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市的五月,雨水来得毫无预兆。
陆峻崖站在“望江台”工地的十二层楼板上,雨水顺着他深蓝色安全帽的帽檐往下淌。他摘下帽子,抹了把脸,目光却落在手里这顶刚从垃圾堆捡回来的安全帽上。
帽子的内衬被人为撕开过,又粗糙地缝了回去。
他用指尖摸索着,在两层海绵之间,触到了一片硬物。
那是一张被汗水浸得字迹模糊的送货单,上面的“清河钢贸”字样还能辨认,但最关键的钢材批次编号,被人用圆珠笔反复涂抹,只留下几个残缺的数字:7、3、B。
“陆科,看什么呢?”
施工员老赵小跑过来,递过一支烟:“下雨了,要不回项目部坐坐?”
陆峻崖没接烟,把安全帽递过去:“这帽子谁的?”
老赵眼神闪烁了一下:“工地上千号人,哪记得住谁的帽子。可能是哪个民工扔的吧,坏了就扔,正常。”
“正常?”陆峻崖盯着他,“安全帽内衬被撕开,塞了张单子,又缝回去。这正常?”
老赵干笑两声:“陆科,您太较真了。这工地这么大,哪能事事都——”
话没说完,东北角传来“轰隆”一声闷响。
不是雷声。
陆峻崖脸色一变,拔腿就往那边跑。雨水打在脸上生疼,但他跑得更快——在部队时,他们管这叫“本能”。
塌方。
十二楼到十楼的西北角支撑架,垮了整整两层楼的高度。钢筋像被巨人拧断的麻花,混凝土碎块和模板木方混在一起,堆成小山。
万幸,下雨天,那片区域的工人都去避雨了。
陆峻崖站在坍塌边缘,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他蹲下身,捡起半截扭曲的螺纹钢。断口处,材质呈现出不正常的灰白色,像是掺了太多杂质。
“陆科,您看这事儿……”老赵气喘吁吁地跟上来,脸色煞白。
陆峻崖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残缺的送货单,又看了看手里的钢筋断口。
“报警。”他说。
“报、报警?”老赵结巴了,“这……这就是个小事故,咱们自己处理就行,报警多麻烦——”
“我说,报警。”陆峻崖转过身,雨水浸透的作训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依然挺拔的军人轮廓,“另外,从现在起,这片区域全部封锁。所有进场的清河钢贸的钢材,一批都不许动。”
老赵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掏出手机。
陆峻崖走到工地边缘,俯瞰着这座正在疯狂生长的城市。临江经济技术开发区,江川省的重点项目,五年时间,从一片滩涂变成高楼林立的“未来之城”。
而“望江台”,是这座未来之城的皇冠。
至少,在宣传册上是这么写的。
手机震动。他看了一眼,是管委会办公室打来的。他按下接听,电话那头传来秘书小吴公式化的声音:
“陆科长,贾主任通知,明天上午九点,召开望江台项目安全生产专题会,请您务必参加。”
“知道了。”
挂了电话,陆峻崖又看了一眼手里的钢筋。
雨水冲刷下,断口处的灰白色越发刺眼。
他知道,这场雨,才刚刚开始。
晚上七点,“老兵烧烤”的招牌在雨后的街道上亮起昏黄的光。
这是开发区边缘的老街区,和几公里外灯火辉煌的CBD比起来,像是两个世界。低矮的平房,坑洼的路面,空气中飘着油烟和潮湿的气息。
陆峻崖推开玻璃门,风铃叮当作响。
“来了?”柜台后的老人头也不抬,正用一把刷子仔细地给羊肉串刷油。
“石叔。”陆峻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老样子。”
石根生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岁月和油烟刻满皱纹的脸。他今年六十五,背微驼,但眼睛很亮,像淬过火的刀子。
“今天晚了。”他说着,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啤酒,“砰”地一声放在桌上,“出事了?”
陆峻崖接过酒瓶,没开:“工地上塌了一块。”
石根生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翻动肉串:“望江台?”
“嗯。”
“死人了?”
“没,下雨天没人。”
“那算你运气。”石根生把烤好的肉串放在盘子里,端过来,“吃饭。”
陆峻崖拿起一串,咬了一口。炭火烤的羊肉,外焦里嫩,香料的味道恰到好处。他吃了三串,才开口:
“石叔,望江台那块地,以前是什么?”
石根生擦着手,在对面坐下:“我家果园。”
陆峻崖的手停住了。
“三十亩沙地果园,种梨的。”老人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眼睛望向窗外,像是要看穿夜色,回到过去,“我爹那辈儿就开始种,到了我手里,梨树都老了,但结的果子甜。”
“征地的时候……”
“别跟我提征地。”石根生打断他,声音很平静,但陆峻崖听出了压抑的颤抖,“我儿子就是那年走的。说是去谈补偿款,回来路上,车祸。”
陆峻崖知道石根生的儿子。石磊,比他大两岁,也是当兵的,退伍后在家帮着打理果园。他们见过几次,话不多,但人实在。
“补偿款给了多少?”陆峻崖问。
“一亩地八万。”石根生笑了,笑得很难看,“三十亩,二百四十万。听起来不少,对吧?但你知不知道,三个月后,那块地挂牌出让,成交价是多少?”
陆峻崖没说话。
“两个亿。”石根生吐出烟圈,“二百四十万,两个亿。中间差了八十多倍。我拿着那二百四十万,买不起开发区一套三居室。最后,只能在这儿租个店面,卖烧烤。”
陆峻崖沉默地喝酒。
“后来我听说,”石根生压低声音,“负责征地的那家公司,叫‘浊江投资’。老板姓贾,叫贾世道。”
陆峻崖放下酒瓶。
贾世道。临江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他的顶头上司。
“石叔,”陆峻崖说,“您手里,还有当年的东西吗?合同,文件,什么都行。”
石根生看了他很久,起身,走到柜台后面,蹲下身。铁皮柜子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袋子很旧了,边缘都磨得发白。
“全在这儿。”他说,“征地协议,补偿明细,还有……我儿子的尸检报告。”
陆峻崖接过袋子,很沉。
“小陆,”石根生忽然按住他的手,“我知道你是好人,从部队下来的,有血性。但有些事,不是光有血性就能解决的。这地方的水,比你想象的深。”
陆峻崖看着老人的眼睛:“石叔,我答应过磊哥。”
“答应什么?”
“他最后一次跟我喝酒,说他要当爹了。”陆峻崖的声音很轻,“他说,等孩子出生,要请我喝满月酒。还说,等果园的事儿解决了,要带老婆孩子去北京看看天安门。”
石根生的眼圈红了。
“他没能等到。”陆峻崖说,“但您等到了。磊哥的孩子,今年该上小学了吧?”
老人点点头,别过脸去。
“所以,”陆峻崖把文件袋收进随身背包里,“这事我得管。不光是为了磊哥,也为了那些……还没出生的孩子。”
风铃又响了。
两个年轻人勾肩搭背地进来,大声嚷嚷着要二十串羊肉串。石根生抹了把脸,起身去招呼客人。
陆峻崖喝完最后一口酒,起身结账。
“等等,”石根生叫住他,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烤好的烧饼,“带着,明早吃。”
陆峻崖接过,点点头,推门离开。
夜色已深,街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回头看了一眼“老兵烧烤”的招牌,黄光在夜色中倔强地亮着。
像一座灯塔。
第二天上午八点五十,陆峻崖提前十分钟走进管委会三楼会议室。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已经坐了不少人。开发建设局的、规划局的、财政局的,几个重点项目负责人,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面孔,穿着商务西装,应该是开发商代表。
他找到自己的名牌,在长桌中段靠边的位置坐下。
这个位置很微妙——既在会议桌的范围内,又不处在权力核心的视线焦点上。很适合他这种“边缘科室”的负责人。
八点五十五分,会议室的门再次推开。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贾世道走了进来。
五十岁上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深灰色西装合身得体。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透着从容。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皮质笔记本,手腕上是一块低调的机械表。
“坐,都坐。”他微笑着摆摆手,在主位坐下。
陆峻崖注意到,贾世道落座前,目光在会议室里扫了一圈。那目光温和,却像探照灯一样,每个人都觉得被看到了。
“人都到齐了,咱们开始吧。”贾世道翻开笔记本,“今天这个会,主题很明确——安全生产。望江台项目,是咱们开发区的脸面,也是省里挂了号的重点工程。昨天,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陆峻崖:“陆科长,你昨天在现场,先说说情况。”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陆峻崖打开面前的文件夹:“昨天下午三点二十分,望江台项目十二层西北角发生局部支撑架坍塌,坍塌面积约八十平方米。经初步勘察,坍塌原因是部分支撑钢管材质不达标,承压能力不足。相关批次钢材由清河钢贸供应,我已经要求封存所有该批次材料,并建议启动第三方检测。”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声。
贾世道点点头,表情依然温和:“材料封存了,很好。第三方检测,我觉得就没必要了。”
陆峻崖抬起头。
“清河钢贸是咱们开发区的老牌供应商了,”贾世道语气轻松,“这么多年,没出过大问题。这次可能是个偶然,或者是施工工艺的问题。咱们搞工程的要实事求是,不能一出事就怀疑供应商嘛。”
“贾主任,”陆峻崖说,“我看了现场,断口很明显——”
“陆科长,”贾世道微笑着打断他,“你是安全生产监督科的负责人,你的谨慎,我理解,也很赞赏。但是,咱们也要考虑大局。”
他从笔记本里抽出一份文件:“这是上周省里刚下的文,要求各地‘优化营商环境’,不能因为一些小问题,就对企业‘一棍子打死’。清河钢贸在咱们开发区纳税大户,解决了上千人的就业。如果因为这么点事就大张旗鼓地调查,传出去,其他企业会怎么想?投资商还敢不敢来?”
逻辑严密,站位高远。
陆峻崖沉默了。
“当然,”贾世道话锋一转,“安全生产是红线,也不能放松。这样吧,建设局牵头,组织一次全工地的安全大检查,把隐患都排一排。至于钢材检测……”他看向坐在右侧的一位中年男人,“王总,你们清河钢贸,自己内部先查一查,给我个报告。”
那位王总连忙点头:“贾主任放心,我们一定彻查!”
“好。”贾世道合上笔记本,“那就这么定了。陆科长,你配合建设局做好安全检查工作。散会。”
人们陆续起身。
陆峻崖坐在原地没动。他看着贾世道被几个人簇拥着走出会议室,谈笑风生,仿佛刚才的会议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陆科,”建设局副局长老刘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别往心里去。贾主任说得对,大局为重。”
陆峻崖看了他一眼:“刘局,如果下次塌的不是无人区呢?”
老刘脸色一僵,干笑两声:“这不是没出事嘛。走走走,中午一起吃个饭,我请。”
“不了,还有事。”
陆峻崖起身,收拾文件夹。
他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陆科长。”
回头,是刚才坐在贾世道左手边的一个陌生男人。四十多岁,穿着浅蓝色衬衫,没打领带,气质儒雅。
“我是周为民,省发改委的。”男人伸出手,“刚才听你的汇报,很专业。”
陆峻崖和他握手:“周主任。”
周为民的手很稳,力度适中:“望江台的项目,省里很关注。安全生产,确实不能马虎。”
话里有话。
陆峻崖看着他:“周主任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周为民松开手,笑了笑,“就是觉得,开发区能有你这样认真负责的干部,是好事。好好干。”
他说完,转身离开了。
陆峻崖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手机震动。
他掏出来,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句话:
“钢材的源头在清河钢贸,但真正的鱼,在浊江里。”
陆峻崖盯着屏幕看了三秒,然后迅速回拨。
电话响了五声,被挂断。
再打,提示已关机。
他收起手机,走出会议室。走廊的窗户开着,五月的风吹进来,带着开发区特有的尘土和机械的气息。
他走到窗边,俯瞰着脚下的城市。
清河从城市西侧流过,水是清的。但往东五公里,清河汇入浊江——那条因为上游工业污染而常年泛黄的大江。
清浊交汇,界限模糊。
陆峻崖想起石根生的话:
“这地方的水,比你想象的深。”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
远处,“望江台”的钢结构骨架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像一座墓碑。
晚上十一点,开发区沉寂下来。
除了几个还在赶工的工地亮着灯,大部分区域都陷入黑暗。路灯稀疏,把街道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格子。
陆峻崖把车停在距离望江台工地一公里外的路边。他没开车灯,等了几分钟,确认周围没人,才推门下车。
他换了一身深色运动服,脚上是软底运动鞋。背包里装着手电筒、手套、相机,还有石根生给的那个牛皮纸文件袋。
翻过工地的铁丝网比他想象中容易。
部队里学的潜行技巧,多年没练,但肌肉记忆还在。他贴着阴影移动,避开探照灯的范围,十分钟后,抵达了昨天坍塌的区域。
现场已经被清理过,但还残留着痕迹。碎混凝土块堆在角落,几根扭曲的钢筋被随意扔在一旁。
陆峻崖戴上手套,打开手电,仔细检查那些钢筋。
断口,材质,编号。
他一根根看过去,拍照,记录。然后,他走向工地另一侧的建材堆放区。
成捆的钢筋码放整齐,每一捆上都挂着标签。他找到标有“清河钢贸”的那几堆,用手机电筒照着,查看批次编号。
大多数是正常的。
但他在最里侧,发现了几捆没有标签的钢筋。
他抽出其中一根,用手电照着。钢材表面有细微的裂纹,色泽也不对。他从包里拿出便携式硬度计——这是他自己买的,部队里常用的型号。
测了三个点。
读数都比标准值低15%以上。
不合格。
他继续翻找,在钢筋堆下面,发现了几张被雨水泡烂的送货单。大部分字迹已经模糊,但他还是从碎片中拼出了一个完整的车牌号:
江B·739B
那个“B”字,和他在安全帽里找到的那张单子上的残缺编号,对上了。
陆峻崖迅速拍照,把碎纸片小心收进证物袋。
正要起身,远处传来脚步声。
还有手电筒的光束。
他立刻关掉手电,闪身躲到一堆模板后面。
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两个人。
“妈的,大半夜还要来检查,真当咱们是铁打的?”一个粗哑的声音说。
“少废话,王总交代了,这几天盯紧点。那个姓陆的不是省油的灯。”另一个声音年轻些。
“怕什么?贾主任都发话了,他还能翻天?”
“小心驶得万年船。听说那小子当过兵,有两下子。”
两个人走到建材堆放区,手电光扫过。陆峻崖屏住呼吸,身体紧贴模板。
“你看这堆钢筋,”年轻的声音说,“标签都没贴,万一被查出来……”
“明天一早就拉走,”粗哑的声音说,“送到废品站,熔了重炼,鬼知道是哪来的。”
“那得赶紧。”
“急什么,天亮了再说。”
两人又检查了一圈,脚步声渐渐远去。
陆峻崖等了两分钟,才从藏身处出来。他看了一眼那几捆没标签的钢筋,又看了一眼远处工地的值班室。
灯光亮着。
他转身,准备原路返回。
刚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喝:
“站住!”
陆峻崖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
三个男人站在他身后。都穿着保安制服,但手里拿的不是警棍,而是棒球棍。为首的是个光头,脸上有道疤。
“陆科长,这么晚了,来工地视察?”光头咧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
陆峻崖没说话,大脑飞速运转。
跑?对方三个人,堵住了去路。
打?他一对三没问题,但一旦动手,性质就变了。
“把包给我。”光头伸出手。
“凭什么?”陆峻崖问。
“工地重地,闲人免进。你非法闯入,我们有权力检查。”光头说得很流利,像是背好的台词。
“我是管委会安全生产监督科的科长,这里是我的管辖范围。”陆峻崖冷静地说,“倒是你们,谁允许你们私自处理不合格建材的?”
