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武汉,空气里总是游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那甜不是扑面的浓香,是忽远忽近的,在你以为它已散去时,又悄然萦绕鼻尖的那么一种存在。就在这甜味浓淡辗转的某个间隙里,一句词毫无征兆地,便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这十三个字,像一枚温凉的玉,轻轻贴在了我的心口,照见了我早已逝去的青葱岁月。光影流转里,梧桐的枝桠,讲台上的粉笔灰,如同光影本身具象成了年轻的我,我仿佛看到昨天的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抱着书,从长长的走廊跑来,脚步声清脆,惊起了桂花树上栖息的麻雀,也惊醒了沉睡在课本里的诗行。
南宋词人刘过写下的这声叹息,原来从未被时光湮灭。它只是静静地等着,在某个同样秋光烂漫的时节,被一缕相似的桂花香悄然唤醒。
“欲买桂花同载酒”,起笔是何等风雅而又炽热的念头。那金粟般细小的花,是秋日凝成的魂魄;那清冽甘醇的酒,是快意人生的注脚。将这二者携上兰舟,与二三知己,泛于江波之上,任流光在笑谈与杯盏间滑走——这几乎是中国文人心中,一幅关于理想生活的标准图景。一个“欲”字,是筹划,是向往,是兴致勃勃地,想要重演一回过往的酣畅。
然而,所有的热望,都被接下来的六个字,轻轻一碰,便碎成了烟。“终不似,少年游。”
这“不似”二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像一声判决。它在说的,不是景不如昔,不是酒不如昔,甚至也并非人不如昔。它道出的,是一个更为本质的、关于“我”的真相——那个能毫无挂碍地沉醉于景、畅饮此酒、挥霍光阴的“少年”,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过去的时光里。中年的词人,故地重游,举目有山河之异,俯首有身世之感。他杯中映出的,是家国飘零的影子;他花香里嗅到的,是岁月沧桑的味道。他所欲追寻的,其实是一场旧梦;而他所能找到的,只是一个清醒的、回不去的自己。
这声叹息,在千年的文脉里,找到了遥远的回响。它让我们想起苏轼那句“诗酒趁年华”。东坡的呼喊,是站在青春的开端,对着无限未来发出的热烈邀请,是出征前的号角;而刘过的低语,则是行至人生的中途,对已然逝去的、不可复得的黄金时代,投去的深深一瞥,是归来后的怅惘。一呼一应,恰如一枚硬币的两面,共同铸就了生命完整的悲欢。
于是我们明白,“终不似”的,是那颗感知世界的心。少年时的欢愉,是未经省察的、喷薄而出的生命本能,纯粹如水晶;而后来的我们,纵使寻得同样的花香与酒冽,那份快乐却已然过虑,掺杂了回忆、比较与说不清的惘然。时间这位无情的雕塑家,早已在不经意间,重塑了我们的灵魂与所有感官。
正因如此,少年时光才显得如此夺目,如此奢侈。它并非仅为未来的丰盈而做的积累,它本身就是生命最饱满的果实。我爱的同学们,我多想对你们说:请珍惜你们此刻正拥有的一切;我多想对你们说——眼前这些不知为何而读的书,还有昨日球场上不计胜负的奔跑,演讲会上与对友毫无机心的辩论,都请用力地来感受,深刻地去记忆。真的,我亲爱的同学们,我希望你们将这“少年游”的每一刻,都活得淋漓尽致。
讲个故事。
三十五年前,我和你们一样,也是15岁的少年。
离中考还有100天,父亲从街上的新华书店买回了“汉中地区模拟试题”的数学练习册,我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害怕父亲看见,我偷偷躲进了自己屋子。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放大着我抖动的影子,像极了我惶惑不安的心。那些三角函数与方程式,如同密布在田埂间的荆棘,我赤脚踩过去,每一步都钻心地疼。
秋深了,风里带着苞谷秆枯败的气息。对于我们这些农家子弟,成绩单就是命运的分水岭。年级前三十名,是通往中专的独木桥,桥那头是干部身份、城市户口,是挣脱黄土的唯一生机。而三十名开外,世界便急剧收窄,只剩下两条灰扑扑的路:男孩跟着邻家叔伯,挤上南下的绿皮火车,去建筑工地挥霍青春;女孩则等着媒人上门,嫁作人妇,重复母亲那一辈,从灶台到田埂的循环。
我的名字,总在百名左右徘徊。这意味着,我正悬在深渊之上。父亲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是他被岁月压弯的脊梁。我不想成为他,却又无力成为别的样子。那种惶恐,不是尖锐的疼,而是钝重的、弥漫的,像冬日里湿冷的雾气,浸透骨髓。它让十六岁的我,过早地尝到了命运的重量——那并非选择,而是判决。一个时代的尘埃,落在我们这些农村少年肩上,就是一座山,足以压弯我们尚未完全挺直的腰背。
很快,中考成绩揭晓了,我没有考上中专,只能去离家三十公里以外的县城读高中。在这里我遇到了教语文的蒿老师,他在看了我的作文后大为赞赏,他在我的作文后面写下评语:好孩子,你的文字在清澈见底中有股掩饰不住的豪迈,加以时日,老师有理由相信有一块蓝天白云属于你,像你这样努力且勤奋的孩子,别说一个小小的大学,只怕整个世界都会为你让路的。
蒿老师的批语,像一束光,陡然照进我灰扑扑的青春里。那夜,我在宿舍泛黄的灯光下,将那几行字读了又读,指尖抚过纸上的墨迹,仿佛能触到一种温热的期许。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破土,哗啦啦地,像春汛时解冻的河水。
自那以后,我的世界仿佛被擦亮了一层。晨光熹微中,我借着天光背诵古文,字句间仿佛能看见古人的衣袂飘举;暮色四合时,我独自留在空荡的教室里,与鲁迅、与朱自清默默对话。县城高中的窗外是静默的远山,我的心里却奔涌着一条前所未有的江河。那是一种清贫岁月里最富足的拥有,一件单薄的青衫之下,包裹着一颗被文学点燃的、滚烫的心。
我爱的同学们呀,少年之游,并非仅是地理上的远行,更是精神疆域的迅猛开拓,那被点亮的豪情,那被书香浸润的志气,让往后所有的跋涉,都拥有了方向与力量。
许多年后,当我在异乡的讲台上,看着台下青春飞扬的面庞,总会想起许多在煤油灯下与数学题苦苦搏斗的农村少年,我多想穿越时光去告诉他们,也告诉此刻的你们:珍惜吧,珍惜这还能为一道题、一次排名而忧虑的时光,因为这忧虑本身,尚是装在校园围墙里的、相对温和的困顿。真正的风浪,在墙外。而少年时这奋力的一搏,无论成败,都将成为你生命中,最悲壮也最明亮的一笔。
毕竟,有些路,走过了,才知崎岖;有些桂花香,在当年的惶恐里未曾细嗅,却在往后余生,沉淀为再也回不去的、故乡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