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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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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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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在洋县

大雪刚过,老家寄来的腊肉就到了。沉甸甸两条,黑褐油亮,用旧报纸裹了好几层。拆开时,那股子烟火、柏枝、时间腌渍过的咸香,漫上来,像一把钥匙,轻轻一转,就推开了记忆里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我的小狗李小白跑过来,踮着脚嗅,我戳戳它湿漉漉的鼻子笑:“你也知道这是奶奶寄来的好东西?”它喉咙里咕噜一声,惹得我直笑。

是啊,爹娘寄来的东西一到,洋县——那个伏在秦岭南麓、汉水边上的小城,就不只是地图册上那个土得掉渣的名字了。它忽然好近,近成我心口一团温热的涌动。

就这样跟着气味回去了。初冬天,难得的好太阳,车子在秦岭的山脚边晃晃悠悠地走,窗玻璃上蒙着薄薄的雾。先是市镇的气味,公路的、尘土的;慢慢地,山气重了,空气里透出清冽的甜,是汉水和那些没名字的溪涧呼出来的。等到看见“朱鹮之乡”的蓝牌子,鼻子自己就认出了更多:新翻的土带着冷飕飕的气息,越冬的麦苗泛着青涩的浆,远处屋顶的炊烟,是松柴和往事一起烧出来的淡蓝影子。这些气味一层层漫开,像一场长的、安静的哑戏,给等你回去的老屋,垫着底。

老屋在城外小镇,一条叫“苗后村”的短巷尽头。巷子是真短,几十步便走完了,可我的童年,好像在里面跑了一辈子那么久。脚下的青石板早被磨得凹凸滑溜,每一块的起伏都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纹。午后日头斜斜地照进来,把邻家的屋瓦影子剪成一幅幅静物。这时候,记忆里的吆喝就浮起来了:“豆——腐——脑——”,那声音悠长,沙哑,打着旋儿从巷口滚到巷尾,像是日子自己在叫卖。不时还会从巷子里传出几声破锣似的秦腔:“陈千岁不必太急剧,听为臣把话说来历。曾不记得端阳节朝万岁......”

如今听不见那吆喝了,也听不到人们吼秦腔了,偶尔有摩托突突地过去,留下一阵欢乐的流行乐。那声音新鲜、响亮,却像浮光掠影,很快便散了。 可石板还在,光影的步子还在,像一首老谣,换了琴弦,调子却没改。

推开那扇漆皮斑驳的木门,院子的“实”和记忆的“虚”便叠在了一起。爷爷种的那棵老梨树还在,枝干粗粗地伸向天空,冬天里叶子落光了,清瘦得只剩一身骨头。

忽然间,我就看见许多个夏天的“我”,猴子似的攀在它枝头,只为摘一颗被太阳晒得最烫的梨;又看见奶奶踮着小脚,在树下支起竹匾,晾晒红艳艳的辣椒。此刻,树是冰凉的、粗糙的;而那些喧闹的、带着汗与甜香的影子,却更真切地围着我。

西墙根那口破陶缸,积了半缸雨水,映着一小片天。缸壁裂了缝,缝里钻出几茎不知名的草,细细的,绿得倔强。缸早就盛不住水了,却盛下了一小洼天光云影。

这缸,这草,让我想起老家的样子——时间过去,人长大了,有些东西旧了,破了,可总有些什么,从缝隙里悄悄长出来,告诉你,根还在那里。

吱呀一声推门进去,一股熟极而旧的气味便不由分说地、暖暖地将你拥住。那不是一种气味,那是许多种时间的总和,是记忆本身有了形体与温度。先是陈年老木的幽微甜香,从房梁、门框、桌椅上静静地散发出来,像老人沉缓的呼吸;接着是墙壁石灰那微潮的、近乎矿物的清冽,一丝丝钻进鼻腔,让人想起雨季屋角泛白的纹路。母亲陪嫁那口榆木箱子的锁扣一响,沉在箱底的、阳光与岁月糅合过的织物气味便漫出来,里头又缠着陈皮清苦的香,花椒麻酥酥的暖意,像打开了一本关于“家”的、气味写成的旧书。

白天晒过的棉被,蓬蓬地拥着你,那是阳光最慷慨的馈赠,干燥、饱满,还裹着皂角那一点儿植物茎叶的清爽。这些气息并不各自为政,它们水乳交融,织成一张厚而软的、无形的网。你被这网轻轻兜住,往下沉,往岁月的深处沉。童年冬夜里呵出的白气,夏日黄昏飘进的炊烟,除夕夜烛火与爆竹的微呛,仿佛都压缩、沉淀在这空气里,此刻经由你的呼吸,一一复苏,活转过来。

这气味,像翻开了一本被岁月浸透的老黄历,每一页都记着柴米油盐、阴晴圆缺。它告诉你:归来了,这就对了。

夜里躺在老式架子床上,帐子一放,就是一个小世界。静极了,小时候觉得吵人的虫鸣,现在听来,成了细细碎碎的唠叨,像一首反反复复的摇篮曲。此时,城里绷紧的神经,在这儿一寸一寸地软下来,摊平在这片熟悉的安宁里。

忽然就懂了,老家的好,或许不是给你答案,而是给你一个地方,在这里,你不用成为任何人,你只是从前那个被这床、这屋、这巷子喂大的孩子。

走的那天,母亲又往我包里塞了一块新腊肉,一小包自己炒的茶。车子发动,老屋、梨树、巷口,一样样往后退,变小,最后缩成后视镜里一个模糊的点。怀里腊肉的气味,固执地绕着。

我忽然觉得,老家洋县,从来不是一个停在原地等我的地方,它更像这块腊肉,是时光、烟火、人情和风土一起“腌”出来的。

我在远离它的路上,一年年,用念想、用记忆、用梦反复“熏”着它,让它在我生命的味觉里,越来越厚,越来越真。

它不光是汉水边那个小城,也是我随身带着的一段口音,一种味道,一个写不完的地址。

车子拐过山坳,最后一缕熟悉的炊烟也看不见了。但我晓得,我带走了整个的、气味浓郁的洋县,它放在我的行囊和心口之间,从此,去哪儿都不是远行。

真的,在年少时,我对故乡有一种厌倦,自从大学毕业后,我几乎没有回过故乡。可是,近年来,随着写作陷入停滞,随着人事的消磨,随着谋生成为近在眼前的遭遇,我才明白,如果没有故乡的滋养与提醒,我会成了一个更糟糕的人。因为它随时都在对我说:别忘了自己是个读书人,别轻易向此时此地举手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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