光头的笑容消失了。
“陆科长,别给脸不要脸。”他上前一步,“把东西交出来,咱们就当没见过。不然……”
另外两个男人也围了上来。
陆峻崖后退半步,手悄悄摸向背包侧袋——那里有他随身带的战术笔。
“不然怎样?”他问。
“不然,”光头举起棒球棍,“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就在棒球棍要落下的瞬间,陆峻崖的手机响了。
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工地上格外突兀。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陆峻崖掏出手机,屏幕显示是“未知号码”。他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平静,清晰:
“陆科长,钢材的源头在清河钢贸,但真正的鱼,在浊江里。”
陆峻崖的心跳停了一拍。
他记得这条短信。
“你是谁?”他低声问。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女人说,“你只需要知道,你现在站在望江台的工地上,面前有三个人。光头的那个叫刀疤,是清河钢贸老板的远房表弟。左边那个瘦子叫猴子,有盗窃前科。右边那个胖子,外号肥龙,去年刚因为打架斗殴被拘留过。”
陆峻崖抬眼,看向面前三人。
光头,瘦子,胖子。
全对。
“你想说什么?”他问。
“我想说,”女人的声音依旧平静,“你现在有两件事要做。第一,把手机免提打开。第二,对他们说:‘贾主任让我来拿点东西’。”
陆峻崖沉默了两秒。
然后,他按下了免提键。
“贾主任让我来拿点东西。”他对着手机说。
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在夜风中飘散:
“刀疤,猴子,肥龙。你们听着,我是沈静秋。如果你们敢动陆科长一根手指头,明天早上,你们三个人的案底就会出现在市公安局的办公桌上。不仅是案底,还有你们上个月在‘金煌会所’的消费记录,以及……刀疤,你老婆收到的那个LV包。”
三个人的脸色瞬间惨白。
尤其是光头刀疤,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
“沈、沈主任……”他结结巴巴地说。
“现在,”沈静秋说,“让陆科长离开。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三人连连点头。
陆峻崖看了他们一眼,收起手机,转身就走。
这一次,没人拦他。
他翻出铁丝网,回到车上,发动引擎。
车子驶出老远,他才把车停在路边,手搭在方向盘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手机又震了一下。
还是那个未知号码发来的短信:
“明天上午九点,东洲大学百年礼堂,贾世道要做公开演讲。你会被邀请作为‘优秀退役军人代表’出席。穿正式点。”
陆峻崖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停。
最后,他只回了两个字:
“谢谢。”
五分钟后,手机再次震动。
这次是石根生发来的,只有一句话:
“小陆,我孙子今天放学回家,说老师让他们写作文,题目是《我心中的英雄》。他写的是你。”
陆峻崖看着这条短信,看了很久。
然后,他收起手机,看向窗外。
夜色深沉,但远处,开发区的灯火依然璀璨。
像一片星海。
而他,正驶向这片星海的最深处。
上午八点四十五分,东洲大学百年礼堂。
陆峻崖站在礼堂侧门外的回廊里,看着手中那张印刷精美的邀请函。“优秀退役军人代表”——这七个烫金字在晨光下有些刺眼。
他今天穿了最正式的藏青色西装,白衬衫,没打领带。石根生昨天特意给他送来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上台讲话,脚底下得有光。”
礼堂里传来调试麦克风的嗡鸣声,还有学生们陆续入场的嘈杂。今天是“江川省优化营商环境暨青年创业论坛”,贾世道是主讲嘉宾之一。据说省里、市里来了不少领导,媒体也架满了长枪短炮。
“紧张?”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峻崖转过身。沈静秋站在廊柱的阴影里,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套装,短发利落,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袋。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脸——五官清秀,眉眼间有种书卷气,但眼神很锐利。
“沈主任。”陆峻崖点点头。
沈静秋走上前,把文件袋递给他:“里面有三样东西。第一,清河钢贸近三年的纳税记录,和他们实际产量的对比分析——差额足够判十年。第二,刀疤三人的完整案底,以及他们与浊江投资集团的资金往来记录。第三……”
她顿了顿:“你战友石磊当年的车祸调查报告副本。原件在省公安厅档案室,这是我从特殊渠道复印的。”
陆峻崖接过袋子,手指收紧。
“为什么要帮我?”他问。
“不是帮你,”沈静秋纠正他,“是在履行职责。国家监察与审计总局第六监察室,负责江川省及周边地区的重大经济案件监察。贾世道和他的浊江投资,在我的名单上挂了两年了。”
“两年?”
“嗯,两年。”沈静秋看向礼堂的方向,“他太聪明,所有交易都经过层层包装,表面合法合规。我需要一个切入点,一个能让他放松警惕的人。”
“所以选了我?”
“你是退役军人,有原则,有血性,而且……”她转过头看他,“你在这个系统里,但又不完全属于这个系统。他会低估你。”
礼堂里传来掌声,论坛开始了。
“时间到了,”沈静秋说,“记住,你今天的任务不是揭发,是观察。看他和哪些人互动,听他怎么讲话,注意台下谁在认真记录,谁在敷衍了事。细节往往比证据更有用。”
陆峻崖点点头,转身走向礼堂正门。
“陆峻崖。”沈静秋叫住他。
他回头。
“石磊的儿子,叫石小磊,”她说,“今年七岁,在开发区第二小学读一年级。他的作文我看了,写的是‘陆叔叔穿着军装的照片’。”
陆峻崖喉结动了动。
“所以,”沈静秋轻声说,“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陆峻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礼堂的门。
礼堂里座无虚席。
台上,巨大的LED屏幕播放着开发区的宣传片:无人机航拍下的摩天楼群,自动化生产线,穿着白大褂的科研人员……配乐激昂,旁音浑厚:“临江经济技术开发区,梦想起航的地方!”
陆峻崖按照指示牌找到自己的座位——第三排靠边。这个位置能看清整个舞台,也能看到前排嘉宾席。
他坐下,目光扫过。
第一排中央,贾世道正侧身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交谈,姿态恭敬。老者是东洲大学的老校长,学术界泰斗。旁边坐着几位省里来的领导,陆峻崖在电视上见过。
第二排是市里各部门负责人,周为民也在其中。他今天穿了深灰色西装,坐得笔直,但陆峻崖注意到,他的手一直在膝盖上轻微摩擦——那是紧张的表现。
第三排除了他,还有几位企业家代表、优秀校友。陆峻崖右手边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胸前挂着媒体证,正低头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
九点整,论坛正式开始。
主持人开场,领导致辞,流程按部就班。陆峻崖静静听着,脑海里却在回想文件袋里的内容。
清河钢贸的产量和纳税差额,高达三亿七千万。
刀疤三人的银行流水显示,每月固定有一笔钱从“浊江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转入——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是贾世道妻子的表弟。
而石磊的车祸报告……
陆峻崖闭上眼。
报告结论是“意外事故”,但现场照片显示,石磊驾驶的面包车刹车线有被人为剪断的痕迹。当时办案的民警在备注栏写了一行小字:“疑似人为,证据不足,建议补充侦查。”但这条建议没有被采纳。
案子很快就结了。
“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临江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贾世道先生,为我们做主旨演讲!”
掌声雷动。
贾世道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稳步走上讲台。聚光灯打在他身上,金丝眼镜反射着光。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同学们……”
他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礼堂,温和,清晰,充满磁性。
陆峻崖坐直身体。
贾世道的演讲很精彩。
他从宏观政策讲到微观实践,从国际形势讲到地方发展。数据信手拈来,案例生动具体。他不时引用古诗词——“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治大国若烹小鲜”——引得台下阵阵赞叹。
“我们开发区的理念,是‘亲’与‘清’。”贾世道双手撑在讲台上,目光扫视全场,“‘亲’,是要亲近企业,服务企业,做企业的贴心人;‘清’,是要清清白白,界限分明,绝不越雷池一步。”
掌声。
“有人问我,贾主任,你这样严格要求,会不会把企业吓跑?”他笑了笑,“我说不会。因为真正的企业家,要的不是特权,是公平。我们要做的,就是打造一个公平、透明、可预期的营商环境。”
更热烈的掌声。
陆峻崖看着台上那个侃侃而谈的身影,想起昨夜工地上那几捆没有标签的钢筋,想起石根生浑浊的眼睛,想起沈静秋说的“表面合法合规”。
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收紧。
“当然,”贾世道话锋一转,“在发展过程中,我们也会遇到一些……杂音。比如,有人因为一点小问题,就否定整个项目;有人戴着有色眼镜,看什么都是黑的。”
台下的气氛微妙地变化了。
“对于这些杂音,”贾世道的声音依然温和,但多了一丝力度,“我们的态度是:第一,虚心听取;第二,科学甄别;第三,坚决抵制不实之言!”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第三排。
“特别是,我们的一些同志,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有热情,有干劲,这是好事。但也要尽快转变思维,不能把战场上的那一套,生搬硬套到经济工作中来。发展,需要的是智慧和包容,不是对抗和猜疑。”
礼堂里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听懂了这段话的指向。
陆峻崖感觉到旁边的媒体记者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前排的周为民,背脊更僵直了。
贾世道满意地看着台下的反应,准备进行最后的总结。
就在这时——
陆峻崖站了起来。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贾世道的笑容凝滞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哦?我们优秀的退役军人代表,陆峻崖同志,看来有话要说。来,工作人员,给陆科长递个话筒。”
工作人员小跑着送来无线话筒。
陆峻崖接过,试了试音,然后走上讲台旁边的阶梯。他没有走到讲台中央,就站在阶梯上,转过身,面向全场。
聚光灯打在他身上。
藏青色西装,白衬衫,站姿笔直得像一杆标枪。
“贾主任刚才讲得很好,”陆峻崖开口,声音透过话筒传出去,平静,清晰,“关于营商环境,关于发展理念,我都赞同。”
贾世道微笑着点点头。
“但是,”陆峻崖话锋一转,“我想补充一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上千张面孔。那些年轻的眼睛里,有好奇,有疑惑,也有期待。
“我退役的时候,部队首长送给我一句话。他说:‘陆峻崖,你记住,军人退役,只是战场的转移。’”
礼堂里鸦雀无声。
“我一直在想,新的战场在哪里?”陆峻崖继续说,“是会议室里的唇枪舌剑?是文件堆里的勾心斗角?还是……对某些现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智慧’?”
贾世道的笑容消失了。
“直到昨天,我在工地上捡到一顶安全帽。”陆峻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那张被塑封起来的、字迹模糊的送货单,举起来,“这里面,藏着一张钢材批次单。编号被涂抹了,但还能看出几个字:清河钢贸。”
台下开始骚动。
记者们举起了相机。
“同样是昨天,望江台工地发生局部坍塌。”陆峻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进空气里,“坍塌的原因是钢材不合格。而这些不合格的钢材,就来自清河钢贸。”
“陆科长!”贾世道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压制的怒意,“这些问题,我们可以在内部会议上讨论,没必要在这样公开的场合——”
“为什么没必要?”陆峻崖转过头看他,“安全生产,人命关天,为什么不能公开说?优化营商环境,难道包括对劣质建材视而不见?‘亲’与‘清’,难道‘清’字只是说给外人听的?”
字字如刀。
贾世道脸色铁青。
陆峻崖重新面向台下,举起那张送货单:“同学们,老师们,这张单子,是我从一个农民工丢弃的安全帽里找到的。他为什么要藏起这张单子?又为什么要扔掉那顶帽子?”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因为他害怕。害怕说出来会丢工作,害怕举报会遭报复,害怕……像七年前那个因为征地补偿问题去讨说法,最后却死于‘意外车祸’的退伍军人一样。”
“哗——”
全场哗然。
记者们的快门声连成一片。
周为民猛地站起身,又缓缓坐下,脸色苍白。
贾世道一把夺过主持人的话筒:“陆峻崖同志!请注意你的言辞!你这是毫无根据的指控——”
“我有根据。”
陆峻崖从文件袋里,抽出石磊的车祸调查报告副本,举过头顶:“这是当年那起车祸的调查报告。第7页,现场勘验记录第3条:‘车辆刹车线有锐器切割痕迹,疑似人为破坏。’第12页,办案民警建议:‘证据链存在疑点,建议补充侦查。’”
他看向贾世道,一字一顿:
“贾主任,我想请问,这条建议,为什么没有被采纳?这个案子,为什么匆匆了结?而当年负责征地补偿的公司——浊江投资,它的法人代表,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快门声都停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台上那两个对峙的身影。
贾世道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金丝眼镜后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陆峻崖放下手里的文件,重新拿起话筒。
他的声音回荡在百年礼堂的穹顶下,清晰,坚定,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必将激起千层浪:
“我退役时曾发誓:若有战,召必回。今天,站在这里,我终于明白了——战场的形态会变,但敌人从未离开。这敌人,是麻木,是妥协,是忘记为谁冲锋、为谁坚守。”
他看向台下那些年轻的眼睛:
“今天,我,一个普通的退役军人,向一切侵蚀共和国根基的腐败,向一切践踏公平正义的黑手,向一切把人民利益踩在脚下的行为——”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如雷霆炸响:
“发起一个老兵的总攻!”
沉默。
长达三秒的沉默。
然后——
掌声。
从礼堂的某个角落响起,先是零星,然后迅速蔓延,最终汇成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学生们站起来,老师们站起来,连前排的一些领导,也缓缓起身。
掌声中,陆峻崖看到,周为民低下头,用手捂住了脸。
他看到,贾世道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仓皇退向后台。
他看到,侧门的阴影里,沈静秋站在那里,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身,走下阶梯。
记者们蜂拥而上,话筒几乎戳到他脸上。
“陆科长!您刚才的指控有证据吗?”
“陆科长,您不怕打击报复吗?”
“陆科长……”
陆峻崖没有回答任何问题。
他拨开人群,径直走向礼堂出口。
阳光从高大的玻璃门外涌进来,刺得他眯起眼睛。
他走到门外台阶上,停下脚步,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那是石磊穿着军装的照片,年轻,英挺,笑容灿烂。
背面有一行小字,是石磊的笔迹:“保家卫国,此生无悔。”
陆峻崖用手指摩挲着那行字,轻声说:
“磊哥,听见了吗?”
风吹过百年礼堂前的银杏树,叶子沙沙作响。
像在回应。
陆峻崖那场九分钟演讲的视频,在四小时内冲上各大平台热搜榜首。
标题五花八门:“退役军人礼堂怒斥腐败”“望江台黑幕曝光”“老兵的总攻”……转发量以百万计,评论区的愤怒和声援像潮水一样涌来。
临江市宣传部门的电话被打爆了。
省里紧急召开会议。
而风暴中心的陆峻崖,此刻正坐在“老兵烧烤”店里,看着石根生一遍遍地重播那段视频。
老人没说话,只是看。看了第七遍时,他按下暂停,画面停在陆峻崖举起石磊调查报告的那一瞬间。
“这东西……”石根生声音沙哑,“你从哪儿弄来的?”
