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要做点什么的,譬如我此刻就走在一条蜿蜒的山径上。路是新开的,黄土裸露,像大地的一道新鲜伤口。走着走着,脑子里便盘旋起那个念头:这行走,到底有什么意义?
意义。这真是个奇妙的词,像个精致的空盒子,人人都急着往里面装东西。古人登山,要“会当凌绝顶”;临水,要“观沧海以明志”;便是看一朵花,也要看出“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来。仿佛不为行动找到个堂皇的注脚,那行动本身便轻飘飘的,站不住脚了。我们给爱赋予忠贞,给苦难赋予磨砺,给死亡赋予永恒。我们用意义编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将整个人生都兜在里面,才觉得安稳,才觉得脚下踩的不是虚空。
可我站在这半山腰,回望来路已隐在葱茏里,前路仍蜿蜒没入更深的绿,忽然觉得,那张网,或许是我们自己织给自己的茧。意义是后来的事,是事成之后,我们回头用言语给它披上的外衣。而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只有事情本身。就像童年时在雨后的水洼里蹦跳,泥点溅满裤腿,心里却只有那“啪嗒”一声的脆响和腿上传来微麻的快意。那时何曾想过“亲近自然”或“释放天性”?快乐是纯粹的,不需要任何旁证。
山风起来了,穿过林隙,带着凉意与树叶、泥土混成的清苦气味。我停住脚,靠着一棵老松。树干粗砺的皮硌着背,是实实在在的触感。一只灰褐色的山雀,倏地从头顶的枝丫间窜出,翅膀划开空气的“簌簌”声短促而清晰。它不是为了展示飞翔的意义而飞的,或许只是那边枝头有一只肥美的青虫,或许只是它想飞了。它的存在,它的每一个振翅,本身就是全部的理由。
这让我想起《世说新语》里的王子猷。雪夜醒来,酌酒咏诗,忽然想念朋友戴安道,便即刻乘小船,经一夜方至戴的门前。可到了,却不进去,转身返回。人间其故,他答:“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兴”,便是那无法装载入“意义”之盒的当下之情。那一夜的江水、雪光、酒意与胸中翻腾的思念,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满自足的世界。见不见到戴安道,反而是次要的、余外的事了。意义在此刻失效,行动只为成全那一刻生命本身的饱满。
人这辈子,若真要去追问一个终极的、如同磐石般不可移易的意义,恐怕是要失望的。我们不是史诗里的英雄,生来便背负着神谕或使命。我们只是被偶然地抛入这片时空,像一颗尘埃,或是一缕光。从浩渺的宇宙看下来,这悲欢离合的几十年,与山间一秋草木的荣枯,本质上并无不同。所谓的“青史留名”,那“名”也是后人根据需要涂抹的符号;所谓的“建功立业”,那“业”也终将被风沙或时光蚀去轮廓。这样想来,确乎是“毫无意义”的。
但“毫无意义”并非绝望的空洞,反而是一种彻底的松绑。正因为认识到那终极意义的虚妄,我们才可能真正地回到“当下”。意义是投向未来的箭,是贴在远方的标签;而当下的体验,是箭离弦时弓弦的震颤,是标签之下事物原本的温度与肌理。
我重新举步,不再想着山顶,也不再看顾来路。只是走。脚掌压实泥土的感觉,小腿肌肉微微的酸胀,额角渗出细汗被风拂过的微凉,远处不知名鸟雀一声递一声的啼鸣,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的、明明灭灭的光斑……这些碎片般的感知,纷至沓来,又流逝而去。我不再试图将它们串联成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也不赋予它们什么象征。它们就是它们,而我,就在这无穷的“它们”之中呼吸,存在着。
我们总以为,意义是支撑我们走下去的梁柱。可或许,生活本身,就是那流动的空气。梁柱是静止的、概念的;而空气无处不在,你吸入它,它便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支持你每一次心跳,却又在你呼出的瞬间离去,不断更新。我们活在呼吸里,而非梁柱的阴影下。
不知不觉,小径已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平缓的坡地,长满柔软的草。我索性躺下来,天空辽阔得没有边际,几丝云懒懒地挂着。耳边的草叶极轻微地沙沙作响,不知是风,还是泥土下生命蠕动的声音。时间在这里仿佛失了刻度,变成一种弥漫的氛围。
我忽然明白了,寻找意义,或许是我们惧怕这弥漫,惧怕这无所依傍的自由。而“毫无意义”,恰恰是归还给我们这无限的自由——自由地去感受每一次呼吸,去经历每一次无目的的喜悦或惆怅,去成为那流动的空气本身,而不是急于将自己凝固成一座可供解读的碑文。
躺了很久,直到日头西斜,给云彩镶上金边。我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循原路下山。回去的路上,我不再问意义。鞋底摩擦砂石的“沙沙”声,归巢鸟雀的啁啾,以及腹中隐约的饥饿感,便是全部了。
山脚在望,人间灯火次第亮起,每一盏光下,大概都缠绕着一些关于意义的故事吧。但我只带着满身的草木气息,和一片空明而宁静的“当下”,走向那一片温暖的喧嚣里去。这,就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