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很了,改罢最后一页作文,神思倦怠。收起的红笔,像一尾歇了的朱鱼,也便沉沉睡去。关了灯,窗外的灯也一盏一盏灭下去,城市的轮廓便模糊了,沉进一片混沌的墨色里。这样的时候,旧事便不由分说地浮上心来。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凉沁沁的夜晚。酒阑人散,文友们的话头,不知怎的飘到了冰心先生身上。说话的是位有些名气的作家,两指松松夹着烟,烟雾缭绕里,声音也是飘飘的:“她的文字清浅,像池子里的水,一眼就见了底。好是好,终究少了些文学的重量。”旁边便有人点头,酒杯碰出清脆而冷漠的响声。我那时年轻,蜷在沙发一角,仿佛自己成了被评说的文字,寻不着一丝可供藏身的地缝。轮到我说些甚么时,喉头像被满室的烟霞堵住,努力了几下,只挤出几声干涩的笑,连自己听着都陌生。
那晚的月色想必是好的,我却只记得水晶灯的光,碎在红酒里,晃晃荡荡,一圈一圈,荡得人心头发虚。那样的聚会,终究是不适合我的。
后来,我自己的几篇小文,竟也惹来类似的打量。有人匿名留言:说像散文罢,叙事太实;说是带些小说影子罢,又缺了冲突。请问,你写的是什么呢?初听有些膈应,听得多了,倒从这“四不像”的判词里,品出一点奇异的安然来。
文字一定得是庙堂上的钟鼎么?
文字一定得是战场的旌旗么?
文字一定得是法庭上斩钉截铁的判词么?
不。不。或许它更该是溪涧里的石头,浑圆的、嶙峋的,都有。被水经年累月地淘着,模样是天给的,摸上去,却有自己温吞吞的体温。
这点粗粝的安然,和一路走来的认知,我总想递给我那些初中课堂上的孩子们。
真的,孩子们,当你们坐在我面前,眼睛清亮亮的,用悦耳的声音念着《苏州园林》时,世界正朝你们翻开严谨而迷人的一页。我不爱一上来便讲甚么“举例子”、“列数字”。我想说,咱们手里这把叫“说明”的尺子,不是去量一张呆板的说明书;咱们是要去量一量,那些让一个民族脊梁不弯的东西。你们要去量赵州桥拱券的弧度,那里头藏着石头沉默的智慧;你们去观一块端砚的纹理,那墨池里浸润着千年的书香。你们若只记得方法,文章便成了药铺里风干的蝉蜕,经络固然分明,却再也听不见夏日的鸣声了。如今这时节,百花都敢照着自家的性子开,文字为何偏要守着一条僵硬的巷子走到黑呢?
说起百花齐放,三百年前曹公雪芹的那座园子,早已是得了大自在的。他哪里是在规规矩矩地写书,他是在纸上,重新活过了一遍。笔是活的,心到哪里,它便漫到哪里,不着痕迹,万物生发。你看那书里,何尝有过半点文体的拘束?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哪里是甚么小说的“开端”?那分明是散文的脚步,怯生生的,一步一顿。曹公并不急吼吼地告诉你府邸多深,规矩多大;他只让那乡下老妪的眼睛领着你看:看见“簇簇轿马”,便不敢过去;蹭到角门前,看见“几个挺胸叠肚的人”,话也说不周全;待进了凤姐的屋,满眼里都是“耀眼争光”的物事,头便晕了。这是白描,最老实的写法。不渲染,不喟叹,只将所见原样摆出来。可那“耀眼争光”四个字,比任何金碧辉煌的形容都有力,那光,直刺到你心里,让你也跟着惶惑起来。这便是散文的好,它不急着赶路,就在这“漫看”的工夫里,你已浸透了那个世界的冷暖空气。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这老妪眼中所见,何尝不是她心中所畏、所羡、所惘然?景语即情语,文体之形骸,在此已化。