“一个朋友帮忙。”陆峻崖说。
石根生点点头,关掉视频。他起身,走到柜台后,从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三等功奖章,几封家信,还有一张泛黄的全家福——年轻的石磊抱着刚出生的儿子,笑容腼腆。
“小磊走的那天早上,”老人抚摸着照片,“还跟我说,爸,等补偿款下来,咱们去北京看看。他没坐过飞机,想从天上看看长城是什么样。”
陆峻崖沉默。
“我后来去公安局问过,”石根生继续说,“接待我的人说,案子结了,就是意外。我说刹车线被剪了,他们说可能是事故造成的。我问谁剪的,他们说不知道。”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七年了,小陆。七年,我每天晚上都梦见我儿子,梦见他说,爸,我冷,我疼。”
陆峻崖握住他的手。
老人的手在颤抖。
“谢谢你,”石根生说,“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你今天……你今天让我觉得,我儿子没白死。有人还记得他。”
玻璃门被推开。
沈静秋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她今天换了件浅灰色风衣,看上去风尘仆仆。
“石叔,陆科长。”她点头示意,在桌边坐下,“情况比预想的复杂。”
她把平板推到两人面前。
屏幕上是一条刚发布的新闻通稿:《临江开发区管委会:高度重视网络反映问题,已成立联合调查组》。
“联合调查组,”沈静秋说,“组长是市纪委副书记,副组长是贾世道本人。”
陆峻崖皱眉:“他自己查自己?”
“名义上是‘配合调查’,”沈静秋冷笑,“实际上,调查组的人选、调查范围、调查时限,都由他把控。这是典型的‘自己刀削自己把’。”
“那怎么办?”石根生急了。
沈静秋调出另一份文件:“但舆论压力太大了。省里已经表态,要求‘一查到底’。所以,他们现在必须交出一些‘成果’。”
“比如?”
“比如清河钢贸。”沈静秋说,“王总——就是那个王老板——今天下午已经被控制。调查组初步认定,清河钢贸‘涉嫌提供不合格建材’,将被吊销资质,罚款,相关责任人移交司法机关。”
陆峻崖盯着屏幕:“那浊江投资呢?贾世道呢?”
“暂时不动。”沈静秋说,“调查组的说法是:浊江投资与清河钢贸‘仅为正常商业往来’,没有证据显示其参与造假。至于贾世道……他今天下午主动向市委做了‘深刻检讨’,承认‘对下属企业监管不力’,愿意承担领导责任。”
“所以,”陆峻崖慢慢说,“最后的结果是:清河钢贸当替罪羊,贾世道轻描淡写检讨几句,事情就过去了?”
“理论上是的。”沈静秋关掉平板,“但他犯了个错误。”
“什么错误?”
“他太急了。”沈静秋目光锐利,“为了尽快平息舆论,他让调查组连夜突袭了清河钢贸的财务室,拿走了所有账本。但他不知道,那些账本……是假的。”
陆峻崖一愣:“假的?”
“真的账本,三年前就被我拿到了。”沈静秋从随身包里取出一个U盘,“这里面,是清河钢贸和浊江投资之间,所有的真实资金往来记录。包括贾世道妻子、表弟、远房亲戚们名下公司参与的每一笔转账。”
她把U盘推给陆峻崖:“你的任务,是让这些账本‘合理’地出现在调查组面前。”
“什么意思?”
“明天上午十点,调查组会召开第一次媒体通气会。”沈静秋说,“地点在开发区管委会新闻发布厅。你需要做的,是提前半小时,把这个U盘放进发布厅的讲台抽屉里。记住,必须是讲台左边第二个抽屉,里面已经有一份‘调查进展通报’的打印稿,你把U盘夹在第三页和第四页之间。”
陆峻崖看着她:“然后呢?”
“然后,”沈静秋笑了,“会有一位记者——我们的人——在现场提问时,‘无意中’提到这个U盘的存在。调查组必须当场查验。一旦查验,真的账本就会曝光,贾世道编造的故事就圆不下去了。”
“但如果他们不查验呢?”
“舆论盯着,媒体在场,他们不敢不查。”沈静秋站起身,“这是第一回合。我们逼他断臂求生,他一定会反击。所以,准备好,陆峻崖。风暴眼,要转到你身上了。”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你手机今天下午是不是收到过一条陌生短信?”
陆峻崖想起那条没点开的短信,掏出手机。
“陆科长,你老婆在开发区幼儿园当老师吧?挺漂亮的。”
发送时间是下午三点十七分。
陆峻崖的血液瞬间冷了。
“这是第一步,”沈静秋轻声说,“威胁家人,让你害怕。下一步,会是更直接的抹黑。比如……生活作风问题。”
她推开门,夜风灌进来。
“保护好你妻子,陆峻崖。还有石叔,你们这几天,尽量别单独出门。”
门关上了。
风铃叮当作响。
陆峻崖握着手机,那条短信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屏幕上。
石根生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小陆,我老了,不怕。但你媳妇还年轻,孩子还小。要不……你带他们出去躲躲?”
陆峻崖摇摇头,收起手机。
“石叔,”他说,“如果今天我躲了,那磊哥的冤屈,那些被劣质钢材威胁的工人,还有千千万万像我们一样的老百姓……他们该怎么办?”
老人看着他,眼圈又红了。
“可是……”
“没有可是。”陆峻崖站起身,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我老婆那边,我会安排好。石叔,您这几天住我家,帮我照看孩子。其他的……”
他转过身,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淬过火的钢:
“我来扛。”
凌晨三点,陆峻崖的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
他几乎瞬间睁开眼睛——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保持着野兽般的警觉。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确认身边的妻子林静睡得安稳,才轻轻起身,拿起手机走进客厅。
屏幕上闪烁的是“沈静秋”。
“说。”他压低声音。
“刀疤死了。”沈静秋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像在汇报天气,“一小时前,在清河下游的泄洪闸口发现尸体。初步勘察,溺水,身上有搏斗痕迹。”
陆峻崖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贾世道灭口?”
“太明显了。”沈静秋顿了顿,“但现场留下了一样东西——刀疤的手机,泡在水里居然还能开机。里面有两条关键信息。第一,昨晚十点,他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短信:‘明天去海南的机票已经买好,早班机,别误点。’”
“第二条呢?”
“十点零五分,他回复了三个字:‘知道了’。”沈静秋说,“但发送对象不是那个陌生号码,而是另一个加密联系人。技术部门刚破解,那个加密联系人的注册身份证……是周为民的儿子,周远。”
客厅没开灯,窗外城市的夜光透进来,把陆峻崖的影子拉长,钉在墙上。
周为民。
那个在会议室里对他表示赞赏,又在礼堂里低头捂脸的省发改委副主任。
“周为民和贾世道……”陆峻崖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很冷。
“师生,同乡,曾经的政治盟友。”沈静秋说,“五年前,周为民是临江市常务副市长,贾世道是他一手提拔的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后来周为民调任省发改委,贾世道接了他的班。”
“所以刀疤是周为民的人?”
“或者是双面间谍。”沈静秋说,“但不管怎样,刀疤的死,把周为民拖下水了。贾世道这招很高明——要么,周为民彻底倒向他,帮他渡过难关;要么,周为民被拖进泥潭,大家一起沉。”
陆峻崖走到窗前,看着远处沉睡的城市:“通气会的事呢?”
“照常。”沈静秋说,“但你要小心。刀疤的死意味着他们开始用极端手段了。U盘你准备好了吗?”
“在口袋里。”
“好。记住,早上八点半到管委会,先去找办公室主任领媒体证——我给你安排的身份是《江川日报》特约记者,名字是‘陆岩’。领完证直接去新闻发布厅,讲台左边第二个抽屉。动作要快,发布厅九点开放布置,你有十分钟窗口期。”
“明白。”
挂了电话,陆峻崖在窗边站了很久。
凌晨的城市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想起刀疤那张带着疤的脸,想起昨晚在工地上,刀疤举着棒球棍说“别给脸不要脸”。
现在,那张脸泡在冰冷的河水里。
他转身回到卧室。林静醒了,靠在床头,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
“又要出去?”她轻声问。
“嗯。”陆峻崖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这几天,你请假在家,别去幼儿园了。石叔会过来陪你和孩子。”
林静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结婚八年,她从没问过他在部队的事,也从没抱怨过他转业后依然忙碌。她是那种安静得像水的女人,但水能穿石。
“峻崖,”她忽然说,“你记得我们结婚那天,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陆峻崖愣了一下。
“你说,”林静的声音很轻,“‘我这辈子,可能给不了你大富大贵,但能给你一样东西——堂堂正正。’”
她伸手,抚平他眉心的褶皱:
“所以,去做你该做的事。我和孩子,等你回来吃饭。”
陆峻崖喉结动了动,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
“等我回来。”
早上八点二十五分,临江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
陆峻崖穿着沈静秋准备的深灰色夹克,背着单肩相机包,胸前挂着《江川日报》的记者证。照片上的人和他有七分像——沈静秋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了。
办公楼大厅里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紧张。墙上的电子屏滚动着“热烈欢迎联合调查组莅临指导”的标语,红底白字,刺眼得很。
他低头走进电梯,按下三楼。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一只手伸了进来。
门重新打开。
周为民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三秒。
然后,周为民按下关门键,电梯开始上升。
“陆科长,”他开口,声音很疲惫,“不,现在该叫你陆记者?”
陆峻崖没说话。
“刀疤死了。”周为民看着跳动的楼层数字,“你知道了吧?”
“听说了。”
“不是我。”周为民转过头,眼睛里有血丝,“我儿子周远……是被设计的。有人用他的身份证注册了那个加密通讯软件,还往他卡里打了五十万。现在那五十万,成了他‘收买刀疤’的证据。”
电梯到了三楼。
门开了,但两个人都没动。
“贾世道在逼我站队。”周为民的声音压得很低,“要么,我在调查组面前保他,帮他圆谎;要么,他把我儿子送进监狱。陆峻崖,我今年五十五了,就这么一个儿子。”
陆峻崖看着他:“所以你要选?”
“我没得选!”周为民的声音突然激动,又猛地压低,“但你不一样。你还年轻,有血性,有退路。听我一句劝,今天的事,别掺和了。把U盘给我,我帮你处理掉。我保证,你和你家人,以后绝对安全。”
陆峻崖笑了。
那笑容很冷。
“周主任,”他说,“七年前,石磊死的时候,也有人这么劝他吧?‘别闹了,拿钱走人,保你家人平安’?”
周为民的脸色瞬间苍白。
电梯门开始自动关闭,陆峻崖伸手挡住。
“我妻子昨天收到一条短信,”他盯着周为民的眼睛,“说我老婆很漂亮,还知道我孩子在哪个幼儿园。周主任,你说,发短信的人,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没得选’?”
说完,他走出电梯。
周为民站在电梯里,像一尊雕塑。
新闻发布厅在走廊尽头。
陆峻崖走得不快,像任何一个赶场的记者一样,一边走一边检查相机。经过卫生间时,他闪身进去,确认隔间没人,然后从相机包里取出U盘,塞进夹克内袋。
八点三十七分。
发布厅的门开着一条缝,里面有两个工作人员在调试音响和投影。陆峻崖推门进去,笑着打招呼:“哥们儿,忙呢?《江川日报》的,来看看场地。”
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抬头:“记者九点半才准入场,现在还没布置好。”
“我知道,就拍几张空镜。”陆峻崖举起相机,对着讲台按下快门,“领导讲话的位置定了吧?光线得调好,不然拍出来脸是黑的。”
他一边说,一边自然地走向讲台。工作人员继续低头忙自己的,没在意。
讲台是实木的,左边有一排三个抽屉。陆峻崖假装调整相机参数,身体挡住工作人员的视线,左手拉开第二个抽屉。
里面果然有一叠打印稿,标题是《关于望江台项目相关问题的初步调查通报》。
第三页和第四页之间。
他把U盘夹进去,合上抽屉。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
“好了,谢谢啊!”他转身对工作人员挥挥手,走出发布厅。
走廊里已经有其他媒体的记者在等候了。陆峻崖压低帽檐,快步走向楼梯间。下到二楼时,手机震动。
沈静秋的短信:“顺利?”
他回复:“就位。”
“撤。十五分钟后,停车场C区,黑色轿车。”
陆峻崖收起手机,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
然后,他停下了。
贾世道站在走廊里,正和两个人说话。一个是管委会的副主任,另一个……陆峻崖认得那张脸,省电视台的知名主持人,今天通气会的主持人。
贾世道一抬眼,看见了他。
四目相对。
时间像被拉长了。陆峻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看见贾世道金丝眼镜后闪烁的眼神——那是一种猎食者的眼神,带着审视,带着玩味,还带着一丝……了然。
贾世道忽然笑了。
他对身边两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径直朝陆峻崖走来。
“陆记者,”他在三步外站定,声音温和,“《江川日报》的?”
“是。”陆峻崖点头。
“我有个老同学在日报社当副总编,姓陈。你认识吗?”
“不太熟,我是特约记者,不常去社里。”
“哦。”贾世道点点头,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记者证上,又移到他脸上,“我看你有点面熟。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陆峻崖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可能是在电视上吧,”他尽量让声音自然,“贾主任经常上新闻。”
“也许吧。”贾世道笑了笑,忽然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陆记者,我听说……你相机包里,除了相机,还有别的东西?”
空气凝固了。
陆峻崖能闻到贾世道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能看见他眼角细微的鱼尾纹,能感觉到那双眼睛像X光一样,要把他看穿。
“贾主任说笑了,”他说,“记者除了相机,还能有什么?”
贾世道盯着他看了三秒,然后,笑容重新回到脸上。
“也是。”他后退一步,拍了拍陆峻崖的肩膀,“待会儿好好拍。今天的新闻……很重要。”
说完,他转身走了。
陆峻崖站在原地,后背渗出冷汗。
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确定,贾世道认出了他。
为什么没揭穿?
他来不及细想,快步走向楼梯。下到一楼,穿过大厅,推开侧门。停车场C区,果然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没挂牌照。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
驾驶座上,沈静秋戴着墨镜,发动引擎。
车子驶出管委会大院,汇入早高峰的车流。
“怎么样?”沈静秋问。
“他可能认出我了。”陆峻崖说,“但没戳破。”
沈静秋沉默了几秒:“他在玩猫鼠游戏。享受这种掌控感。”
“刀疤的事……”
“我已经安排人把周远保护起来了。”沈静秋打了把方向盘,车子拐进一条小巷,“周为民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
陆峻崖看向她。
“他让我转告你,”沈静秋摘下墨镜,眼神复杂,“‘讲台左边第二个抽屉的锁,今早坏了,换到右边第一个了。’”
陆峻崖的血液瞬间倒流。
“所以U盘……”
“没放对地方。”沈静秋踩下刹车,车子停在巷子深处,“他是在提醒我们——贾世道早有准备。发布厅里,可能有监控,也可能抽屉本身就有问题。”
她转头看着陆峻崖:“我们被将了一军。”
手机响了。
沈静秋接起,听了几秒,脸色变了。
“好,我知道了。”
她挂断电话,声音低沉:“通气会提前了。九点开始。而且……贾世道刚才在媒体面前,展示了两张照片。”
陆峻崖的心沉下去:“什么照片?”
“第一张,”沈静秋一字一顿,“是你昨天深夜,在‘金煌会所’门口,和一个女人搂抱在一起。照片很清晰,能看清你的脸,也能看清那个女人——她是清河钢贸王总的情妇。”
陆峻崖的拳头握紧了。
“第二张,”沈静秋继续道,“是你妻子林静的工资卡流水。过去半年,每月五号,固定有一笔两万元的转账,来自一个境外账户。贾世道的说法是——这是‘封口费’。”
巷子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远处街道的车流声。
陆峻崖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原来如此。
威胁短信只是铺垫。真正的杀招在这里——生活作风问题,经济问题。两记重拳,要把他彻底打垮。
“现在网上已经炸了。”沈静秋调出手机,屏幕上是热搜榜:
【#老兵人设崩塌#】
【#陆峻崖收受贿赂#】
点开第一条,评论铺天盖地:
“昨天还感动得稀里哗啦,今天就被打脸!”
