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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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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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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长草

上周二的午后,是我的语文课,阳光斜斜地照进教室,粉笔灰在光柱里缓缓打着旋儿。我捏着半截粉笔,右手悬在空中,像个突然断了线的木偶。“懵”字的右半边,草头下面该是什么?分明是个再熟悉不过的字,笔划却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我邀请离讲台最近的同学上来帮忙写,然后自己就忍不住先笑了。

学生们更是笑得东倒西歪,倒不是嘲讽,是发现老师也会卡壳的新奇。我边笑边在黑板上写了一首词:晨来寻杖迹,忽忘倚何壁。欲作旧题诗,捻须竟失词。写完后,有一瞬,心里却有什么东西轻轻断裂了——像是年久失修的墙皮,悄无声息地剥落了一小块。

夜里批改作业,红笔在“恍然大悟”旁顿了顿。想起小时候祖父教我认字,他用长满老茧的手指在沙地上划出“懵”字:“你看,心上有草,草下有屋,屋里住着个娃娃,这就是懵懂的意思。”那时的他,已经开始把同一个故事讲上三遍五遍。母亲悄悄叹气:“你爷又犯糊涂了。”

其实何止是字呢。上周在超市遇见毕业多年的学生,他热情地喊“李老师”,我却只记得他鼻尖的痣,名字像被橡皮擦去了大半。昨天煮粥,转身就忘了放没放米,只好重新量过。这些细小的缺口,起初不以为意,直到“懵”字卡住的那个瞬间,所有遗忘连成了线,拽着人往下沉。

我想起外婆最后的时光。她坐在藤椅里,阳光很好,她却认不出我了。只是反复哼着幼时的童谣,哼到某句突然停住,眼神空茫如雾。那时我不懂她为何慌张,现在明白了——不是忘记歌词,是忘记了自己正在忘记。

可是转念一想,我们这一代人,怕是最后一批对汉字笔划如此执着的了。学生用键盘敲字,智能输入法早已替他们完成所有选择。有次让他们默写“羸弱”,大半学生写成了“赢弱”。他们理直气壮:“反正手机能识别。”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即将老去的不仅是我们,还有某种与笔墨相亲的记忆方式。

这周上课,我索性把“提笔忘字”做成了专题。我们聊“尴尬”——左边不是九也不是尤,聊“冒”——上面不是曰。学生们发现,原来每个汉字迷路的地方,都藏着故事。那个最先问我“懵”字的孩子说:“老师,忘记笔画的时候,这个字反而变得特别了。”

是啊,或许遗忘并非全然可怖。就像老家屋后那条河,年年洪水都会改道,可新的河道自有新的生机。我们的大脑也在悄悄完成它的筛选——留下最珍贵的,让次要的随风而去。

今早写字,在“懵”字旁边,我轻轻注了一行小字:“心上草长,屋下初心。”忽然觉得,这个残缺的、需要注解的字,比从前完整记着的时候,更有了温度。

已经是11月了,武汉的天像好得出奇,备完课后,我特意拿出笔记本,一笔一划在本字上写了二十遍“懵”。我盯着它,盯着它,突然发现“懵”字安然卧着,像个终于回到家的孩子。原来我们与记忆的关系,本就不是全然的拥有,而是不断的重逢。每一次提笔,都是一次寻找;每一次遗忘,都可能是更深刻记忆的开始。

就像此刻,我记得祖父说这个字时的神情,记得学生笑声里的善意,记得外婆哼歌时窗棂上摇晃的光影。这些,都比单纯的笔划重要得多。

人终究会忘记很多事的。但总有些什么,会在遗忘的缝隙里生长出来,像石缝里的草,柔韧地、倔强地,绿给你看。

周日晚上,用完电脑后,忘记关机了,早上要用时,突然发现鼠标整个一个无所皈依,四处乱晃。赶快向儿子求救,他故意损我,老妈呀,你是不是又瞎搞搞了?我两手一摊表示自己完全不知道。“摊上你这么一个老妈,我有什么办法呢,好吧,你打开向日葵,我给你远程吧。”这一远程,被他一通数落,我的老妈呀,你的鼠标四处乱晃的原因是因为你电脑里的360和金山独霸都在抢资源,他们都想控制你的电脑,如果你打开音箱,你就会听到那种急促的滴滴的声音.....

儿子的声音从手机里滋滋地传出来,像隔着层毛玻璃。我盯着屏幕上那只失了魂的鼠标指针,它正沿着显示器边缘画着不成形的圆圈,像个迷路的人在原地打转。

“妈,你看见没?那两个杀毒软件正在你电脑里拔河呢。”隔着手机屏幕,我看见儿子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里啪啦,我这边桌面上的图标就开始慌乱地躲闪。音箱里果然传出急促的滴滴声,像两只蟋蟀在机箱里斗狠。

“好了,我把金山请出去了。”儿子长按一口气,“它不太情愿,留了一地鸡毛。”

清理残留文件时,我看见那些被撕扯过的注册表项,像被扯乱的毛线团。想起小时候帮母亲整理缠乱的绒线,她总说:“线头越扯越乱,得顺着捋。”可这些软件偏不,它们热衷于把简单的结打成死疙瘩,好证明解铃还须系铃人。

桌面上突然弹出个窗口:“检测到系统存在风险,建议立即修复。”是360的提醒,带着胜利者特有的殷勤。儿子在那边哼了一声:“看见没?刚赶走一个,这个就开始邀功了。所以以后不准再安360和金山,他们会互相觉得对方是病毒。以后你乖乖用火绒就好,它容量小不说,还特别友好。”

儿子的声音把我拉回来,“好了妈,现在电脑正常了。”屏幕上的鼠标指针安静地停在中央,温顺得像只吃饱了的猫。和儿子互道了晚安后,我坐在书房里发了几分钟的呆。

我的电脑桌面,那片刚刚经历过战争的疆场,壁纸是儿子帮我设定的静月下的一朵荷花,儿子说正好应了我的笔名静月清荷。

我的崽,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江苏,留在了我力所不及的远方。他几次邀我驾车带着李小白去住些时日,我都婉拒了。那座城于我,像一轴珍藏的旧卷——山水是清丽的,巷陌是婉转的,可卷中某一页,藏着被泪水濡湿过的痕迹。我不愿再去,不是厌弃那座城,而是怕踏进某个熟悉的街角,与旧日的自己猝然相逢。人总是这样,伤疤虽已愈合,痛楚的记忆却像沉在河底的石头,水波不惊,却始终在那里。

说来也奇妙,这般疏离的地理,反倒让母子间的情感生出另一种形态。我们不再如他少年时朝夕相对,却能在深夜的视频里,为一只失控的鼠标笑作一团;不能亲手为他煨一锅汤,却能在各自的城市,看着同一轮月亮。这情分,便像古人说的“肝胆每相照,冰壶映寒月”,不依不饶地,在时空的缝隙里扎根生长。

此刻夜已深,屏幕上的荷花在月下静默如初。我忽然想起南唐词里的那句:“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原来世间至韧至柔的,从来不是终日相守,而是纵然遥隔山水,心里总有一片青翠,在遗忘的冬天过后,一次又一次,悄然返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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