拔,便拥有了人生的峰顶。李慕也曾是虔诚的攀登者,直到那场席卷一切的暴雨——它有名有姓,叫疫情,叫债务,叫人情的骤然降温——将他从半山腰冲刷而下,摔回赤裸的平地。
这时,“何处青山”的诘问,才显露出它全部的重量与锋利。是咬牙重回那条湿滑的旧路,带着伤痕继续向上?还是在瓦砾中坐起身,环顾四周,承认此地亦可是青山?
李慕选择了后者。这不是投降,而是一种更深刻的探险:为“青山”重新赋义。
古人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是一种物我两忘的和谐。然而在现代社会的竞逐中,我们与“山”的关系早已异化。山是我们要征服的对象,是标榜自我的背景板,是焦虑的来源(房贷如山),是永无止境的KPI曲线。我们看山,看不见山的本来面目,只看见自己的欲望与恐惧投射出的幻影。李慕在深圳仰望的,正是这样一座欲望之山、镜中之山。
直到他北迁,直到他站在鹤岗空旷的街头,抬头看见毫无遮挡的、辽阔的天空,低头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真实地消散在冷空气中。那座一直压在他脊梁上的、无形的、名为“成功”的青山,轰然倒塌了。随之浮现的,是生活的原本地貌——它可能平缓,可能荒凉,但它是实在的,可以踩踏的。
所以,“何处青山”?青山不必在远方,不必在万众瞩目的高处。它可以是你清晨为自己煮的一碗暖粥,是孩子放学回家推门时带进的冷风与热气,是妻子在灯下安静阅读的侧影,是你用双手将一间破败小屋变得宜居后,那种混合着疲惫与满足的叹息。青山,是内心的秩序重建后,所望见的那片稳定而可亲的风景。
李慕的故事,并非提供一个“鹤岗”作为标准答案。那只是他个人的地理坐标。真正的答案是那个向内的动作:转身。从一直向外追逐、祈求外界认可的姿态,转过身来,审视并接纳自己真实的境遇与需求。这个转身,便是“见青山”的开始。当你不再把青山当作一个需要费力抵达的终点,它便可能在你立身之处,悄然显现。
我们这个时代,充斥了太多“登山指南”和“登顶神话”,却鲜少有人教我们如何“下山”,如何在“山脚下”或“平原上”,同样过一种饱满、有尊严的生活。“下山”需要更大的智慧与勇气,因为它意味着你要对抗整个向上攀爬的潮流,要承受“失败者”的无声标签,要在一片“更高更快更强”的喧嚣中,守护内心那份“知止”的静谧。
《何处青山》试图记录的就是这样一个“下山者”,或者说“转山者”的踪迹。他失去了很多标签:老板、总、深圳业主。但他重新找回了一些更本质的身份:父亲、丈夫、一个能安心入睡的人。他失去了眺望城市天际线的豪华视野,却获得了一扇能看见真实四季轮回的窗。
文章的结尾,李慕接到了周明的电话。那个曾经代表系统压力的声音,说出了迟来的“对不起”。这个细节,或许正是“青山”显现的微妙时刻——当过往的执念、恩怨、乃至压迫,都能在时间与理解的流淌中,被平静地接纳与放下,内心便腾出了空间,让真正的青山得以矗立。
故而,这不是一个关于逃离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归位的故事。将那个在尘世竞逐中逐渐迷失、四处漂泊的自我,重新安置回生活的实处,心灵的应许之地。何处青山?心安处,即是青山。
愿所有仍在寻觅、跋涉、或困顿的人们,终有一天,能停下汲汲营营的脚步,环顾四周,然后在某个平凡的瞬间,忽然领悟:
原来我已身在此山中。
原来此山,即是青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