“果然,这年头哪有干净的人?”
“演戏演全套,可惜穿帮了。”
“退役军人的脸都被他丢光了!”
陆峻崖看着那些字,一个个像刀子一样扎进眼睛里。
“通气会的直播,”沈静秋说,“现在观看人数已经破千万。贾世道正在台上,声泪俱下地道歉,说自己‘识人不明’,‘痛心疾首’。他还说,已经建议有关部门,对你进行‘严肃处理’。”
车子里的空气像凝固的冰。
许久,陆峻崖睁开眼睛。
“沈主任,”他的声音很平静,“你相信我吗?”
沈静秋看着他:“如果我不信,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
“好。”陆峻崖推开车门,“送我回家。”
“你要做什么?”
“洗澡,换衣服。”陆峻崖说,“然后,去接我老婆孩子。”
“现在舆论对你很不利,露面会很危险——”
“正因为危险,才要露面。”陆峻崖转头看她,眼神像淬过火的钢,“躲起来,就等于默认了。我要让所有人看见,我陆峻崖,站得直,行得正。”
沈静秋沉默了几秒,重新戴上墨镜。
“地址。”
车子驶出小巷,融入车流。
陆峻崖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飞掠的城市。
高楼,车流,人群。
这座他曾经想守护的城市,现在正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
但他忽然想起林静的话——
“堂堂正正。”
他拿出手机,找到那条威胁短信,回复:
“下午三点,老兵烧烤店,我等你。”
发送。
然后,他关掉手机。
车子穿过半个城市,停在一个老小区门口。
陆峻崖推门下车,走进熟悉的楼道。三楼,左边那户。他掏出钥匙,打开门。
家里很安静。
林静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六岁的儿子陆骁。孩子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痕。电视开着,静音,画面上是贾世道在发布会上的脸。
林静抬起头,看着他。
她的眼睛是红的,但没有哭。
“回来了。”她说。
陆峻崖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那些照片,”林静轻声说,“是假的,对吗?”
“假的。”
“流水呢?”
“也是假的。”陆峻崖说,“我的工资卡在你那儿,你比我清楚。”
林静点点头,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他手背上。
“我相信你。”她哽咽着,“可是……可是外面那些人,他们不相信。”
陆峻崖伸手,擦掉她的眼泪。
“静静,”他说,“你记不记得,当年你爸反对我们结婚,说我当兵的,太危险,给不了你安稳日子。”
林静点头。
“你怎么说的?”
“我说……”林静吸了吸鼻子,“我说,我就喜欢你这股劲儿。天塌下来,你都会顶着。”
陆峻崖笑了。
“那今天,”他说,“天还没塌呢。”
他把孩子抱起来,送回卧室。盖好被子,在孩子额头亲了一下。
然后,他回到客厅,开始收拾东西。
几件换洗衣裳,洗漱用品,孩子的玩具和课本。林静默默走过来,帮他一起收拾。
“我们要走吗?”她问。
“嗯,去石叔那儿住几天。”陆峻崖说,“这里不安全。”
“那你呢?”
“我留下。”
林静的手停住了。
陆峻崖转过身,看着她:“静静,这场仗,我必须打到底。不是为了证明我清白——清白不需要证明。是为了那些被劣质钢材威胁的工人,为了石磊那样的冤魂,也为了……咱们儿子将来长大的世界,能干净一点。”
林静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我和孩子等你。”她说,“多久都等。”
下午两点五十。
老兵烧烤店。
陆峻崖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店里没开张,卷帘门拉下一半,只有几缕阳光从缝隙漏进来,照亮空气中的浮尘。
他面前摆着两杯茶。
一杯给自己。
一杯给即将到来的客人。
两点五十五分,卷帘门外传来刹车声。
脚步声。
然后,卷帘门被推开了。
贾世道走了进来。
他没带随从,一个人,穿着简单的夹克和休闲裤,像普通的中年男人。金丝眼镜换成了黑框,看起来甚至有些儒雅。
他在陆峻崖对面坐下。
两人对视。
“茶凉了。”陆峻崖说。
“凉茶去火。”贾世道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陆科长,不,现在该叫你什么?过街老鼠?腐败分子?”
陆峻崖没接话。
“你知道吗,”贾世道放下茶杯,“我最欣赏你的一点,就是你这股倔劲儿。像石头,硬,硌人。但石头终究是石头,再硬,也能被砸碎。”
“所以你亲自来砸?”
“我来给你指条路。”贾世道身体前倾,压低声音,“离开临江。去外地,我给你安排工作,房子,车。你妻子可以继续当老师,孩子上最好的学校。所有负面新闻,我会帮你压下去。三个月后,没人会记得陆峻崖是谁。”
陆峻崖笑了:“条件呢?”
“承认那些照片和流水是真的。”贾世道说,“发一份公开道歉信,说自己‘一时糊涂’,‘愧对组织培养’。然后,永远闭嘴。”
“如果我不呢?”
贾世道的眼神冷了。
“那明天,会有新的照片。”他一字一顿,“你儿子在幼儿园被欺负的视频。你父亲——那位退休的灯塔管理员——当年工作失误的记录。还有……你妻子十年前在大学里,和某个教授的‘特殊关系’。”
陆峻崖握着茶杯的手指,指节泛白。
“贾世道,”他的声音很轻,“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能活到今天?”
贾世道愣了一下。
“在部队,我出过十七次任务。”陆峻崖继续说,“最危险的一次,在边境,毒贩把我队友打穿了肺。我背着他,在丛林里走了两天两夜。饿极了吃虫子,渴极了喝自己的尿。最后走出来的时候,医疗队说,再晚半小时,我俩都得死。”
他抬起头,盯着贾世道:
“知道支撑我走出来的信念是什么吗?”
贾世道没说话。
“是我队友趴在我背上,快昏迷了,还在说:‘崖子,咱们是兵。兵可以死,但不能跪。’”
陆峻崖站起身。
阳光从卷帘门的缝隙里射进来,正好打在他身上,像舞台上的聚光灯。
“所以,贾主任,”他说,“你可以往我身上泼脏水,可以威胁我的家人,可以动用所有手段。但想让我跪——”
他顿了顿,声音像钢铁碰撞:
“除非我死。”
贾世道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站起身,退后一步,第一次在这个年轻人面前,露出了忌惮的神色。
“你会后悔的。”他说。
“我唯一后悔的事,”陆峻崖说,“是没早点看清你的真面目。”
贾世道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卷帘门合上。
店里重新陷入昏暗。
陆峻崖站在原地,许久,才慢慢坐下。
他掏出手机,开机。
无数条未接来电和短信涌进来。他一条都没看,直接拨通了沈静秋的号码。
“喂。”
“他来找我了。”陆峻崖说。
“我知道。我在对面楼上看着。”沈静秋顿了顿,“陆峻崖,你真的想好了?一旦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陆峻崖看着窗外。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座城市依旧繁华,依旧喧嚣,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沈主任,”他说,“帮我做件事。”
“说。”
“把我账户里所有的钱——一共八万七千六百三十五块两毛——全部捐给‘退役军人困难家庭救助基金’。然后,把捐款凭证,发到网上。”
沈静秋沉默了几秒:“你这是……”
“他不是说我收受贿赂吗?”陆峻崖笑了,“那我就让他看看,一个收了‘封口费’的人,是怎么处理脏钱的。”
挂了电话,他走到柜台后,打开冰柜,拿出一瓶啤酒。
起开瓶盖,泡沫涌出来。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像刀子,也像火焰。
窗外的阳光,正一点点西斜。
夜晚要来了。
但他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深夜十一点,暴雨。
陆峻崖站在老兵烧烤店门口,看着雨幕把整条街浇成模糊的水彩画。卷帘门拉下来一半,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映出石根生佝偻的背影——老人正蹲在地上,用一块旧抹布仔细擦拭一个铁皮箱子。
“石叔,”陆峻崖走进去,“我送您去车站。”
石根生没抬头,手里的动作停了停:“急什么,雨这么大,等会儿。”
“最后一班去省城的大巴,十二点二十发车。”陆峻崖蹲下来,看着老人布满老茧的手,“小磊和他妈妈在省城等您,那边都安排好了。”
铁皮箱子很旧了,边缘的漆都磨掉了,露出暗红色的锈迹。箱盖上有三个凹痕,像是被什么重物砸过。
“这是我爹留下来的,”石根生忽然说,“1948年,他跟着部队打临江城,从国民党仓库里缴获的。里面原本装的是银元,他一块没留,全上交了。后来部队首长奖励他,就把这个空箱子送给他,说:‘石老哥,这箱子装过不义之财,以后你用它装点干净东西。’”
雨声哗哗地响。
“我爹用它装过地契,装过粮票,装过全家人的户口本。”老人用手指摩挲着那些凹痕,“后来传给我,我装过果园的承包合同,装过小磊的录取通知书,装过他第一张工资条……现在,要装我们一家三代的命了。”
陆峻崖喉咙发紧。
下午,沈静秋安排了紧急撤离方案。石根生、他儿媳妇、孙子石小磊,今晚必须离开临江,去省城的安全屋。贾世道已经对陆峻崖下手,下一个,很可能是所有知情者。
“小陆,”石根生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老人的眼睛浑浊得像两潭深水,“我今年六十五了,活够了。但小磊才七岁,他的人生……不能毁在这帮混账手里。”
陆峻崖握住老人的手:“石叔,我向您保证,等这事了结,我亲自去省城接你们回家。”
“家?”石根生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哪还有家啊。果园没了,房子拆了,儿子……也走了。我这把老骨头,在哪不是埋?”
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陆峻崖。
那是石磊的军装照,背面用钢笔写了一行字:“爸,等我回来,咱们把梨树都换了新品种。”
字迹工整,像他这个人一样,一板一眼。
“小磊当兵走的那天,”石根生声音很轻,“也是这么大的雨。他穿着军装,站在门口,给我敬了个礼。我说,儿子,到了部队好好干。他说,爸,等我回来,让您过上好日子。”
老人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陆峻崖把照片收好,扶他站起来:“走吧,石叔。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雨夜的客运站冷冷清清。
最后一班大巴停在最里面的车位,发动机怠速着,发出低沉的嗡鸣。车窗蒙着水汽,看不清里面的乘客。
陆峻崖撑着伞,把石根生送到车门口。老人拎着那个铁皮箱子,箱子很沉,他走得有些吃力。
“就送到这儿吧。”石根生转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进陆峻崖手里,“这个,你拿着。”
布包入手温温的,还带着老人的体温。
“是什么?”
“打开看看。”
陆峻崖解开布包的结。里面是一枚军功章——三等功,边缘已经磨损得发亮。奖章下面,压着一把钥匙。
“这钥匙……”
“望江台工地,”石根生压低声音,“西北角,原来我家果园水井的位置。井填了,但井壁里有个暗格。我爹当年藏过枪,后来我藏过账本。”
陆峻崖瞳孔一缩:“账本?”
“浊江投资和清河钢贸的真实流水,还有当年征地补偿款的原始协议。”老人的眼睛在雨夜里亮得吓人,“七年前,我儿子死之前,把这些东西交给我,说:‘爸,您藏好,万一我出事,这就是证据。’”
陆峻崖的手猛地收紧。
“我本来想带走的,”石根生说,“但想了想,还是留给你。小陆,这可能是扳倒贾世道最后的筹码。你……小心用。”
大巴司机按了下喇叭,催促上车。
石根生最后看了陆峻崖一眼,转身,一步一步登上台阶。铁皮箱子在台阶上磕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车门关上了。
引擎轰鸣,大巴缓缓驶出车站,消失在雨幕深处。
陆峻崖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淌,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布包。
军功章冰凉。
钥匙滚烫。
手机震动。
沈静秋的短信:“人送走了?”
“走了。”
“好。来老地方,有进展。”
陆峻崖收起伞,坐进车里。他没立刻发动,而是先打开手机,点开下午那条引爆全网的捐款记录。
八万七千六百三十五块两毛,退役军人困难家庭救助基金,电子凭证上的时间戳精确到秒。
下面的评论区已经炸了:
“我靠!真捐了?!”
“不是说收了几百万吗?就八万多?”
“楼上懂什么,这是人家全部家当了!”
“感觉事情不简单……”
“坐等反转!”
但更多的还是质疑和谩骂。贾世道下午又接受了一次采访,话里有话地说:“有些人善于表演,大家不要被表象迷惑。”
表演。
陆峻崖关掉手机,发动引擎。
车子驶入雨夜,像一尾黑色的鱼,游向深水。
“老地方”是东洲大学后街的一家24小时自习室。沈静秋包了一个小隔间,桌上摊满了文件和笔记本电脑。
陆峻崖推门进去时,她正盯着屏幕,眉头紧锁。
“周为民的儿子周远,”她头也不抬地说,“三小时前醒了。”
陆峻崖脱下湿漉漉的外套:“醒了?医生不是说至少要昏迷两天吗?”
“提前醒了,而且……”沈静秋转过屏幕,“他说要见你。”
屏幕上是一段监控录像。医院病房里,周远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眼睛很亮。他对守在门口的警察说了什么,警察摇头,他又说,反复几次后,警察终于拿出手机,开始录像。
沈静秋点开视频。
周远的脸占满了屏幕。他喘了几口气,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
“陆峻崖,如果你在看这段视频,听好了。刀疤不是我杀的。那个加密通讯软件也不是我注册的。有人栽赃我,为了逼我爸就范。”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痛苦:
“我爸……周为民,他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太想当‘好人’。在官场上,好人往往活不长。他以为和贾世道划清界限就能保全自己,太天真了。”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周远苍白的脸。
“陆峻崖,我知道你手里有东西。石根生给你的,对吧?”周远忽然笑了,笑得咳嗽起来,“我也有一份。在我大学宿舍的储物柜里,3区217柜,密码是石磊的生日。里面有……贾世道儿子在国外洗钱的证据。”
雷声滚滚而来。
“拿着它,去找我爸。”周远盯着镜头,一字一顿,“告诉他,要么当个真好人,要么……就准备给我收尸。”
视频结束。
隔间里只有雨声和电脑风扇的嗡鸣。
陆峻崖沉默了很久:“他为什么相信我?”
“因为你是石磊的战友。”沈静秋关掉视频,“周远和石磊是高中同学,关系很好。石磊出事那年,周远正在国外留学,回来时葬礼都办完了。他一直怀疑石磊的死有问题,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调查。”
“所以他才被盯上。”
“对。”沈静秋揉了揉眉心,“贾世道知道周远在查他,所以设计了这个局。一来灭口刀疤,二来拖周为民下水,三来……警告所有想翻旧账的人。”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
“陆峻崖,我们现在有三条线。第一,石根生留给你的账本;第二,周远藏在宿舍的证据;第三,U盘虽然没放对地方,但我已经安排了第二方案——那个记者会在提问时,直接展示账本的扫描件。”
陆峻崖抬起头:“什么时候?”
“明天上午十点,第二轮媒体通气会。”沈静秋转身,“但贾世道一定会有准备。所以,我们必须赶在他前面,拿到周远手里的证据。”
“现在去东洲大学?”
