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停电了。
世界蓦地静了。仿佛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将所有的喧嚣都关在了外面,寂静像湖水般涨满房间,漫过脚踝,漫过胸膛,温柔地将人淹没。
偶尔,脑海里会闪过一个未完成的念头,像石子投入静默之湖,漾开一圈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随即又被更大的平静抚平。那片从窗棂漏下的溶溶月光,让人想起东坡夜游时的体悟:“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此刻虽无竹柏,但书架的影子、桌椅的轮廓,何尝不是另一种藻荇,在这满室的静谧中自在舒展?
人还怔在椅中,手不自觉探向开关,按了两下,嗒,嗒,回应是空洞的。心里头那点焦躁,刚冒尖,却被满室柔软的黑暗轻轻托住,竟也慢慢平复了。
索性由着自己,从椅中起身,踱向书架。手指在书脊间漫游,停下时,正搭着一册《红楼》,纸页泛了黄,翻开来,旧纸与墨混合的沉静气味散出,像开启一个经年的梦。巧得很,正是“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那一回。字迹在朦胧光里浮泛着,却也正好,省得过分明晰,反倒失了那梦一般的意味。赏雪,联诗,拢翠庵的红梅,热闹是真热闹。宝玉那件金翠辉煌的雀金裘,宝琴那件凫靥裘,光艳灼灼,几乎要亮瞎人的眼睛。可那雪,下得再大,终究要化的;那琉璃盏,擦得再亮,照见的也不过是些精心排布的影子,真假热闹间,透着一股清冷。
目光滑过一行行热闹的字句,最后,却像被什么绊了一下,悄悄搁浅在“邢岫烟”三个疏淡的字上。人人都是一团锦绣,唯独她,穿着半旧毡衣,悄悄站在人堆里,不言不语,那份寒素,在那一刻,非但不显局促,反倒像宣纸上逸出的几笔淡墨,疏疏的,冷冷的,却自有一股清奇透出纸背。热闹是她们的,她仿佛什么也没有,又仿佛拥有了一切无需言说的东西。
由她,便想到了这“不能”。不能穿戴红斗篷,不能在白雪红梅间留下惊艳的一笔,不能将名字绣在诗社的锦缎上——这些“不能”,像一道道无形的藩篱。然而,正是这“不能”,反倒成全了她。那些披金戴银的,哪一个不被那金枷玉锁细细地勒着?笑要笑得恰如其分,步要移得风姿绰约,连赏雪联诗,也是一场无声的较量。她却因这“不能”,意外地挣脱了这一切。衣衫是旧的,反倒不必担心被雪水沾污了珍贵的纹样;姿态是朴素的,便无须时时刻刻悬着一颗心,去维持那精心雕琢的完美。这“不能”,倒成了她的铠甲,她的自由。
因这“不能”而得的“自在”,曹公写得极淡,此刻在暗夜里品着,却像含了一枚青橄榄,初时涩,回味却有一丝清甘。那是一种卸下所有扮演后的轻松,一种从比较与评判中抽身而出的安宁。她的世界,不在那琉璃白雪、红梅斗篷的热闹里,而在与妙玉品茗清谈的炉烟中,在自己针线间那细密而从容的节奏里。这份自在,清冷如月,不与人争辉,却独自圆满。
书页凉了指尖。这一凉,倒觉出旧布衫格外亲昵。你看,就连我的爱犬大病初愈后,豪华狗窝也不要了,就喜欢躺在我的旧羽绒服上,它不识钱,但是它识货。市面上的潮流,一浪赶一浪,那些光鲜的标识,挺括的料子,也让我晃过眼动过心,只是囊中微薄,像一道浅浅的堤,将欲望的潮水轻轻拦在了外边。初时也有些怅怅,像错过一场盛宴。后来却习惯了,旧衣有旧衣的好,贴着肌肤,温吞,驯顺,起了毛的棱角摩擦皮肤,是一种亲昵的、无言的懂得,它不再与这个世界争辩什么了,只是安然做它自己。
记得上个月,被裹挟进灯火辉煌的席面,满座皆是亮烈的华服,言语交锋,像上了釉的瓷器,光洁而冰冷。而我缩在角落暗影里,这身旧衫就成了我的甲胄,将许多到了嘴边的寒暄,又轻轻挡了回去,那份“格格不入”,起初是窘,后来竟生出一丝奇异的安然。事后想想,这大约也是一种无能为力的馈赠,它替你谢绝不擅长的场面,让人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个安静旁观者,看那水月镜花的热闹。
口腹之欲,似乎也走着同样路数。一份外卖价钱,如今算来,几乎抵得上小半日时薪。这么一想,便情愿把光阴“浪费”在洗切烹煮上,换回肠胃舒坦与心头安稳。一把碧青青菜蔬,两块玉生生豆腐,在清水里哗啦啦一过,于砧板上切成均匀段落,看它们在锅里伴着油盐轻轻翻滚,那香气是踏实的,带着地气。这般吃下去,身子轻快,心里头也便跟着安稳下来。这“自己做”的麻烦,原来是一道门槛,拦住了急吼吼的饕餮,只容得下闲适的、清淡的胃口,于慢火细炖中,将日子熬出本身滋味。
夜,愈发沉了,也愈发静了,这凝滞的、仿佛被时光遗忘的片刻,竟如此奢侈。走神了,忘情了,忽而想起鲁迅先生,他大约是顶憎恶这等“无能为力”的,所以一生都以笔为戈,要刺破那“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他是要呐喊的。
目光从虚空中曳回,依次抚过微卷的书页、磨白的衣领,最后,停在那片清灰的月光里。生而为人,我们终究是这浮世里呼吸着平凡空气的人,在这庞然的、不休止的世道面前,认了这小,这弱,大抵也不是什么错。我们无力驱散眼前黑,也无力追赶永无尽头的潮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于是,便退回到这一隅属于自己的黑暗里,与一本旧书,一件旧衣,一锅清粥,安然对坐。这退守,在先生看来,或许是十足的没出息罢?但你细细想想,就会明白,人生的路,或许不止“进”的一条,有时,这无力的“退”,这甘心的“停”,不过是给魂灵觅一口可以自由呼吸的方寸。
这方寸间的光阴,是地板上那片月光,是书页的沙沙声,是旧衣摩擦肌肤的温存。它们淡,它们素,它们是无能为力,却也因此,让漂泊的魂灵终于在素朴和寂静中美好起来。
灯,终究没有再亮,我在微凉空气里蜷了蜷,却也并不盼它亮了。今夜,且做一回踏雪无痕的槛外人,任这黑,这静,这旧,这慢,在指间悠悠捻作一团,拢入袖中,一切便都是我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