等到大观园刚落成,贾政领着众人去题匾。走到一处,“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清客们凑趣:“好山,好山!”贾政却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接着便细细写那山石:“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瞧,最规矩的说明文笔法来了。它冷静、周全,用的是地道的空间顺序,将山的形貌、位置、点缀,交代得一丝不苟。但这说明,绝非孤零零一块石头杵在那儿。它前头有“曲径通幽”的议论提着神,后头有宝玉战战兢兢的应对续着气。那“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八字,顿时便有了岁月的幽寂与森然的画意。说明在这里,不是打断,是给那将要展开的洋洋大观,打下最牢靠、最可信的基石。
最是“黛玉葬花”一节,诸般文字,化得没了形迹。那日芒种,园子里绣带飘飘,小姐丫鬟们打扮得桃羞杏让,是热闹鲜活的记叙。偏黛玉一个人,扛了花锄,挂了花囊,默默走到僻静处。她吟那《葬花吟》,字字泣血,是至情的诗。而在此之前,曹公写落花,只一句“只见凤吹得残红满地”,是萧疏的描摹。黛玉心里想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这心思,细得像头发丝,直探到灵魂最幽微的角落,是小说的本领。她到底将花埋了,图个“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这行动里,有对洁净的执念,更有对自身命运的影射。短短一程,记叙的场面,散文的意境,诗歌的悲音,小说的心曲,乃至对“干净”二字的执拗追寻,全打成了一片,分不清哪是酒,哪是药,哪是泪,只余下满口说不清的悲凉与回甘。
望着你们光洁的额头,我常在讲台上微微出神。粉笔灰静悄悄地落,阳光从窗格慢慢爬过,课桌上便切出明明暗暗的光条。文字啊,大约就像这光源,你若硬把它框成死板的方形,它便只是一块僵冷的光斑;但若容它自在地淌,它便能照见空气里飞舞的微尘,能照亮某个孩子眼里倏然闪过的星火,也能在墙壁的拐角,投下长长短短、意味深长的影子。
亲爱的孩子们,我们学尽所有的规矩,原是为了在某一刻,坦然地忘掉所有的规矩。当你的胸膛被什么东西涨满了——或许是故园一声即将失传的吆喝,或许是古书上一句让你骤然汗毛倒竖的话——你自会找到你的姿态,将那满溢的东西,安然地呈出来。那姿态或许笨拙,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或许孤洁,像黛玉葬花。可那姿态里,有你的气息,你的血脉,你与这苍茫人世温柔或锋利的交手中,留下的、只属于你的印记。
说到底,作文或许便是留这么个印记。它初看许是平常,像每日离不开的一盏白水。但若你肯静心,或许能品出:这水曾穿过我故乡老井的青苔,带上一丝遥远的清冽;曾映照过我某个改作文的深夜,窗外无声滑过的流云;也或许,还化开了一点点,那个在酒会上失语的年轻人,用后来无数个沉默的夜晚,为自己,也为许多别的可能失语的灵魂,暗暗磨出的一星……说话的微光。
这光淡得几乎像未落定的尘埃,在纸页上游移。笔尖的影子歪斜地拖长,又渐渐淡去,仿佛自己也有了倦意。窗外的夜并非全然的黑,是那种将明未明的青灰色,远处尚有零星的亮,疏疏的,像是被遗忘的标点。
我望着这叠作文本,最上面的一本,边角已经柔软地卷起了。我用手细细抚平,翻开来看,见一个孩子用略带迟疑的笔触,写着家乡快要倒塌的戏台,写他小时候姥爷总把他扛在脖子上……
忽然间,许多东西都连通了。
那噎住的沉默,红楼的悲喜,此刻眼前这稚嫩而认真的笔迹,原来有些话,当年说不出的,并不曾真的死去。它们只是沉入了河流的底部,慢慢散开,像墨滴在宣纸上那样,无心地、却必然地,渗入另一些生命的纹路里。
就像今晚,就像此时。这安静的夜,这未眠的灯,这纸上怯怯生长着的横竖撇捺,或许便是那沉默最终抵达的回响。它不再需要被大声说出,它已经化在了这空气里,化在了这光中,化成了另一种更缓慢、更坚韧的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