“不,来不及了。”沈静秋看了眼手表,“宿舍楼十一点锁门,现在过去太显眼。而且……我怀疑贾世道的人已经在盯着了。”
她走回桌边,从包里拿出一张校园卡:
“这是我以前用的研究生卡,还能刷开宿舍楼的门禁。明天早上六点,宿舍楼刚开门,人最少的时候,你进去。3区217柜,密码你知道。”
陆峻崖接过校园卡,照片上的沈静秋很年轻,短发,素颜,眼神清澈。
“你也是东洲大学毕业的?”
“嗯,法学院。”沈静秋说,“毕业后考进监察系统,一干就是十年。”
她顿了顿,忽然问:“陆峻崖,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转业。如果你还在部队,现在可能是某个特战旅的教官,带兵训练,岁月静好。不会卷入这些破事,不会被人泼脏水,家人也不会担惊受怕。”
陆峻崖看着手里的校园卡,许久,才说:
“沈主任,你见过被劣质钢材砸死的工人吗?”
沈静秋摇头。
“我见过。”陆峻崖的声音很平静,“三年前,邻市一个工地塌方,砸死了十二个人。我去现场支援,看见一具尸体……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馒头。”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烧:
“他爹妈从山里赶来,哭晕在警戒线外面。他媳妇抱着两岁的孩子,孩子还不会说话,只会喊‘爸爸、爸爸’。可爸爸再也回不来了。”
雨声忽然变得很大。
“后来调查结果出来,”陆峻崖继续说,“事故原因是钢材不合格,供应商和当地官员勾结,以次充好。但最后,只判了几个小喽啰,背后的保护伞,纹丝不动。”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和沈静秋并肩站着: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那个小伙子问我:‘首长,为什么好人总是吃亏?’我答不上来。醒来后,我就打了转业报告。”
沈静秋看着他。
“所以我不后悔。”陆峻崖说,“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这条路。哪怕被人骂,被人威胁,被人往死里整。因为……”
他转过身,看着沈静秋:
“因为总得有人站出来,告诉那些混蛋:这世道,不该是这样。”
沈静秋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她伸出手:
“合作愉快,陆峻崖。”
陆峻崖握住她的手。
很凉,但很稳。
凌晨四点,雨停了。
陆峻崖没回家,在自习室的沙发上眯了两个小时。五点五十,他被手机闹钟叫醒,简单洗了把脸,穿上外套,出门。
清晨的东洲大学笼罩在薄雾里。梧桐树上挂着水珠,偶尔滴落,在积水里溅起小小的涟漪。早起的学生三三两两,抱着书往图书馆走,没人注意这个穿着夹克、步履匆匆的男人。
研究生宿舍楼3区,一栋老式的红砖建筑。
陆峻崖刷开楼门禁,走进昏暗的楼道。空气里有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洗衣粉香气。墙上贴着各种通知和寻物启事,有些已经泛黄。
217柜在一楼储物间的角落。
他输入密码——石磊的生日,1988年7月23日。
柜门“咔哒”一声,开了。
里面很空,只有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两个字:“证据”。
陆峻崖拿出来,迅速关上柜门。他没在这里打开,而是把文件袋塞进怀里,转身离开。
走出宿舍楼时,天已经蒙蒙亮。雾气散了些,能看见远处操场上晨跑的学生。
他走到停车场,坐进车里,才打开文件袋。
里面有三样东西。
第一,是一叠银行流水打印件,全是英文,开户行在开曼群岛,户名是“Jia Haoyu”——贾世道儿子的拼音。
第二,是一张照片。贾世道和一个金发外国男人在游艇上的合影,背景是蔚蓝的海。照片背面用英文写着:“感谢贾先生对我们在临江投资的‘支持’。”
第三,是一封信。
手写的,字迹潦草:
“周远,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出事了。石磊的死不是意外,是谋杀。杀他的人叫刀疤,指使他的人是贾世道。原因很简单——石磊拿到了浊江投资洗钱的证据,想举报。”
“证据分三份。一份在我这里,一份在石磊父亲手里,还有一份……在我父亲周为民的保险柜里。但他不敢拿出来,他怕。”
“周远,别怕。这世道如果让好人不敢说话,那我们就一起,把它掀翻。”
信的落款是:“石磊,2016年4月5日”。
日期是石磊死前三天。
陆峻崖握着这封信,手指微微颤抖。
七年前,石磊就已经预感到自己会死。他把证据分散藏好,把希望寄托在朋友身上。
但周远出国了。
石根生不敢声张。
周为民选择了沉默。
于是,石磊的命,成了档案里一个轻飘飘的“意外事故”。
直到七年后,另一个退役军人,踏进了同一条河流。
陆峻崖把东西收好,发动车子。
他要去见周为民。
现在,立刻。
早上七点半,省发改委家属院。
周为民住在一栋老式单元楼的三楼。陆峻崖敲开门时,周为民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眼睛里满是血丝。
“你……”他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大变,想把门关上。
陆峻崖伸手抵住门板。
“周主任,”他低声说,“周远让我来找你。”
周为民的手僵住了。
陆峻崖走进屋里,关上门。客厅很简朴,老旧的沙发,掉了漆的茶几,墙上挂着一幅字:“淡泊明志”。
“周远醒了,”陆峻崖说,“他让我告诉你,要么当个真好人,要么……就准备给他收尸。”
周为民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脸。
许久,他才抬起头,声音嘶哑:“证据呢?”
陆峻崖从怀里拿出文件袋,放在茶几上。
周为民颤抖着手,打开。他看得很慢,每翻一页,脸色就白一分。看到石磊那封信时,他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信纸上,晕开墨迹。
“我……我不知道,”他喃喃道,“我不知道小磊留了这样的信……我不知道他死得这么冤……”
“现在你知道了。”陆峻崖说,“周主任,石磊当年信任你,才把证据交给你。周远现在也信任你,才敢以死相逼。你呢?你还要沉默多久?”
周为民抬起头,泪流满面:
“我……我害怕啊,陆峻崖!贾世道背后不是一个人,是一张网!省里、市里,多少人跟他绑在一起?我要是站出来,死的不仅是我,还有我儿子,我老婆,我全家!”
“那石磊呢?”陆峻崖盯着他,“他死的时候,想过会连累家人吗?石根生现在带着孙子东躲西藏,他怕过吗?”
周为民说不出话。
“周主任,”陆峻崖蹲下来,平视着他,“你儿子在医院里,宁愿赌上自己的命,也要把证据交出来。他为什么?因为他不想活在一个父亲不敢说真话的世界里。”
窗外的天光越来越亮。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周为民脸上,照出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每一滴泪。
许久,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房。
打开保险柜。
里面没有钱,没有金条,只有厚厚几摞文件。最上面,是一个牛皮纸袋,封口处用火漆封着,印着“绝密”两个字。
他拿出来,递给陆峻崖。
“这是当年开发区土地出让的全部原始文件,”周为民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包括浊江投资如何通过围标、串标拿到项目,如何虚增成本套取财政补贴,如何……伪造石磊的车祸报告。”
陆峻崖接过袋子,很沉。
“陆峻崖,”周为民看着他,“我今年五十五,仕途到头了。但我儿子才二十八,他的人生……不能毁在我手里。”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所以,我跟你干。”
陆峻崖伸出手。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一个退役军人的手,和一个老官僚的手。
在这一刻,终于握成了拳头。
上午九点五十分。
临江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新闻发布厅。
记者们已经就位,长枪短炮对准主席台。贾世道坐在正中,左右是调查组的几位负责人。他今天换了深蓝色西装,表情严肃,但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昨天那场舆论战,他赢了。
陆峻崖已经身败名裂,周为民的儿子在医院里等死,石根生一家不知所踪。
大局已定。
十点整,主持人宣布通气会开始。
贾世道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
发布厅的大门,被推开了。
陆峻崖走了进来。
他穿着那身藏青色西装,白衬衫,没打领带。手里拿着两个牛皮纸文件袋,步履沉稳,像走在阅兵场上。
全场哗然。
记者们举起相机,快门声像暴雨一样响起。
贾世道的笑容僵在脸上。
“陆峻崖!”调查组组长厉声喝道,“你已经被停职调查,谁允许你进来的?”
陆峻崖没理他,径直走到主席台前,把两个文件袋放在桌上。
“贾主任,”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昨天你展示了两张照片,说我生活作风有问题,说我收受贿赂。今天,我也带了两样东西。”
他打开第一个文件袋,抽出一叠文件:
“这是石磊——七年前死于‘意外车祸’的退役军人——留下的亲笔信。信里明确指出,他的死是谋杀,凶手是刀疤,指使者是你,贾世道。”
贾世道猛地站起身:“胡扯!这是伪造——”
“是不是伪造,笔迹鉴定就知道。”陆峻崖打断他,打开第二个文件袋,“这是你儿子贾浩宇在开曼群岛的银行流水,过去五年,共接收来自浊江投资的‘咨询费’两千三百万美元。这是你们父子洗钱的证据。”
他把文件举起来,面对镜头:
“还有这个——当年开发区土地出让的原始文件,证明浊江投资通过非法手段获得项目,虚增成本套取国家资金。这份文件,由省发改委副主任周为民同志,亲自提供。”
镜头齐刷刷转向坐在角落的周为民。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陆峻崖身边。
“我证明,”周为民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陆峻崖同志所说,全部属实。我为我过去的沉默和懦弱,向石磊同志,向所有受害者,向临江市人民……道歉。”
他深深鞠躬。
全场死寂。
贾世道的脸从红变白,从白变青。他张着嘴,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他看向台下的心腹,那些人一个个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
完了。
他知道,完了。
陆峻崖最后看向镜头,一字一顿:
“昨天,有人说我表演。今天,我告诉所有人——这不是表演,这是一个老兵,对腐败发起的最后冲锋。”
他顿了顿,声音响彻整个发布厅:
“这场仗,我打赢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发布厅的侧门被推开。
一群身穿监察制服的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肩章上的国徽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他走到主席台前,出示证件:
“贾世道同志,我是国家监察与审计总局第六监察室主任,沈国栋。根据《监察法》相关规定,现依法对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立案审查调查。请你配合。”
两个年轻监察官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贾世道的胳膊。
金丝眼镜掉在地上,“啪”地一声,碎了。
贾世道被带走了。
像一条被抽掉骨头的鱼。
发布厅里安静了几秒,然后,掌声响起。
先是零星,然后如雷。
记者们疯了似的往前挤,话筒几乎戳到陆峻崖脸上。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过身,和周为民对视一眼。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赢了。
但陆峻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贾世道背后的那张网,还没有被彻底撕开。
他走出发布厅,走到走廊的窗边。外面阳光灿烂,天空湛蓝,像被这场暴雨洗过一样干净。
手机震动。
沈静秋的短信:“干得漂亮。但别放松,更大的鱼还在后面。”
陆峻崖回复:“我知道。”
他收起手机,看着窗外。
远处,清河和浊江交汇的地方,江水奔腾,一路向东。
他知道,这场战斗,还会继续。
但只要脊梁不弯,就没人能让他跪下。
永远不会。
贾世道被带走的第七天,临江市下了第一场雪。
雪花细碎,落在“老兵烧烤”重新拉起的卷帘门上,很快融化成水痕。店里暖气开得很足,陆峻崖、沈静秋、周为民围坐在炭炉旁,炉子上架着一口小锅,羊肉汤咕嘟咕嘟地滚着白沫。
“省纪委的初步结论下来了。”周为民夹起一筷子羊肉,在蒜泥麻酱里蘸了蘸,却没往嘴里送,“贾世道涉嫌受贿、滥用职权、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涉案金额……初步统计两个亿。”
“两个亿。”陆峻崖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窗外雪花纷飞,店里热气蒸腾。三个数字之间,隔着七条人命——石磊,刀疤,还有五个因为使用劣质建材而伤残的农民工。
沈静秋用小勺搅着汤,勺子和锅沿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浊江投资已经查封,账面资金冻结了八千万,但还有一亿两千万……不见了。”
“境外?”陆峻崖问。
“一部分。”沈静秋抬起头,“贾世道的儿子贾浩宇在开曼群岛的账户,我们已经通过国际司法协助冻结了六千万。但剩下的六千万,像蒸发了一样。”
周为民放下筷子:“我在省发改委这些年,听说过一个词:‘影子基金’。”
炭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什么意思?”陆峻崖看向他。
“有些钱,不走公司账面,不走个人账户。”周为民的声音压低了,“而是通过复杂的股权结构,一层层转到海外,再以‘慈善基金’‘文化基金会’的名义洗白。最后,这些钱会以‘投资’‘捐赠’的名义回流国内,变成合法资产。”
沈静秋点点头:“我查过,贾世道名下有一个‘临江文化传承基金会’,注册资金五千万,主要做古籍修复和地方戏保护。账面非常干净,每年审计都是优秀。”
“但实际上?”陆峻崖问。
“实际上,”沈静秋从包里拿出平板,调出一份文件,“这个基金会过去三年,共向海外支付‘文化咨询费’‘版权采购费’四千八百万。收款方都是同一家——注册在维京群岛的‘东方文艺复兴公司’。”
陆峻崖盯着屏幕:“这家公司的股东……”
“查不到。”沈静秋说,“离岸公司,股东信息完全保密。但我们追踪资金流向时发现,这家公司去年十月,向一个瑞士银行账户转账三千万。那个账户的持有人……”
她顿了顿:“是江川省政协副主席,李正山的女儿,李薇。”
陆峻崖的瞳孔微微收缩。
李正山。省政协排名第三的副主席,分管文化和文史工作。更重要的是——他是省委书记的老同学,在江川省经营三十年,门生故旧遍布各地。
“深水区。”周为民苦笑,“贾世道只是浮在水面的鱼,真正的巨鳄,在下面。”
炭炉里的火弱了些,陆峻崖夹起一块炭添进去。火焰重新窜起来,映亮三个人的脸。
“李正山分管文化,”沈静秋继续道,“‘临江文化传承基金会’就是在他的推动下成立的。贾世道是基金会副理事长,但真正的决策权……在理事长李薇手里。”
“所以,”陆峻崖慢慢说,“那六千万,很可能通过基金会洗白,流进了李家的口袋?”
“不止六千万。”沈静秋调出另一份文件,“过去五年,临江开发区共有十七个文化类项目获得财政补贴,总额三点二个亿。其中十一个项目的承建方,都和李薇控股的公司有关联。”
她抬起头,眼神锐利:
“陆峻崖,我们抓了贾世道,等于捅了马蜂窝。接下来,要么一鼓作气,把窝端了;要么……被马蜂蜇死。”
窗外雪越下越大,地面已经白了薄薄一层。
陆峻崖沉默了很久,忽然问:“周主任,您了解李正山吗?”
周为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白酒。酒很烈,他咳嗽了两声,才说:
“李正山这个人……很复杂。他是知青出身,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文笔好,口才好,早年在省委宣传部干得风生水起。后来历任文化厅长、市委副书记,五年前升任省政协副主席。”
他顿了顿:“表面上看,他是个儒雅的学者型官员,喜欢书法,收藏古籍,还出过两本散文集。但圈内人都知道,他手腕很硬。十年前,他当市委副书记时,主持旧城改造,一个月拆了半条老街,上百户居民上访,最后都被‘妥善安置’了。”
“怎么安置的?”陆峻崖问。
“给钱。”周为民苦笑,“但给的钱,不够买新房的厕所。有人闹,他就让人查那些人的老底——违章建筑、超生、偷税漏税……总能找到把柄。最后,闹得最凶的几个人,要么搬走了,要么进去了。”
店里安静下来,只有羊肉汤的咕嘟声。
许久,陆峻崖开口:“沈主任,上级什么意思?”
