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蚂蚁河。
水瘦了。西风贴着河面刮过来,往骨头缝里钻。
河滩全露出来了,灰白的一片,望不到头。那些夏天被水浸得圆润的卵石,现在干巴巴地晾着,像是被遗忘了。水流得极慢,像一块用旧了的灰绸子,软塌塌地向着远方铺展。芦苇都黄了,顶上的芦花白茸茸的,在风里无可奈何地摇着。偶尔有叶子从高处旋下来,那飘落的姿态,倒有几分决绝。
我站在这空阔里,心也跟着空了。
望着缓缓流动的河水,忽然想起一句旧词:“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人生的潮水,涨的时候浩浩荡荡,喧哗着推着你往前赶。等到退了,留下的就是这样——荒凉,杂乱,说不清道不明。
那退潮的声音,却在心里响起来了,织成一张密密的网。
一个声音尖利利的:“房租,五千,月底!”这声音像钉子,要把我钉死在日历上。我仿佛看见那几张票子从书页里抽出来,递到一只陌生的手里。递出去的,是我趴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心血。
这声音还没散,另一个又压过来,沉甸甸的:“小彤彤下个月的资料费……”我立刻看见女儿那双清亮的眼睛,看见她作业本上工工整整的字迹。钱不多,却像河滩上的沙,细细密密地淹过来,埋住了脚。
它们就这样来了,从四面八方,不由分说。
电脑屏幕在深夜里还亮着,光标一跳一跳,像停不下来的心跳。小彤彤的家校会,偏偏安排在周四下午——那个我可能要去面试的钟点。怎么分身呢?家里那只叫李小白的比熊,平时我走一步它跟一步,这会儿却趴在窝垫深处。我唤它,它只勉强抬抬头,尾巴在垫子上扫了扫,又无力地垂下去。兽医院开的单子,白纸黑字:八百。这笔钱,从哪里来?忽然想起萧红饿极了时写的句子:“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这话像针一样扎过来。我像是在人生的荒年里,对着这些账单无声地问:房租能拖吗?资料费能欠吗?小白的病能等吗?不能。都不能。老家父亲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说着电视机的雪花点,哗哗的,像一场永远停不下来的冷雨。
这些零零碎碎,不像大浪拍岸,倒像退潮后淤住的泥滩,深一脚浅一脚的,拔出来都费劲。我站在这空荡荡的河滩上,觉得自己被一点点抽空了,变成一具透明的壳。四周空旷得让人发慌,心里却被这些沙石塞得满满的,胀着疼。
我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插进沙里。沙是湿的,凉的。指尖划着划着,忽然碰到一个硬东西。
是一枚极小的贝壳,指甲盖大小,灰白色,边缘有个小缺口。我把它托在掌心,它静静地躺着,被潮水冲刷过,又被遗忘在这荒滩上。可它的曲线还是柔和的,在灰蒙蒙的光里,泛着淡淡的光泽。
就在这时,我看见旁边那丛野草。叶子边缘已经枯黄,可就在枯黄的叶心深处,竟顶出几针嫩绿的芽尖,绿得发亮。在这万物凋零的深秋,在这被遗忘的角落,生命就这样沉默而倔强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我怔住了。风还在吹,冷飕飕的,可掌心里这小小的坚硬,眼前这一星的绿意,却生出些许暖意。
人到中年,大概就是这样走到了生命的秋天,走到了这一次次的退潮之后。也是走到了人生的半坡上——回头望,是父母蹒跚的脚步;往前看,是孩子待展的翅膀。自己就卡在中间,成了一堵承重的墙,不敢露出裂缝,更不敢说老。是不能老,也是不敢老。
往日那些热闹,原来都是虚的。生活真正的样子,就是这退潮后的荒凉和真实,就是这些沙子一样的琐碎和艰难。它们磨人,可也垫在脚下,让你站稳。潮水带不走你,留下的,你就得担着。
说什么突出重围,倒不如说,是在这空荡和荒芜里,学会蹲下身,看清脚下的沙,认准石缝里的绿,然后拾起那枚属于自己的、有缺口的贝壳,继续往前走。
远处,有鸟影掠过水面。夕阳快要落下去了,把最后一点光淡淡地抹在芦花上,那白,就成了苍茫的暖色。对岸那棵老柳树,枝条疏疏地垂进水里,像是在照镜子,又像是在打盹。
我慢慢站起身,把那枚小贝壳放进衣袋。风还在吹,河面依旧沉黯,但我知道,该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