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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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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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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瓞绵延

电话来得迟,喧嚣落定后,老友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带着一丝卸下重担后的疲惫,与不易察觉的沙哑:“忙完了,丫头的事,总算都忙完了。” 短短一句话,像一粒石子投入沉寂多年的深潭。我在这头默然,眼前仿佛看见他独自坐在昔日堆满书籍的书房里,四周寂静下来,那份为父的、混杂着欣慰与失落的空茫,才真正浮上心头,这份心情,古今皆然。

一时间,感概万千,思绪不由得被拉回到十几年前,盯上此兄的文章似乎还是昨天发生的事。他那时叫林步山人,写杂文,笔力遒劲,见解独到,因此每一篇文章我都会逐字细读,后来索性请他做了杂文编辑,原想读完他所有文字后好好写篇赏析,没承想他被琐事缠身辞了职,这一拖便是数年,直到我们的文字一同被杂志社看中印成铅字,我才算有了近距离观察他的机会。

这观察竟让我着了迷,细想来,不是我缠上他,是他的文字缠上了我。一空下来便调出来读,一日粗读知其概,二日细读明其理,三日精读探其髓,四日品读悟其韵,字里行间的情调和风格,越品越有滋味。他写小黑,说来去自然,却不知那生灵牵动了我的心绪;他写带着女儿回乡祭父,远远望着老屋泪流满面,我亦在字外湿了眼眶;他写烟花,说绽放的都是别人的精彩,自己不过是观花人,可烟花炸开的瞬间,他的文字背影总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合上书后,我会绕着阳台转圈,心里漾着模糊的喜悦,对 ,对头,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做为普通人,“日子还在继续,绽放的都是别人的烟花,而我,不过是一观花人” 这句话就有了更深的体悟。我们总被大房子、小汽车、钞票这些外在的东西裹挟,却忘了生命本质里的爱、道义、友情与责任,到最后难免留下遗憾。这份感悟,正好和老友嫁女的心境悄然契合。

这让我想起前些日子重读朱自清的《儿女》,他说自己已是五个孩子的父亲,用叶圣陶“蜗牛背了壳”的比喻形容为人父的感受,读来令人会心。亲戚笑他“要剥层皮呢”,更是道尽天下父母甘苦。正如忽然又忆起塞林格,那个把女儿护在玻璃罩里的父亲,他在书里借人物之口说出的那句话,此刻听来格外戳心:“你千万别和任何人谈任何事情。你只要一谈起,就会想念起每一个人来。”

当年读这些书时,我们不解其意,如今,当我们的孩子长大后,才明白我们这些为人父母的终其一生都在学习同一门功课——如何将呵护了半生的明珠,安然置入另一段生命。

我的思绪不由得飘得更远,飘向我们文明最古老、最清澈的源头——《诗经》。那里,先民们的悲欢是如此质朴而宏大。有“桃之夭夭”的明媚祝福,有“未见君子,忧心钦钦”的少女怀思,亦有“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那沉痛警醒的叹息。一部《诗经》,说到底,不过“人伦”二字。我们今日所有的喜悦、忧伤、别离与期盼,那三百篇里早已写尽。它从不说教,只是平静地摊开生命的全部样貌,如同一条沉默而丰沛的大河,我们后世所有的情感,都不过是汇入其中的涓涓细流。

念及此,一时恍惚,记起我们当年在一个读书写作群里,为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释义争得面红耳赤。那时,我的孩子就伏在角落的小桌上,安静地描着他的红模字。我们以为那样的午后,那样的书香,会永远氤氲下去。殊不知,时光这条最狡猾的河,早已无声地将我们渡到了对岸。我们这些自诩懂它的人,到头来,才真正体味到其中关乎“嫁女”的、那份最深沉也最复杂的况味。

于是,此刻,所有宏大的知识、所有旁征博引的感慨,都显得轻了。千言万语,最终沉淀下来的,仍是那来自源头、最朴素也最厚重的八个字。我将它献给你的女儿,以及她正在展开的、我们曾于古老诗篇中读过千百回的人间故事:

瓜瓞绵延,幸福永续。

这愿景,不在远方,它就藏在老家院角那架不经意的瓜藤上,青灰色的蔓,巴着生活的土墙,日晒雨淋,叶子会卷边,也会在雨后焕然一新。就在这最真实的光阴里,大的瓜,小的瓞,一个个结出来,沉甸甸地,承载着日子的份量,绵绵不绝地延续下去。

写下此文时,一室俱静,李小白细微的鼾声在夜里显得更加的响,敲打键盘时,恍惚中感觉平铺直叙的气流在我的周围被搅动、划开,又在身后回旋合拢,汇在一起,然后继续浩浩荡荡奔着夜空而去。这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只有寂静和无限的祝福可以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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