沈静秋放下平板:“总局的态度很明确:一查到底,绝不姑息。但李正山的级别摆在那里,需要更扎实的证据,需要更稳妥的程序。”
她看向陆峻崖:“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
“李正山下个月六十岁生日,”沈静秋说,“按惯例,政协和省委老干部局要给他办一个‘文化成果展’,展示他这些年推动的文化项目成果。展览地点在东洲大学美术馆,时间是十二月二十八号。”
陆峻崖明白了:“展览上,会有基金会所有项目的展示。”
“对。”沈静秋点头,“我们要做的,是在展览上,当众揭穿这些项目的‘成果’是怎么来的。用最公开的方式,把脓包挑破。”
周为民脸色变了:“这太冒险了!展览当天,省里领导、媒体记者、社会各界人士都会到场。万一证据有瑕疵,万一被人反咬一口……”
“所以我们不能有瑕疵。”沈静秋打断他,“周主任,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你说。”
“李正山有个习惯,”沈静秋说,“他所有的讲话稿、批示、甚至私人信件,都会留一份复印件,存放在政协档案室的‘个人工作档案’里。按规矩,这些档案要到他退休五年后才解密。但我相信,里面一定有我们要的东西。”
周为民的手抖了一下:“你要我去偷档案?”
“不是偷,”沈静秋纠正,“是‘借阅’。你是省发改委副主任,有权限调阅政协相关资料,用于‘工作参考’。我会给你一份清单,你按清单上的时间节点,把对应的文件复印出来。”
周为民沉默了。
炭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这个五十五岁的男人,刚刚鼓起勇气站到阳光下,现在又被要求潜入更深的水域。
“周主任,”陆峻崖忽然开口,“如果您觉得为难——”
“我去。”周为民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烧,“我儿子在医院躺着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这官,可以不当;这人,不能不做。”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雪花扑在玻璃上,很快化成水,流下来,像眼泪。
“我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他背对着两人,声音很轻,“他教了我一辈子:读书人,要有风骨。可我当官这三十年,把风骨一点点磨没了。现在……我想捡回来。”
沈静秋也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周主任,我向您保证,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您和您家人的安全,我们一定会力保障。”
周为民笑了,笑得有些苍凉:“小沈啊,我活了五十五年,才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不是安全不安全的问题,是对不对得起良心的问题。”
他转过身,看着陆峻崖:
“小陆,你那天在礼堂上说,战场的形态会变,但敌人从未离开。这话说得好。我这半辈子,都在跟‘自己’这个敌人作战——贪念,恐惧,懦弱。现在,我想赢一次。”
陆峻崖伸出手。
周为民握住,很用力。
三天后,省政协档案室。
周为民穿着深灰色夹克,手里拿着发改委的正式函件。函件上盖着鲜红的公章,事由是:“为编制《江川省文化产业发展十四五规划》,需调阅相关历史资料”。
档案室管理员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看了函件,又看了看周为民的工作证,点点头:“周主任,您要查哪方面的资料?”
“李正山副主席的个人工作档案。”周为民尽量让声音平稳,“李主席在文化战线工作多年,他的经验和思路,对编制规划很有参考价值。”
老太太“哦”了一声,没多问,起身去里间。过了一会儿,她推着一辆小推车出来,车上放着三个厚厚的档案盒。
“李主席的档案,从1985年到现在,全在这儿了。”她说,“按规定,只能在阅览室看,不能拍照,不能复印。您要摘抄的话,我们提供纸笔。”
周为民心里一沉。
不能复印?
沈静秋给的清单上,有十七份关键文件,光靠手抄,根本来不及。
他定了定神,笑着说:“王老师,您看这样行不行——我确实需要一些资料带回去研究,但手抄太慢了。要不,您帮我复印几份?费用我出。”
老太太推了推老花镜:“周主任,不是钱的问题。这是规定,个人工作档案,非经本人或上级批准,一律不得复印。”
“那……我请示一下李主席?”
“李主席出国考察了,下周才回来。”
周为民脑子飞快地转。他想起沈静秋交代的第二方案——如果无法复印,就用手机偷拍。
但阅览室里有监控。
“王老师,”他忽然压低声音,“其实……是书记的意思。”
老太太一愣:“书记?”
“嗯。”周为民凑近些,“书记想全面了解李主席的工作情况,为下一步……人事安排做准备。但这事敏感,不方便正式发函,所以才让我以规划调研的名义过来。”
他顿了顿,看着老太太的眼睛:
“王老师,您在政协干了三十年,规矩您最懂。但有时候……规矩也得为人事让路,您说是不是?”
老太太沉默了。
她看看周为民,又看看那三个档案盒。档案室的挂钟嘀嗒嘀嗒地走着,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
许久,她叹了口气:“周主任,您要复印哪些?”
周为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却依然平静:“我勾出来,麻烦您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清单——那是沈静秋用特殊药水写的,平时看不见,需要用打火机烘烤才显形。但他早有准备,已经提前誊抄在一张便签纸上。
十七份文件,从1998年李正山担任文化厅长时的一份关于“文化项目专项资金管理”的批示,到2019年他批示同意“临江文化传承基金会”享受税收优惠的文件。
老太太一张张复印。
机器嗡嗡地响,白纸吐出来,带着墨粉的温度。
周为民站在旁边,心跳如鼓。他时不时看一眼墙上的监控摄像头——红灯亮着,说明在正常工作。
二十分钟后,所有文件复印完毕。
老太太把原件收好,复印件装进文件袋,递给周为民:“周主任,这事……我就当不知道。”
“谢谢王老师。”周为民接过袋子,从钱包里抽出五百块钱,“一点心意,您买点茶喝。”
老太太摆摆手:“钱我不要。我只希望……您真是为公事。”
周为民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着老太太浑浊但清澈的眼睛,忽然觉得羞愧。这个在档案室坐了一辈子的老人,可能比他更懂得什么是“风骨”。
“王老师,”他收起钱,深深鞠躬,“我向您保证,这些资料,只用于该用的地方。”
老太太点点头,没说话。
周为民转身离开。走出档案室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老太太坐在柜台后,戴着老花镜,继续整理她的档案卡。阳光从高窗照进来,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落了一层雪。
当天晚上,老兵烧烤店。
沈静秋把十七份复印件摊在桌上,一份份细看。陆峻崖和周为民坐在旁边,屏住呼吸。
“这份,”沈静秋抽出一张,“2005年,李正山批示同意‘江川省古籍保护专项基金’设立,首期拨款两千万。但基金的实际管理人,是他当时的女婿——现在已经是前女婿了。”
她又抽出一份:“2012年,他批示将‘临江古城修复项目’交给‘文源建筑工程公司’。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是他堂弟。”
一份又一份。
批示,批复,签字。
每一笔资金流动,每一个项目归属,都指向同一个家族。
最后一份,是2019年的文件。李正山以省政协副主席身份,建议“加大对民间文化基金会的扶持力度”,并特别点名表扬“临江文化传承基金会”,建议财政给予“适当补贴”。
文件末尾,有他龙飞凤舞的签名:
李正山
沈静秋放下文件,长长吐出一口气:
“够了。”
陆峻崖看着她:“够定罪吗?”
“够立案了。”沈静秋说,“但要在展览上当众揭穿,我们还需要一样东西——实物证据。”
“什么实物?”
“基金会项目的‘成果’。”沈静秋眼睛亮了,“比如,他们宣称花五百万修复的一部古籍,实际上可能只花了五十万,剩下的钱进了私人腰包。如果我们能找到那部古籍,请专家鉴定修复成本,就是铁证。”
周为民皱眉:“古籍都在基金会仓库里,我们怎么进去?”
沈静秋笑了:“下个月的文化成果展,这些‘成果’都会拿出来展示。我们进不去仓库,但进得去展厅。”
陆峻崖明白了:“你是说,在展览当天……”
“对。”沈静秋点头,“我已经联系了国家图书馆的古籍修复专家,他会以‘学术交流’的名义参加展览。到时候,我们现场鉴定,现场揭穿。”
她看向陆峻崖:
“但这事有风险。展览现场肯定有李家人盯着,一旦被发现,他们可能会狗急跳墙。”
陆峻崖沉默了几秒,忽然问:“沈主任,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沈静秋愣了一下。
“你是国家监察总局的处长,前途无量。办完贾世道的案子,你已经立功了。为什么要冒着毁掉前程的风险,去碰李正山这块硬骨头?”
炭火噼啪。
沈静秋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很白,很细,但指关节处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
“我父亲,”她忽然说,“也是退役军人。”
陆峻崖和周为民对视一眼。
“他当了一辈子兵,最后在边防团副团长的位置上退休。”沈静秋的声音很轻,“我小时候,他总跟我说:‘闺女,咱们沈家的人,可以穷,可以笨,但不能没骨头。’”
她抬起头,眼睛里映着炭火的光:
“三年前,我办过一个案子。一个县的扶贫办主任,贪污了残疾人补助金。那个主任被抓的时候,指着我的鼻子骂:‘沈静秋,你不就是靠你爹的关系才进监察系统的吗?装什么清高!’”
“后来呢?”陆峻崖问。
“后来,案子办结了,那个主任判了十年。”沈静秋笑了笑,笑得很苦,“但我父亲……再也没跟我说过话。他觉得我给沈家丢人了,觉得我六亲不认。”
她顿了顿:
“陆峻崖,你说你转业是为了告诉那些混蛋,世道不该是这样。我当监察官,也是为了告诉我父亲,告诉所有人——沈家的骨头,不是用来欺压百姓的,是用来撑起一片青天的。”
店里安静得能听见炭火燃烧的声音。
许久,陆峻崖举起酒杯:
“为了骨头。”
周为民也举起杯:“为了青天。”
三个杯子碰在一起。
声音清脆,像冰裂,也像春雷。
十二月二十八日,雪后初晴。
东洲大学美术馆外,红毯铺地,花篮簇拥。巨大的横幅悬挂在正门上方:“李正山同志文化工作成果展”。
上午九点,嘉宾开始入场。
省政协的领导,省委老干部局的负责人,文化界的名流,媒体的记者……车流如织,衣香鬓影。李正山穿着一身深灰色中山装,站在门口迎宾,笑容儒雅,与每个人亲切握手。
陆峻崖和沈静秋混在媒体队伍里,胸前挂着《文化报》的记者证。周为民则以“省发改委代表”的身份,坐在嘉宾席第二排。
九点三十分,开幕式开始。
领导致辞,嘉宾发言,流程繁琐但有序。陆峻崖的目光始终盯着展厅中央的玻璃展柜——那里陈列着基金会“修复”的十二部古籍,每一部旁边都有详细的介绍牌,写着修复过程、技术难度、资金投入。
最显眼的一部,是《临江府志》清乾隆刻本,介绍牌上写着:“历时三年修复,投入资金五百八十万元,填补了我省地方志文献保护的空白。”
五百八十万。
陆峻崖想起沈静秋昨晚的话:“国家图书馆的专家估算,这种程度的修复,市场价不会超过八十万。”
五百万的差价。
足以压垮很多人。
十点整,自由参观开始。
李正山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到《临江府志》的展柜前,开始讲解:“这部府志啊,原来损毁非常严重,虫蛀、水渍、脆化……我们的修复团队用了最先进的技术,一点一点把它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他讲得很动情,周围人听得频频点头。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色夹克、戴着眼镜的老者,悄悄走到展柜另一侧。他是国家图书馆的古籍修复专家,姓吴,今天以“学术交流”的名义来的。
吴教授凑近玻璃,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咦”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展厅里,格外清晰。
李正山停下讲解,看向他:“这位老师,有什么问题吗?”
吴教授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李主席,恕我直言……这部《临江府志》的修复,恐怕用不了五百八十万吧?”
全场瞬间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李正山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这位老师是?”
“我是国家图书馆的古籍修复中心研究员,吴文渊。”吴教授拿出工作证,“从事古籍修复四十年,经手过的珍贵文献不下千部。以这部《临江府志》的损毁程度和修复效果来看,市场价……最多八十万。”
“哗——”
人群骚动起来。
记者们的相机对准了展柜和李正山。
李正山的脸色变了,但他依然保持着风度:“吴教授,修复工作不仅要看结果,还要看过程。我们采用了最新的纳米材料,聘请了国内顶尖的团队……”
“李主席,”吴教授打断他,声音很平静,“您说的纳米材料,我在国家图书馆的实验中心见过。成本确实高,但也没高到十倍差价的程度。至于团队……修复这部书的主要负责人,是我的学生。他告诉我,实际拿到的修复费用,是四十五万。”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李正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他看向周围,那些刚才还满脸堆笑的人,此刻都移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
沈静秋走上前,亮出证件:
“李正山同志,我是国家监察与审计总局第六监察室副主任,沈静秋。根据相关线索,现依法对你涉嫌滥用职权、利益输送问题进行初步核实。请你配合调查。”
两个年轻的监察官从人群里走出来,一左一右站到李正山身边。
没有手铐,没有拉扯,但那种无形的压力,让整个展厅的空气都凝固了。
李正山看着沈静秋,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复杂,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解脱。
“小沈啊,”他轻声说,“你父亲……还好吗?”
沈静秋的瞳孔微微一缩。
“我跟你父亲,当年一起在宣传部工作过。”李正山继续说,“他是个好人,就是太耿直。我劝过他,在这条路上走,太耿直会吃亏。他不听。”
他叹了口气:
“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说完,他整了整中山装的衣领,对监察官说:“走吧。”
没有挣扎,没有辩解。
像一个真正的学者,坦然接受自己的失败。
李正山被带走了。
展厅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像一尊尊雕塑。
陆峻崖走到展柜前,看着玻璃后面的《临江府志》。泛黄的纸页,工整的楷书,记录着这座城市三百年的风雨。
记录着无数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也记录着,此刻正在发生的历史。
他转过头,看向窗外。
雪后的阳光很亮,照在美术馆前的广场上,照在那些匆匆赶路的行人身上。
世界依旧喧嚣,依旧忙碌。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沈静秋走到他身边,轻声说:“结束了。”
陆峻崖摇摇头:“还没。”
“嗯?”
“李正山背后,可能还有别人。”陆峻崖说,“六千万的资金缺口,不会只流向一个人。”
沈静秋沉默了一会儿,笑了:“那就继续查。”
“继续查。”陆峻崖重复道。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窗外阳光灿烂的世界。
炭火会熄灭。
但骨头里的火,一旦点燃,就永远不会灭。
正月十五,元宵节。
临江市的年味还没散尽,大街小巷挂着红灯笼,空气里飘着汤圆的甜香。老兵烧烤店却关着门,卷帘门上贴着一张手写的告示:“家中有事,歇业三天。”
店里的炭炉还温着,炉边围坐着四个人——陆峻崖、沈静秋、周为民,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石根生回来了。
老人瘦了些,但精神很好。他带来的铁皮箱子放在桌上,盖子开着,里面除了那枚三等功奖章,还多了一本红塑料皮的笔记本。
“这是小磊的日记,”石根生翻开笔记本,纸张已经泛黄,字迹却很清晰,“他从当兵第一年就开始写,一直写到……出事前三天。”
陆峻崖接过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一行字: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把这本书交给组织。里面记录的一切,都是真的。——石磊”
字迹工整,一笔一划,像他这个人。
沈静秋倒了一杯热茶,推到石根生面前:“石叔,您怎么突然回来了?省城那边……”
“安全屋待不住了。”石根生苦笑,“李正山被带走后第三天,有三辆车停在楼下,车里的人不下车,就在那儿坐着。沈主任派来保护我们的同志说,得转移。”
周为民脸色一沉:“还有漏网之鱼?”
