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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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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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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两章:走马

1 幸福,不要钱

午后。马影河畔。阳光懒懒的。

李小白在我前头慢悠悠地晃着。十岁的老狗了,步子碎碎的,但是,走得还算稳当。他嗅嗅枯草的根,又闻闻泥土的缝,那颗大大的脑袋一摇一摆,像个考据学问的老先生。我不走,他便停下来,回身望着;我走了,他便也往前走。

一个收竿的爹爹提着马扎过来,瞧见他,就笑了。

“这狗狗,真有趣,一个大脑袋,配着四只婆婆脚,走路稳当当,是个有福气的狗狗。”

我笑,爹爹也笑。李小白不懂别人在夸它,还是嗅他的。草尖动了,他就竖起耳朵。风来了,他就眯一眯眼。

天是蓝汪汪的一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云。水是清凌凌的一匹,平平整整,不见一丝丝褶痕。目光顺着水岸望去,是那几株樱花树。花期早过,叶子也落尽了,只剩下干干净净、筋骨嶙峋的枝干,一无遮拦地向着天空伸展。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与朱元思书》里的句子——“争高直指,千百成峰”。眼前这枝枝桠桠,虽无百花争艳的喧闹,不也正是在这碧空里“争高直指”么?它们的轮廓,在那一尘如洗的背景下,分明,瘦硬,清醒,像钉在天穹上、一句句关于生命的偈子。钓鱼的人坐在那里,像一棵树。李小白晃在那里,像一朵胖乎乎的、移动的云。我不说话,也觉得很好。

不知怎么,又想起那些要费大力气、花大价钱才能得来的欢喜,像是隔着商店的柜台看一件珍宝,看得分明,却总隔着一层,落不到自家的日子里。倒是这眼前,蓝汪汪的天,清凌凌的水,樱花枯枝的风骨,陌生爹爹的一句闲话,老狗自顾自的晃悠——都是不要钱的。它们就在那里,你看见了,心里微微一软,便是了。

这暖洋洋的日光,这慢吞吞的时光,这生命陪着生命的安稳,原都是不用花钱的。

所谓幸福,大约就是这白白得来的一阵风,一片光,一个你正好抬头的瞬间。它不占地方,也不要你回报,只是轻轻地来了,又轻轻地走了,像李小白在草地上留下的那一串浅浅的、湿漉漉的脚印。

2 走马

少年时想要什么都快。快些长大,快些成功,像赶着去救火。风在耳边呼呼地,总觉得前头有不得了的好东西,去晚了,便什么都没了。

犹记得三十岁去学车,夏日的练车场,水泥地蒸腾着肉眼可见的热浪,人像处在一口闷锅中,但是,这不算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半坡起步,离合器松得快一分,车便猛地一抖,熄了火,死在那里;松得慢一分,车又懒懒地向下溜,像一头不情愿的牲口。一同学车的年轻人,手脚利落,三两下便过了,背影轻快地消失在考场门口。我却被那截短短的坡道钉住了。车屁股后头是明晃晃的天,汗顺着额角流进眼里,杀得生疼。两个月,仿佛就只为驯服脚下那一小块颤巍巍的踏板。

后来终于得了证,能独自驾着车,平顺地滑过城市的长街短巷。有一回,无意间开回当年的训练场。那坡还在,只是矮了许多,静悄悄的,像个被遗忘的旧舞台。我忽然便想起了被钉在坡道上的那两个月,想起汗水咸涩的味道,和引擎熄火后那片刻的死寂。原来那两个月并没有丢,它们沉甸甸地垫在如今这平顺的下头,成了我的路。

如今算是半退休了,偶尔教几个孩子写字,墨磨好了,纸铺平了,我总忍不住想说,这一横要平,那一竖要直,心急得很。可孩子们不理会,他们的笔有自己的主意,颤巍巍的,像初学走路的脚。有的墨团滴下来,晕开一朵黑色的花;有的字歪到格子外头,像喝醉了。我瞧着,起初是焦,后来却生出一点奇异的欣喜来。

我不再催了。只看着那小小的,握着笔的手,怎样笨拙而又郑重地,与那管比它手指还粗的笔杆较着劲。阳光从西窗移进来,爬过纸角,又慢吞吞地褪去。满屋只有笔尖擦过纸面的沙沙声,像春蚕在食叶。这进度自然是慢的,慢得像在目送一滴墨,如何在清水里缓缓地、不容分说地散开它自己。

忽然便明白了。快有快的飒爽,慢有慢的风景。那坡道上的两个月,与这书房里安静的午后,原是一回事。它们都是一种“到”,只是路径不同罢了。急着赶路的人,见了山便想飞过去,却错过了山本身的嵯峨;情愿一步一步攀过去的,石头的冷与硬,苔藓的滑与湿,都成了他骨子里的记忆。

这世上的抵达,原不必都像箭离弦。也可以是水渗进泥土,是墨化入清水,是一种不声不响的、沉静的融合。

我老家门前,有一道石阶,被几代人的脚磨得中间微凹,滑溜溜的。小时候觉得它长,跑上跑下总喘气。现在回去看,它竟短了。一步一步走,能看清阶缝里青青的、不起眼的草,和偶尔爬过的蚂蚁。

走马固然能看花,可那花,终究只是一片模糊的、飞逝的颜彩。

不如一步一步地走。走到哪里,哪里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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