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坛从未如今天这般喧嚣,也从未如今天这般孤寂。
当“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多”成为一个真实的悖论,当“发表的诗集比卖出的诗集多”成为一种常态的荒诞,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诘问:在文字泛滥的洪流中,诗歌究竟失落了什么?这不仅是关于格律与自由的形式之辩,更是关于诗之灵魂的精神叩问。
南朝锺嵘著《诗品》,以“滋味”论诗,将诗人分为上中下三品。若以此观照当下,那些仅有分行之形、而无诗性之魂的文字,或可称为“丧诗”——它们正如行尸走肉,徒具人形而失却三魂七魄。现代诗的危机,本质上是诗心的危机。当写作者将“创新”误解为对一切传统的决绝反叛,将“自由”曲解为毫无敬畏的文字游戏,诗歌便从精神的圣殿坠入了表达的废墟。
(二)
诗者,如人。人有眉眼耳鼻口,有心肝脾肺肾;诗亦当有形、有神、有骨、有气。真正的诗作,是形神兼备的生命体。《诗品序》言:“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这“气”,便是诗心萌动的本源。
反观当下诸多“伪诗”,却呈现出令人忧心的症候:其形,或如“网红脸”般千篇一律,在格式的流水线上批量复制;或如怪诞的抽象画,以晦涩为深刻,以混乱为先锋。其神,则常被“贪嗔痴”所蔽——贪求发表之速,嗔怪读者不解,痴迷自诩之高。它们如同“先天畸形的染色体”,既看不到诗歌应有的骨骼(风骨与结构),也摸不到流淌的经脉(情感与逻辑),更感受不到心跳的温度(真诚与慈悲)。
诗之五官,源于诗人之“五观”:观天、观地、观人、观事、观物。诗之七觉,生于诗人之“七悟”:嗅、视、味、听、触、心、神。而今,许多诗作却患上了“感官闭塞症”与“现实失语症”,在自我的逼仄回音壁中喃喃自语,丧失了与广阔世界对话的能力。杜甫若未曾亲历“安史之乱”的离乱,何来“三吏”“三别”的沉郁顿挫?白居易若不深入民间体察疾苦,何来《卖炭翁》的锥心之痛?诗歌的伟大传统昭示我们:诗的筋骨,是在大地上行走出来的;诗的血肉,是在人间烟火中生长出来的。
(三)
何为诗心?它并非玄虚的臆想,而是诗人对世界最本真、最深切的关怀与体认。它是屈原“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着,是杜甫“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悲悯,也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澄明。诗心的修炼,是诗人将个人生命体验,淬炼为普遍人类情感的艰苦历程。
当下诗坛的浮躁,恰恰源于诗心修炼的缺失。一些写作者将“急功近利”误认为“时不我待”,将“肆无忌惮”美化为“生命张力”。于是,诗歌创作沦为技术的炫耀、情绪的宣泄或概念的堆砌。殊不知,真正的诗歌艺术,恰如高明的表演——“不露痕迹”才是最高境界;亦如动人的歌唱——“声情并茂”方为至上追求。诗人应如演员,既能“入戏”深入情感的腹地,又能“出戏”保持观照的清醒。这份清醒,源于道德与美的双重自觉。
诗心的最高指向,是“诗济天下”的胸怀。中国诗学素有“诗言志”的传统,这个“志”,从来不仅是一己之悲欢,更是家国之思、时代之问、人类之虑。《毛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真正的诗人,必然是一位精神世界的勘探者与社会良知的守护者。他/她既不逃避政治的宏大命题(“政”者,正也,文也),也不漠视生活的细微颤栗。诗人的忠诚,首先是对真实与美的忠诚,这份忠诚必然引向其赖以生存的土地与人民。
(四)
重建诗歌的尊严,亟待一场从“诗心”开始的拨乱反正。
首先,须重拾对传统的敬畏与创造性转化的能力。传统不是僵死的教条,而是流淌的江河。李白能打破格律,是因他先精通格律;庞德能开创意象派,是因他汲取了中国古典诗的养分。创新绝非无源之水,它是在深厚积淀之上的飞跃。对古典诗词音韵之美、意境之妙、凝练之技的深入学习,恰是治愈现代诗语言散漫、意象苍白的一剂良药。
其次,须重建诗歌与生活、与人民的血肉联系。诗歌的“地气”,来自对普通人命运的深切同情与对社会现实的敏锐洞察。它可以是外卖骑手间歇的凝思,也可以是工厂机器轰鸣中的叹息。真正的“人民性”,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让每一种生命体验都能在诗歌中找到回响,让每一个灵魂的颤动都能获得诗的形塑。
最后,须重塑诗歌的评价尺度。诗歌的价值,不在于制造了多少阅读障碍,而在于创造了多少精神共鸣;不在于迎合了何种理论时髦,而在于触动了多少心灵深处。好诗应当如“说唱”歌词般拥有直击人心的节奏与韵律,也应当如古典绝句般拥有回味无穷的空间与意境。它既可以是“床前明月光”的直白如话,也可以是“沧海月明珠有泪”的朦胧深邃,但其内核,必须是“真善美”的淬炼与提纯。
(五)
诗歌的终极使命,是在虚无中建立意义,在喧嚣中保存寂静,在速朽中打捞永恒。当我们感叹“诗歌已死”时,或许恰恰是因为,我们遗忘了诗歌最初为何而生——它是人类在认识世界、认识自我途中最精微、最深邃的语言结晶。
在这个信息爆炸而意义稀薄的时代,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真正的诗歌。它不必是时代的号角,但应是诊断时代体温的听诊器;它不必是道德的训诫,但应是照亮人性幽微的烛光。诗人,当以一颗淬炼过的“诗心”,去感受、去思考、去言说,在语言的方寸之间,构筑抵抗精神荒芜的堡垒。
诗的希望在人间,在每一个热爱生活、渴望表达、追求美与真的灵魂之中。当诗心重新变得澄明、庄重而温暖,诗歌自会找回它失落已久的重量与光芒——那是一种能够穿越时间,直抵人心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