“不止漏网,”沈静秋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李正山的案子牵出了七个人,三个厅级,四个处级。但我们在查资金流向时发现,还有一笔钱——三千万,转到了一个海外信托基金。这个基金的受益人……”
她顿了顿,看向陆峻崖:
“是江川省前任省长,现省人大常委会主任,赵东明。”
炭炉里的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溅到地砖上,很快熄灭。
赵东明。
这个名字,在江川省意味着太多东西。他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大学生干部,主政江川十年,推动了开发区建设、高速公路网、大学城扩建……是公认的“能吏”,也是无数人政治生涯的“伯乐”。
“赵主任……”周为民的声音有些发干,“他明年就退休了。”
“所以这笔钱,可能是‘退休金’。”沈静秋合上文件,“但问题是,信托基金的设立时间是五年前,那时赵东明还是省长。三千万,从哪里来?”
陆峻崖翻着石磊的日记。日记写到2016年3月就断了,最后一篇的日期是3月28日,离他死亡还有七天:
“今天去见了周叔叔(周为民)。把复印件给他了,他说会处理。但我总觉得他眼神闪躲。爸说得对,这世上靠得住的,只有自己。好在还有备份,藏在老地方。希望永远用不上。”
老地方。
陆峻崖抬起头:“石叔,小磊说的‘老地方’,是哪里?”
石根生从铁皮箱子里拿出一张地图——手绘的,铅笔线条,标注着果园、水井、小路。地图一角用红笔圈出一个位置,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梨树下三尺,铁盒。”
“果园被推平前,”老人说,“小磊埋了个铁盒子。他说里面是‘最后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
“里面是什么?”
“我不知道。”石根生摇头,“他说,如果哪天他出事了,又有人来查这件事,就把地图交给那个人。他说……那个人一定懂。”
陆峻崖盯着地图。
梨树下三尺。
那个位置,现在在望江台的地基下面,被几十米深的钢筋混凝土浇筑着,像一个密封的棺材。
“挖不出来了。”周为民叹了口气,“除非把望江台炸了。”
“炸了倒不至于,”沈静秋忽然说,“但我们可以进去。”
三个人都看向她。
“望江台虽然烂尾了,但主体结构已经封顶。因为贾世道的案子,项目全面停工,现在只有一个保安在看守。”沈静秋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如果我们能进去,找到对应位置,也许……”
“也许什么?”陆峻崖问。
“也许能找到通风管道、电缆井,或者施工时预留的检修通道。”沈静秋的眼睛亮了,“大型建筑都会有这种空间,方便后期维护。只要找到图纸——”
“图纸在开发区档案馆。”周为民接口,“我是发改委副主任,有权调阅。”
“但风险太大。”石根生摇头,“小陆,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赵东明那种级别的人物……碰不得。”
陆峻崖没说话。
他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那一页没写字,只贴着一张照片——石磊抱着刚出生的儿子,笑得像个孩子。照片背面,用钢笔写了一行字:
“儿子,爸爸可能看不到你长大了。但你要记住,咱们石家的人,可以穷,可以苦,但不能跪着活。”
字迹被水渍晕开过,可能是眼泪。
陆峻崖合上日记,抬起头:
“石叔,小磊埋那个铁盒子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但他还是埋了。为什么?”
石根生沉默。
“因为他相信,”陆峻崖一字一顿,“总有一天,会有人把它挖出来。会有人让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重见天日。”
他把日记本放回铁皮箱子,站起身:
“这个人,可以是我。”
正月十六,凌晨三点。
望江台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矗立在开发区中央。雪已经化了,地面湿漉漉的,反射着远处路灯的冷光。
陆峻崖和沈静秋把车停在五百米外的工地围挡后面。两人都穿着深色工装服,背着工具包——包里是强光手电、撬棍、图纸,还有一把从老兵烧烤店拿来的铁锹。
“图纸显示,”沈静秋展开复印的施工图,用手电照着,“在B区核心筒位置,有一个直径八十公分的垂直通风井,从地下二层直通楼顶。井壁上有检修梯。”
“入口呢?”
“地下二层的设备间,有一个检修口。”沈静秋指着图上的一处标注,“但设备间的门是电子锁,需要密码。”
陆峻崖看向远处的工地值班室。亮着灯,窗帘拉着,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在晃动。
“保安怎么办?”
“我来处理。”沈静秋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两支注射器,“强效镇静剂,够他睡到明天中午。”
陆峻崖皱眉:“这……”
“合法手段。”沈静秋把盒子收好,“监察部门在特殊情况下,可以使用非致命性管制药品。我已经报备过了。”
她顿了顿,看向陆峻崖:
“但进入建筑之后,就是非法闯入。如果被发现,我可以用职务身份解释,但你……可能会被追究刑事责任。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陆峻崖笑了。
他从工具包里拿出安全帽,戴好:“带路吧。”
两人贴着围挡阴影移动。工地大门锁着,但围挡有一处被流浪汉扒开的缺口,刚好够一个人钻进去。
值班室在工地东南角。沈静秋让陆峻崖等在原地,自己走到窗下,敲了敲玻璃。
“谁啊?”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保安大哥,开下门,我手机落里面了。”
窗户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沈静秋举起手里的工作证——那是伪造的开发区安监局的证件:“安监局的,白天来检查,手机忘在楼里了。”
保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出来开门。门刚打开,沈静秋迅速出手,注射器扎进他颈侧。保安眼睛瞪大,想叫,但药效很快发作,身体软软倒下。
沈静秋扶住他,拖回值班室,放在椅子上,摆出趴桌睡觉的姿势。
“二十分钟有效。”她走回来,对陆峻崖说,“抓紧。”
地下二层的入口在工地西侧,一个向下延伸的混凝土斜坡。门是厚重的防火门,电子锁面板闪着红光。
沈静秋从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设备,连接上锁面板。屏幕上数字跳动,三分钟后,“咔哒”一声,锁开了。
门后是漆黑的楼梯间,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两人打开头灯,一前一后往下走。楼梯很陡,没有扶手,混凝土台阶上散落着钢筋头和碎模板。头灯的光束在黑暗中切开一道口子,照出飞舞的灰尘。
地下二层像一个巨大的迷宫。裸露的混凝土柱,纵横交错的管线,地上积着深浅不一的水洼。空气又冷又潮,呼吸都带着白气。
“设备间在C-7区。”沈静秋对照着图纸,手指在虚空中划动,“这边。”
他们在柱子间穿行,脚步声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回荡,像有另一个人在跟着。偶尔有水滴从天花板上滴落,砸在水洼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走了大约十分钟,一扇灰色的铁门出现在眼前。门上用红漆喷着“设备间-闲人免入”。
这次是机械锁。
陆峻崖从工具包里拿出撬棍,插进门缝,用力一撬。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开了条缝。他侧身挤进去,沈静秋紧随其后。
设备间里堆满了废弃的机器和线缆。正中央,地板上有块一米见方的铁栅盖板,用四颗螺栓固定着。
通风井的入口。
陆峻崖蹲下身,用扳手拧螺栓。螺栓锈死了,他用了很大力气,才拧动第一颗。汗水从额头滑下来,滴在铁栅上。
四颗螺栓全部卸下,他掀开盖板。
一股冷风从下面冲上来,带着泥土和铁锈的味道。井口黑黢黢的,深不见底。井壁上确实有检修梯,但锈迹斑斑,看上去很不牢靠。
“我先下。”陆峻崖把安全绳系在腰间,另一端固定在旁边的混凝土柱上,“你等我信号。”
他抓住梯子,试了试承重,然后一步步往下爬。
井很深,越往下越冷。头灯的光束在井壁上扫过,照出斑驳的水渍和裂缝。梯子有些横档已经断了,他只能小心地避开。
下到大约十五米深时,井壁一侧出现了一个洞口——不是图纸上标注的检修通道,而是一个不规则的窟窿,像是施工时预留的,又像后来被人凿开的。
陆峻崖停在洞口,朝上面喊:“找到了!”
他把安全绳解下来,系在洞口的一根钢筋上,然后钻进洞里。
里面是一个狭小的空间,不到两平方米,地上堆着几个水泥袋,已经硬化了。但角落里,有一个明显是新挖的坑,坑里埋着一个生锈的铁盒子。
梨树下三尺。
虽然梨树没了,虽然地面被浇筑了几十米厚的混凝土,但这个隐藏在通风井侧壁的空间,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
陆峻崖跪下来,用铁锹挖开坑边的浮土。铁盒子露出来了,三十公分见方,表面锈得厉害,但锁扣还很牢固。
他撬开锁扣,掀开盒盖。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三样东西:
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
一个U盘。
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致后来者”。
陆峻崖先打开信。信纸很普通,字迹是石磊的: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看到这封信。但既然你找到了这里,说明事情已经严重到必须挖出真相的地步。”
“笔记本里记录了我调查浊江投资的全过程,包括每一笔可疑的资金流向,每一个相关人员的证词。U盘里有录音和照片,是我偷偷录下的贾世道和几个官员的谈话。”
“但最重要的是——笔记本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叫赵东明,当时的江川省省长。2015年9月23日,他在‘金煌会所’的地下停车场,亲手接过了贾世道递过去的一个手提箱。”
“我拍下了这一幕。这也是我死亡的原因。”
“如果你有勇气,请把这一切公之于众。如果你没有……请把盒子重新埋好,就当从未见过。”
“无论你选择什么,我都谢谢你。至少,这世上还有人记得石磊这个名字。”
——一个死人,于2016年3月30日
信纸在陆峻崖手中微微颤抖。
他翻开笔记本。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记录,时间、地点、人物、金额,条理清晰得像一本会计账册。最后一页,果然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是偷拍的,画质不好,但能清楚地认出赵东明的脸——五十多岁,微胖,穿着一件深色夹克。他站在一辆黑色轿车旁,贾世道正把一个银色手提箱递给他。两人都在笑。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2015.9.23,金煌会所地下停车场,箱内为现金,约五百万。”
陆峻崖把照片和笔记本收好,U盘放进贴身口袋。
然后他对着铁盒子,轻声说:
“磊哥,我选第一条路。”
他把盒子重新埋好,盖上土,抚平。做完这一切,他朝洞口的光亮处爬去。
早上六点,天还没亮透。
老兵烧烤店里灯火通明。笔记本摊在桌上,照片放在旁边,U盘插在沈静秋的笔记本电脑上。
屏幕里正在播放一段录音,背景嘈杂,像是在KTV包房:
贾世道的声音:“赵省长,您放心,开发区那块地,一定按您的意思办。”
一个低沉的中年男声:“小贾啊,做事要稳妥。不要给人留下把柄。”
贾世道:“是是是,都处理干净了。就是……那个当兵的,石磊,他好像查到点什么。”
中年男声沉默了几秒:“那就让他查不下去。”
贾世道:“明白。”
录音结束。
店里一片死寂。
周为民脸色惨白,手指紧紧攥着茶杯,指节发白。石根生闭着眼睛,眼泪从皱纹里流下来,滴在桌上。
“赵东明……”周为民喃喃道,“真的是他。”
沈静秋拔出U盘,看向陆峻崖:“这些证据,足以立案。但赵东明是省人大常委会主任,要动他,需要中纪委直接介入。”
“那就交上去。”陆峻崖说。
“交上去之前,”沈静秋顿了顿,“我们得想好退路。赵东明在江川经营三十年,关系网盘根错节。一旦他知道我们在查他……”
她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石根生忽然开口:“小陆,把东西给我。”
陆峻崖一愣:“石叔?”
“我老了,活够了。”老人站起身,走到柜台后,拿出那个铁皮箱子,“这些东西,我带到北京去。我去中纪委门口,敲鼓,鸣冤。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
“不行!”陆峻崖和周为民同时站起来。
“太危险了!”周为民急道,“赵东明的人可能在路上就……”
“那你说怎么办?”石根生看着他,“等?等到我死了,等到小磊的孙子都忘了爷爷是怎么死的,再查?”
周为民说不出话。
沈静秋沉默了很久,忽然说:“我有一个办法。”
三个人都看向她。
“元宵节晚上,省委省政府在江川大剧院举办‘新春茶话会’,赵东明作为老领导,一定会出席。”沈静秋说,“茶话会全程直播,省市两级媒体都在场。”
她拿起那张照片:
“我们把证据做成材料,在茶话会开始前,分发给所有媒体记者。同时,通过特殊渠道,把完整证据链送到中纪委值班室。双管齐下,在舆论和程序上,同时施压。”
陆峻崖皱眉:“但这样一来,你就彻底暴露了。监察系统内部……”
“我已经写好了辞职报告。”沈静秋笑了,笑得很淡,“从查李正山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但就像石磊说的——有些事,总得有人做。”
她看向陆峻崖:
“你呢?想好了吗?一旦迈出这一步,你可能再也回不到正常生活了。”
陆峻崖走到窗边。
天快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街道上开始有早起的人,扫街的环卫工,晨练的老人,赶着去进货的小贩。
这个城市还在沉睡,但很快就要醒来。
他想起林静和儿子。想起那天早上,林静说:“我和孩子等你,多久都等。”
他想起石磊日记里的话:“咱们石家的人,不能跪着活。”
他想起自己站在礼堂里,对上千人说:“这场仗,我打赢了。”
可仗,还没打完。
“沈主任,”他转过身,“材料怎么分发,你想好了吗?”
沈静秋眼睛一亮:“茶话会七点开始,记者六点半入场。我们在六点二十五分,以‘省监察厅新闻办’的名义,把材料袋放在媒体签到处。每个袋子里,有照片复印件、U盘、还有一份情况说明。”
“谁会相信这是监察厅发的?”
“所以需要你。”沈静秋看着陆峻崖,“你要站在签到处,亲自发。记者们都认识你——那个在礼堂上公开宣战的老兵。你的脸,就是最好的背书。”
陆峻崖笑了。
“好。”
正月十六,晚上六点二十分。
江川大剧院门口,红毯铺地,彩灯高悬。一辆辆黑色轿车驶来,领导们穿着正装下车,在礼仪小姐的引导下步入会场。
媒体签到处设在剧院侧门。十几家媒体的记者正在排队签到,领记者证和会议材料。
陆峻崖穿着那身藏青色西装,站在签到台旁边。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手提箱,箱子里是五十份材料袋。
六点二十三分。
他打开手提箱,开始发材料。
“《江川日报》的记者?”他问第一个人。
“对。”
“这是补充材料,关于今晚茶话会的重要背景。”陆峻崖递过去一个袋子,“请务必在茶话会开始前看完。”
记者疑惑地接过,打开袋子,看到照片和U盘的瞬间,脸色变了。
“这……”
“下一个。”陆峻崖已经转向第二个人。
他发得很快,很稳。每递出一份材料,就说同样的话。记者们有的震惊,有的兴奋,有的犹豫,但所有人都把材料收下了。
六点二十八分,五十份材料全部发完。
陆峻崖合上手提箱,转身要走。
“陆峻崖!”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回头。赵东明站在剧院门口,穿着深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身边围着几个人,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峻崖身上。
赵东明走过来,步伐沉稳。他在陆峻崖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他,然后笑了:
“我认得你。那个在礼堂上讲话的退役军人,对吧?”
“是。”陆峻崖说。
“年轻人,有血性是好事。”赵东明语气温和,像长辈在教导晚辈,“但也要懂规矩。有些事,不是光凭血性就能解决的。”
陆峻崖看着他:“赵主任,您说的规矩,是指收五百万现金的规矩吗?”
