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不重

别人都是一大早空腹上秤，我可好，专挑吃饱喝足后过秤。真好，最近体重没有增加，里三层外三层裹成个粽子才48KG——这回终于把在荆州上班时长的那身肉还回去了。

活了50年，除了小时候不被体重困扰，25岁以后总怕发胖。原因无他，只因为长得不好看，个子又不高，惟一能拿出手的就是轻盈的身材了。再者，这世界好像容不下胖子。飘香四溢的烤串与胖子无关。琳琅夺目的奶茶与胖子无关。漂亮的衣衫与胖子无关。

翻看史书和所有的文学作品，只有唐朝不排斥胖子。指尖在书页间游走，忽然就停在了“唐”这个字眼上。这是个连偏旁部首都带着圆润弧度的朝代，若有时光机，我定要揣着这48公斤的皮囊，逃往那个以丰腴为美的故乡去。

那时的美人，是真正“活”在人间烟火的。你看曲江池边，虢国夫人正慢悠悠地蹬着马鞍，那丰硕的腿股妥帖地压在绣鞍上，像一颗熟透的、汁水饱满的果子安然坠在枝头。她哪里会有“卡路里”的烦恼，若有胡商献上西域的烤羊腿，她定能就着三勒浆大快朵颐，唇边的油光，在长安的日光下，也是理直气壮的明媚。

而那位将“胖”升华为传奇的杨玉环，更是了得。“温泉水滑洗凝脂”，白乐天这七个字，写尽了丰腴之美最动人的质感——那不是松垮的赘肉，而是被华清宫暖汤浸润得细腻光洁的、如羊脂玉般的肌体。她微醺时“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摇曳，她舞胡旋时“回雪飘飖”的律动，都需要那丰腴的身躯来承载其风华。她的美，是沉甸甸、暖洋洋、活色生香的。若她生在现代，怕也要被无数声音规训着去节食，而在大唐，她那“肌理细腻骨肉匀”的体态，便是杜甫笔下“态浓意远淑且真”的典范，是帝国气象在女子身体上最雍容的铺陈。

想来真是感慨，我们这个时代，将美规训成一道苛刻的数学题，多一克便是罪过。而大唐，却是一场生命的庆典，工匠用陶土烧制三彩女俑，面庞如满月，腰身似圆瓶，通体散发着富足与安详。大唐的诗人们歌咏的，是力量，是生机，是“浑脱舞”的雄健，是“夷歌骑舞”的奔放。那真是一个自信到无需削足适履的朝代，它爱的，正是这血肉饱满、元气淋漓的人间真味。

合上书，我忽然觉得电子秤上那闪烁的数字，轻是轻了，却似乎也轻得有些单薄，有些寂寞。千年前的月光下，那些从容的“胖子”们，正披着薄如蝉翼的轻纱，对我这后世的怕胖女子，报以一抹宽厚而又意味深长的微笑。

其实，胖也好，瘦也罢，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生而为人，只要你心穷了，你永远都会为身上的这点多长的肉心生忧郁。可若心里装着片菜园子，哪怕石缝里也能开出花来。

想起前些日子在旧书摊淘到一本《唐代底层生活考》，里面记载了个卖胡饼的妇人。她每日拂晓推着沉沉的饼车穿过长安坊市，车辙在青石板上压出深深的痕。书中说她“面若银盘，声如洪钟”，收工时总要把卖剩的芝麻胡饼分给流浪的孩童。某日大雨滂沱，她见一书生蜷缩在屋檐下，便扯开嗓门唤他进车棚避雨，顺手往他怀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旋饼。那书生后来在笔记里写：“那日的雨冷彻骨，胡饼的暖却一直熨帖到今朝。”

你看，这妇人从不曾出现在任何仕女图卷里，可她推着饼车碾过的每道车辙，都是盛唐气象最真实的拓片。她的美不在霓裳羽衣，而在扬手撒芝麻时那派浑然的生机，在接过铜钱时掌心温热的厚度。

这唐朝的妇人倒让我念起小区门口修鞋的阿姐，她总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工具箱里却总备着薄荷糖，见谁愁眉苦脸就递上一颗。有回我给磨脚的皮鞋钉掌，她边锉着鞋跟边说：“李老师，鞋跟磨歪了不怕，怕的是人走路的精气神歪了，你看你，精气神多好，哪怕是不穿高跟鞋，你也有你的气质。”那天夕阳斜照进她窄窄的铺子，她鬓角的白发像绽放的白菊花，像长着白发的港星叶童，她那双布满茧子的手托着我的旧皮鞋，她真实又好看。自大姐说我不用特意穿高跟鞋后，我选择了舒服的平底鞋，虽然显得矮了半截，但是走路稳当多了，随即我又变成了走路带风的样子。昨日黄昏散步，牵着我家李小白去散步，遇见小区里收废品的老人，只见他正踩着三轮车缓行，车斗里废纸箱垒得如山高，山尖上却端坐着一只橘猫，尾巴悠然摆荡如拂尘。最妙的是，车把上挂着的旧收音机里，淌出咿呀的京剧唱腔。他并不跟着哼唱，只眯着眼，任由那声音像另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他穿过梧桐飘絮的巷子。

我跟在老人后面走了好一段，忽然觉得眼前这移动的小小山峦，比许多富丽堂皇的景象更接近生命的本真。他或许清贫，可谁能说他心里没有一片菜园子呢？那唱腔是他的清风，车顶的猫是他的硕果。

懂了，也悟了。

其实，所谓心里的阳光，未必是耀眼的辉煌。有时它是虢国夫人马鞍上流淌的从容，有时是卖饼妇人车辙里积蓄的温厚，有时是修鞋阿姐指尖那粒带着铁锈味的薄荷糖，有时是收废品老人车把上流淌的咿呀唱腔。

千年前的月光依然照着今人，电子秤上的数字依旧会浮动，可当我们学会在称重时哼支小曲，在啃黄瓜时不忘给插瓶的野菊换水，这身皮囊究竟是丰腴还是清瘦，就不再是困住心境的围城了。

你看，你看，那唐三彩骆驼背上的胡商，虽然沙尘满面却依然唱着炽烈的西域歌谣——你看，你看，每个时代都有它特有的风沙，而心里有光的人，总能从行囊里摸出颗被风干的甜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