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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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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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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茶说平儿

一、一杯岑寂说红楼

周五,武汉的天说变就变。杯中冷水泛起冰意,我取出昊天送的保温杯垫。于是这一杯岑寂的冷,渐渐酝起了暖雾,起了微澜,仿佛在杯中低回轻语;不多时,竟真地细语起来,继而翻滚,终化作一片持续而安稳的呼啸。窗外的白昼,正一寸寸地、无声地往回收,像一块巨大的、褪色的旧布被缓缓抽走,露出后面沉甸甸的、幽蓝的夜。屋子里没开灯,这由昼入夜的过渡,便显得格外绵长而具体,光线每暗下一分,白日里积攒的喧嚣与疲乏,仿佛就沉淀下去一分。

是该有点实在的东西,把这悬了一天的神,给“镇”回来。

手边是朋友寄来的滇红,说是古树料子,有筋骨。捻一撮投进素白盖碗里,深褐蜷曲,看着并无甚稀奇。可沸水一激,那沉睡的魂灵“轰”然醒来,一股极醇厚、极霸道的香,不是飘散,而是像一团有实质的、温热的云,猛地扑上来,将你整个笼罩。汤色倾出,是浓得化不开的赭红,在公道杯里凝着一汪沉静的光,仿佛落日熔尽后,天际最后那抹不肯褪去的、血与金交织的余烬。

这颜色,灼人眼目。心里无端地一跳,像被什么古老的、悲欣交集的东西烫了一下。千红一窟,万艳同悲。那太虚幻境里的茶,是谶语,是飘在云端俯瞰众生的眼泪。而我手中这一盏,却是从泥里火里熬出来的、结结实实的暖意。

二、稳盏暗周全

心念这么一动,手便不由自主地,又摸向了那部边角都已磨损的《红楼梦》。今夜,不想看那些站在舞台中央、浑身披着光华的主角们。我的目光,只想在光影交织的缝隙里游走,最后,它落在了一个名字上——平儿。

思绪飘到了“虾须镯”的风波里。平儿那珍贵的镯子被小丫头坠儿所偷。按凤姐儿的性子,这本是立威的好时机。可平儿悄没声息地拦下了。她亲自去找麝月,编了个圆满的谎言,说镯子是自己在雪地里滑倒掉落的,如今雪化捡回。一场可能伤及宝玉颜面、怡红院体面的风波,被她轻轻抹平。

我端起茶杯,深深呷了一口。这像极了平儿此举给我的感觉。初看是“软”,是“恕”;细品,这“软”里藏着极深的“韧”与“明”。她太清楚府里盘根错节的关系与脆弱的平衡。有时,真正的力量不在于掀翻桌子,而在于在摇晃的桌面上,悄悄垫稳一只杯脚。她的周全,维护了一个更大、更艰难的体面。

三、幽涧渡寒温

茶过三巡,汤色由赭红转作明亮的金红。我的思绪翻到了更苦涩的一页——尤二姐。整个贾府几乎都成了凤姐凌迟尤二姐的看客或帮凶。唯独平儿,这个凤姐最贴心的“心腹”,却一次又一次,偷偷给予尤二姐仅有的温暖,拿自己的钱弄吃食给她。凤姐何等精明,平儿此举风险极大。可她依然去做。因为她看见的不是一个“贱人”,而是一个正在凋零的生命。她的善意,跨越了主仆妻妾的藩篱,直抵人性最朴素的同情。

而当我的手指划过书页,停在第三十九回螃蟹宴那个午后,另一个更微妙的平儿浮现出来。袭人问月钱为何迟发,平儿见四下无人,悄悄道出惊天秘密:钱被凤姐拿去放贷生利了,并叮嘱“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说完,还主动提出若袭人急用,可先拿自己的银子垫上。

这绝非疏忽,而是一次刀锋上的精密权衡。将主子贪婪的核心机密透露给袭人这等“关键节点”,是一种压力的转嫁与风险的共担,也是一种人情的经营与道德的微妙撇清——我虽在其位,但我的心与困境中的你们同在。她的“泄密”,非为背叛,实为缓冲;非为害主,实为存己,亦为存一线人情的温润与良知的退路。在“虾须镯”、“尤二姐”和“月钱秘密”三事中,我们看清了平儿算计的全貌:她的算计,不在攫取,而在守护;不在进攻,而在减损。她始终在系统的浑浊里,竭力保持心泉一隅的清澈。

四、余温即砥石

茶已尽,夜已深。杯中的茶,从浓酽霸烈,化为清润甘活,最后只余一缕若有还无的干净甜意——这多像平儿的一生,初看是依附的影,细品是韧性的光。

我们这时代,人人恐为人后,声嘶力竭欲做主角。可我们或许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点“平儿精神”——不是退隐,不是颠覆,而是在各自系统的缝隙里,做一点有限的、温钝的抗衡:在规则的边际处,把事做得更熨帖一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人释出一点不期回报的善意;在洪流裹挟中,为自己也为同类,留一口可以喘息、可以转身的气。

这行为,渺小如尘,却重如砥石。它不书写历史,却编织着人性的经纬。

红楼一梦,山河俱醉;平儿一生,余温润肺。我将茶根倒在绿萝干涸的泥土中,水声沁入,细微几乎不闻。这才是:看罢人间无限事,终是寻常最有力。

你看,世上最珍贵的捍卫,从来不是旗帜鲜明的对抗,而是成为盐,渗入土壤;成为药,纾解沉疴;成为让那庞大系统运转的苦涩中,得以勉强下咽的一点点回甘。窗外的城市光斑沉浮,恍若旧梦未熄的余烬,而此刻心底这抹由她点醒的澄明与温钝,竟比任何煌煌的光,都更让人能在这大地上,站得稳一些,呼吸得从容一些。

俏平儿,俏平儿啊……今晚,此处的我,是叫作李彦菊的我,我在曹公的红楼里读你,我写不出深情万端,但是,我的舟已自横,你且渡这满室的岑寂,与盏中最后的余温吧。这寂静是我的,也是你的;这隔着纸页与百年时光的对坐,是我的痴处,想来,也未尝不是你偶现的倦时。我不替你言说,不为你注解,只在这由沸至温、由浓转淡的寻常夜晚,让我的恍惚,接上你那悬停了许久的、影子的轮廓。而你,是否也在某个被我反复摩挲的段落缝隙间,终于能卸下半日紧绷的周全,就着这穿越而来的、微不足道的懂得,歇一歇那双永远在“稳盏”的手?

如此,便很好。这一场静默的交付,也算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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