周围瞬间安静。
赵东明的笑容僵住了。
陆峻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那张照片,举起来:
“2015年9月23日,金煌会所地下停车场。您接过贾世道递来的手提箱,里面是五百万现金。这张照片,石磊拍了,藏了七年。现在,它该见光了。”
记者们哗然,相机对准照片,快门声连成一片。
赵东明的脸从红变白,从白变青。他盯着照片,盯着陆峻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赵主任,”陆峻崖收起照片,“石磊死之前,在日记里写:‘咱们石家的人,不能跪着活’。今天,我把这句话还给您——咱们当干部的,更不能跪着贪。”
说完,他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沈静秋坐在驾驶座上,发动引擎。
车子驶离大剧院,汇入元宵节的车流。
后视镜里,赵东明还站在原地,被记者们团团围住。闪光灯像暴雨一样落在他身上,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能吏”,此刻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结束了?”陆峻崖问。
“开始了。”沈静秋说。
车子穿过跨江大桥。桥下,清河与浊江交汇,江水奔腾,一路向东。
陆峻崖拿出手机,给林静发了条短信:
“今晚回家吃饭。”
很快,回复来了:
“汤圆煮好了,等你。”
他收起手机,看向窗外。
城市华灯初上,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家在等。
而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一个月后,惊蛰。
江川省人大常委会召开特别会议,接受赵东明辞去主任职务。同一天,中纪委发布消息:赵东明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在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消息传来时,陆峻崖正在老兵烧烤店的后厨,跟着石根生学揉面。
“手腕要用巧劲,”老人粗糙的手掌覆在陆峻崖手背上,“别用死力气,面有灵性,你疼它,它就给你好脸色。”
面团在案板上翻飞,渐渐变得光滑圆润。窗外的阳光很好,照在刚擦过的灶台上,亮得晃眼。
“石叔,”陆峻崖轻声说,“小磊的案子……重新立案了。”
石根生揉面的手顿住了。他背对着陆峻崖,肩膀微微颤抖。许久,他才继续动作,声音有些发哽:
“好……好……”
陆峻崖放下手里的面团,走到老人身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案板上。
“这是……抚恤金。部队补发的,还有……组织上给的慰问金。”
石根生没看信封,只是盯着面团。一滴眼泪砸在面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凹陷。
“小磊走的时候,”老人声音沙哑,“组织上也给过抚恤金。三万八。我当时想,我儿子一条命,就值三万八吗?”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
“现在我知道了……值钱的不是钱,是有人还记得他,还愿意为他讨个公道。”
后厨的门帘被掀开,林静端着刚拌好的凉菜进来。她怀孕四个月了,微微显怀,脸上有孕期的柔光。
“石叔,小陆,吃饭了。”她轻声说。
三个人围坐在店里唯一一张方桌旁。简单的三菜一汤:红烧肉,清炒时蔬,凉拌黄瓜,还有一大碗刚出锅的羊杂汤。
石根生给每人盛了汤,第一碗放在陆峻崖面前:
“小陆,这一个月……辛苦了。”
陆峻崖接过碗,热气扑在脸上。他想起一个月前的那个元宵夜,从大剧院回来后,他在家睡了整整两天。醒来时,林静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眼睛哭得红肿。
“你昏迷的时候,”她告诉他,“沈主任和周主任来过。说赵东明的案子已经移交中纪委,上面成立了专案组。还有……你的工作安排,可能要调整。”
他当时没问怎么调整。
有些事,问不问,结局都一样。
“石叔,”陆峻崖喝了口汤,“您以后……有什么打算?”
老人笑了:“我?继续开我的烧烤店。小磊的媳妇在省城找到了工作,孙子也转学了。我一个人,守着这店,挺好。”
他顿了顿,看向陆峻崖:
“你呢?听说……你要调走了?”
陆峻崖放下碗,点点头:“去省退役军人事务厅,政策研究处。”
“这是个闲差。”周为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三人抬头。周为民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手里拎着两瓶酒,脸上带着笑。
“周主任?”陆峻崖起身。
“别叫主任了,”周为民摆摆手,“我已经提前退休了。组织上给的说法是‘顾全大局’,实际上……是我自己申请的。”
他在桌边坐下,把酒放在桌上:
“赵东明倒台,牵扯出一大串人。省里市里,要动的手术不小。我这个时候退下来,对谁都好。”
石根生拿来酒杯。周为民打开一瓶,给每个人都倒上。
“这第一杯,”他举起酒杯,“敬石磊。七年沉冤,终得昭雪。”
四人碰杯,酒很烈,烧得喉咙火辣辣的。
“第二杯,”周为民又倒上,“敬沈静秋。她……调走了。去西北某省,还是干监察,级别没变,但环境艰苦得多。”
陆峻崖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他知道沈静秋会走,但没想到这么快。
“她走之前,”周为民说,“让我带句话给你:她说,她不后悔。还说你给她的那张军装照,她会一直留着。”
陆峻崖想起那张照片——石磊穿着军装,笑容灿烂。沈静秋临走前一夜,他来店里告别,陆峻崖把照片的复制件给了她。
“她说,”周为民继续道,“这张照片提醒她,监察官和军人一样,都是在看不见的战场上战斗。”
第二杯酒下肚。
“第三杯,”周为民倒满第三杯,“敬我们自己。”
他看着陆峻崖,看着石根生,看着林静:
“这一个月,我常常想,我们到底图什么?陆峻崖,你本来可以安安稳稳当你的科长,现在调去闲职,前途基本到头了。石叔,您儿子回不来了。沈静秋,背井离乡。我,提前退休。”
他顿了顿:
“可昨天,我去医院复查,在走廊里听见两个护士聊天。一个说:‘你知道吗?望江台那栋烂尾楼要拆了,改成公园。’另一个说:‘早就该拆了,听说那楼用的钢筋不合格,幸亏没建成。’”
周为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们图的,就是这个‘幸亏’。幸亏楼没建成,没砸死人。幸亏石磊的冤屈有人管。幸亏……这世道,还有人为一句‘公道’拼命。”
他举起酒杯:
“所以,敬这该死的、可爱的、值得我们为之拼命的世道。”
四只酒杯碰在一起。
声音清脆,像冰裂,也像春雷。
三天后,陆峻崖去省退役军人事务厅报到。
政策研究处在办公楼的三层最里面,一间不大的办公室,两张桌子,三个书柜。同事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同志,姓陈,戴副老花镜,正在看报纸。
“小陆是吧?”老陈抬起头,笑眯眯的,“坐,坐。咱们这儿活不多,主要是写写材料,搞搞调研。清闲,适合养身体。”
陆峻崖把背包放在空桌上。桌上很干净,只有一台电脑,一部电话,一个笔筒。
“陈老师,我具体负责什么工作?”
“先熟悉熟悉文件。”老陈从书柜里拿出一沓材料,“这是近五年关于退役军人安置的政策汇编。你看看,有什么想法,可以写写报告。”
陆峻崖接过材料,很厚,掂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坐下来,翻开第一页。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窗外的梧桐树开始抽芽,嫩绿的新叶在春风里摇晃。远处工地上,望江台已经开始拆除,巨大的机械臂在空中挥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那个曾经象征“未来”的地标,如今成了过去。
而新的公园,将从废墟上长出来。
下午四点,陆峻崖提前下班。
他坐公交去了开发区。公交车很慢,摇摇晃晃,穿过熟悉的街道。经过老兵烧烤店时,他看见石根生正在门口支烧烤架,动作有些吃力。
他下了车,走过去。
“石叔,我帮您。”
两人一起把沉重的铁架支起来,摆好炭盆,挂上灯泡。夕阳西下,金色的光铺满整条街。
“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石根生问。
“单位没什么事。”陆峻崖说,“以后……可能天天都这么早。”
老人看了他一眼:“不习惯?”
“有点。”
石根生笑了:“慢慢就习惯了。这人啊,都是从忙到闲,从热到冷。关键是自己心里那团火,不能灭。”
他点燃炭火,蓝色的火苗窜起来,映亮两人的脸。
“小陆,”老人忽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给店起名叫‘老兵烧烤’吗?”
陆峻崖摇头。
“因为来我这儿吃饭的,好多都是老兵。”石根生用铁钳拨弄着炭火,“有越战下来的,有参加过抗洪的,有在边防待了十几年的……他们有的混得好,有的混得差。但坐在这儿,喝一瓶啤酒,吃几串肉,说的都是当年在部队的事儿。”
他顿了顿:
“我常听他们说,退役后最难的不是找工作,不是赚钱,是……找不着自己的位置。在部队,你是兵,有任务,有命令,知道该往哪儿冲。到了地方,没人告诉你该往哪儿冲了,你得自己找方向。”
陆峻崖沉默地听着。
“但你找到了。”石根生看着他,“你冲的方向,可能不是上级想要的,可能不是最‘聪明’的,但是对的。”
炭火噼啪作响。
“所以,”老人拍拍他的肩,“别觉得现在的工作没用。政策研究……研究好了,能让千千万万个退役军人,找着方向。”
陆峻崖点点头。
他帮着石根生串好第一批肉串,看着老人熟练地刷油、撒料。烟火气升腾起来,混合着孜然和辣椒面的香味,飘满了整条街。
第一个客人来了,是个穿着工装的中年男人,脸上有油污。
“老石,来十串羊肉,一瓶啤酒。”
“好嘞!”
陆峻崖退到店里,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他看着石根生忙碌的背影,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这座正在慢慢愈合的城市。
手机震动。
是林静发来的信息:
“产检结果很好,医生说孩子很健康。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他回复:
“什么都行。我买点水果回去。”
收起手机,他站起身,跟石根生打了个招呼,走出店门。
夕阳正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杆笔直的标枪。
又过了一个月,清明节。
陆峻崖和林静去了烈士陵园。石磊的墓在陵园东侧,一块普通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面刻着:
石磊 烈士
1988-2016
为人民利益而死,重于泰山
墓前已经摆了好几束花。有石根生的,有周为民的,还有一束白色的菊花,卡片上写着:“战友沈静秋敬挽”。
陆峻崖把带来的花放下,那是一束黄白相间的菊花,中间夹着一枚三等功奖章的复制件——石根生坚持要他带来。
“磊哥,”他蹲下来,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赵东明的案子,中纪委已经移交给检察院了。贾世道、李正山……所有害你的人,都会受到法律的审判。”
风吹过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回应。
“你儿子小磊,”陆峻崖继续说,“上次考试全班第三。石叔说,等暑假带他去北京,看天安门,看长城。你当年没完成的心愿,他帮你完成。”
林静站在他身后,轻轻抚摸着小腹。
“还有,”陆峻崖站起身,握住林静的手,“我妻子怀孕了,年底出生。如果是男孩,我想让他叫‘陆磊’。让他记住,这世上曾经有个叔叔,叫石磊,是个英雄。”
墓碑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照片上的石磊,穿着军装,笑容永远定格在二十八岁。
陆峻崖敬了个礼。
标准的军礼。
然后他转身,搀着林静,慢慢走下山。
陵园的台阶很长,一级一级,像人生的路。走到半山腰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石磊的墓碑在漫山遍野的墓碑中,并不起眼。
但阳光照在上面,亮得刺眼。
晚上,陆峻崖接到沈静秋的电话。
信号不太好,有沙沙的杂音。
“喂?”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远,但很清晰。
“沈主任。”陆峻崖走到阳台上,“你那边……怎么样?”
“很好。”沈静秋说,“天很蓝,云很低,人很少。我在查一个草原生态补贴的案子,牵扯到几个地方干部。比临江的案子简单,但也……挺有意思。”
陆峻崖笑了:“你还是闲不住。”
“习惯了。”沈静秋顿了顿,“陆峻崖,我听说……你调去政策研究处了。”
“嗯。”
“委屈吗?”
陆峻崖看着窗外的夜色。城市的灯光像一片星海,一直蔓延到天边。
“不委屈。”他说,“我发现……政策研究也挺重要的。我最近在写一个报告,关于退役军人创业扶持的。如果写好了,能帮到不少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那就好。”沈静秋轻声说,“陆峻崖,你还记得那天在老兵烧烤店,我说我父亲再也没跟我说话吗?”
“记得。”
“他上周给我打电话了。”沈静秋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他在新闻上看到赵东明被抓的消息,看到我的名字出现在办案人员名单里。他说,闺女,爸错了。咱们沈家的骨头,就该这样用。”
陆峻崖握紧手机。
“所以,”沈静秋吸了吸鼻子,“你看,一切都在变好。石磊的冤屈平反了,赵东明伏法了,我父亲理解我了……还有你,马上要当爸爸了。”
“你怎么知道?”
“周主任告诉我的。”沈静秋笑了,“他说你妻子怀孕了,年底出生。陆峻崖,恭喜你。”
“谢谢。”
两人又聊了几句,挂了电话。
陆峻崖站在阳台上,很久没动。
春夜的风很温柔,带着花香和泥土的气息。楼下有孩子在玩耍,笑声清脆。远处广场上,大妈们在跳广场舞,音乐欢快。
这个城市,这个国家,这个时代。
依然有很多问题,很多不公,很多需要战斗的地方。
但至少此刻,在这普通的春夜里,万家灯火,岁月静好。
而这份静好,是他们用脊梁撑起来的。
尾声
一年后,深秋。
新建的“石磊纪念公园”正式开放。公园不大,但设计得很用心——有儿童游乐区,有健身步道,还有一片小小的梨树林。
梨树是石根生坚持要种的。他说,儿子最喜欢吃梨。
开放仪式很简单,没有领导讲话,没有剪彩。只是石根生带着孙子,在梨树林里种下了最后一棵树苗。
陆峻崖和林静也来了。他们的儿子陆磊三个月大,躺在婴儿车里,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小磊,”石根生摸着孙子的头,“叫陆叔叔。”
“陆叔叔好。”七岁的石小磊已经长高了不少,声音清脆。
陆峻崖蹲下来,摸摸他的头:“考试怎么样?”
“全班第一!”孩子骄傲地说。
“真棒。”
林静推着婴儿车走过来。石根生俯身看着车里的小婴儿,眼神温柔得像水。
“像你,”他对陆峻崖说,“眉毛,鼻子,都像。”
“眼睛像他妈妈。”陆峻崖说。
阳光透过梨树的枝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秋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周为民也来了,手里拎着一袋水果。他已经完全像个退休老头了,穿着运动服,头发白了不少,但精神很好。
“我报了个老年大学,”他说,“学书法。老师说我很有天赋。”
大家都笑了。
沈静秋没来,但寄来了一封信。信里夹着一张照片——她在草原上,穿着蒙古袍,笑得灿烂。信上只有一句话:
“此心安处是吾乡。”
陆峻崖把照片收好。
他知道,沈静秋找到了她的战场。而他的战场,也从查贪反腐,转移到了政策研究的案头,转移到了为更多退役军人发声的文字里。
战场不同,但战斗继续。
石根生提议在公园里走走。一行人沿着步道慢慢走,秋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走到公园中心的小广场时,陆峻崖停了下来。
广场中央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段话:
“纪念石磊同志,以及所有为公平正义献出生命的人们。”
“他们或许已经倒下,但他们的脊梁,撑起了这片土地的天空。”
石碑下面,摆着几束鲜花。
陆峻崖看着石碑,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远方。
清河与浊江在远处交汇,江水滔滔,奔流不息。
清浊或许还会交织,战斗或许永不会停止。
但只要脊梁还在,只要还有人不愿跪下——
这片土地,就永远有光。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