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了,《红楼梦》总在枕边。雨打屋檐时读,雪压枝头时读,蝉嘶闷夏时也读。翻到“栊翠庵品茶”这一回,泛黄的纸页间,仿佛真有茶香一丝丝漫上来,随着年岁在字里行间静静沉淀,渐渐酿出不同的况味来。
初读,只觉得那是隔世的清。如今再读,却在茶烟袅袅里,辨出了一点刻意的冷。妙玉捧出那只成窑五彩小盖钟,轻声说“这是旧年蠲的雨水”时——我心里那点对“世外仙姝”的念想,忽然就被这话里的雨水,浇了个透。何必特意点破呢?真正的远离,原是无需说与人听的。她的修行,从这一句起,在我眼里便有了别样的意味。她以“槛外人”自居,这“槛”却成了她与这烟火人间最执着的界限。
这意味,在刘姥姥一饮而尽后,再藏不住了。“搁在外头去罢”——那声音隔了几百年传来,依然干脆,带着一股不商量的凉。那只被嫌弃的杯子,在午后的光影里静静搁着,忽然就成了她心里那堵墙的影:用雅俗、净污、高下垒起的墙,正是她为自己划定的“槛外”。我看着,心里空落落的,为杯子,也为墙内那颗愈闭愈紧的心。窗外的日头,正一寸寸向西斜去。
宝玉却在这片清寂里,亮起了一豆温暾的光。“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这话我每读一次,心上就温软一次。妙玉的修行是“划出去”,急着砌高墙,固守她的“槛外”;宝玉的念头却是“递过去”,随手拆了门槛,安住于他的“槛内”。在他那儿,物的贵贱,忽然就从“风雅的玩物”,变作了“能让人活下去的依靠”。这不是算计好的善,是骨子里带来的温厚,像冬日呵出的一口白气,暖融融地护住了人心最软的那一处。他自称“槛内浊物”,这份浊,恰是人间最珍贵的温润。
后来芦雪庵联诗,众人罚他去折妙玉的红梅。大家心里都明白:那枝头的寒香,隔着看不见的界,大约只有这块不知“规矩”为何物的顽石,才够得着。他去了,踩着一地碎琼乱玉,笑嘻嘻擎回一枝红得正好的梅。为什么偏偏是他呢?我想,正因他从未把妙玉供在“槛外高人”的座上,也不觉她“古怪”便躲开。他只是用一个“槛内”寻常人的温热,去焐另一颗裹着霜雪、自以为“槛外”的心。他不拿道理去敲那堵“墙”,他用的,是活人身上的暖,去化那层冰。
当我合上书,屋里灯黄与窗外夜色融成一片混沌时,那杯“槛外”隔年雨水的清冽,与“槛内”粗瓷碗里粗茶的温朴,便在我心口纠缠着,再散不开了。这场几百年前的茶事,何尝不是一面照见今朝的镜?我们现在的“修行”,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栊翠庵”与“成窑杯”么?是否也在攒着些“隔年的好”,沏一壶用来分彼此、别高下的“体面茶”?那些言谈间无意流露的“懂得”,与妙玉急着把杯子“搁出去”的念头,在根子上,果真有云泥之别么?我们修行的,到底是那颗能体贴万物的心,还是另一套更精巧的、用来围住自己的槛?
此念一起,就想起了弘一法师。那个将红尘百味都尝遍的人,转身跨入山门时,把尘世所有的门槛都卸在了身后。他持戒极严,却不为人见;他悲悯众生,却对追至寺前的妻子阖门不见。这看似“无情”的转身,与宝玉最终的“撒手而去”,原是同一片月光照着的两处净地——真正的慈悲,从不在人情的热络里,而在看透所有缠缚之后,那份清醒而彻底的放下。张爱玲曾叹道:“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转围墙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连她这样玲珑剔透的人,在真正的修行门槛前,也自知是个“大大的俗人”。这份自知,恰照见了修行真正的境界:它要人先松开最舍不得的“我”,方能以清明的眼,平等地照见众生皆在渡河。弘一法师那明月般的“寂照”,与妙玉那霜雪似的“清冷”,终究不是同一种光亮。
合上书,静下心。宝玉用眼泪与笑容在“槛内”走成的长路,妙玉于“槛外”从云端跌落时的痕迹,在我眼前渐渐清明:真的修行,从来不在你自诩身处槛内还是槛外,而在你是否愿意,化掉心里那堵分别的墙。它不在乎你饮过多少名泉古雪,而在你是否愿意,将手边这碗还温着的茶,递给那个唇干舌燥、满身尘土的路人。妙玉的“槛”,终是困住了自己;宝玉的“渡”,看似失去所有,却在茫茫雪野中,走进了天地的宽处。
今夜再读红楼,读妙玉,读宝玉,就像看一镜的两面——一面映出“槛外”的执,一面照见“槛内”的真。我在这喧嚷的人间,借着他们的旧事,一遍遍问自己:我们这些活在字句之外的后来人,谁不是在各自的日子里,用各自的冷暖,应答着这道古老的题?
窗外,夜已深透。心里那盏被故事点亮的灯,却还燃着,幽幽地照着脚下这条需得小心探的路。
我念着的朋友啊,若我没有常常寻你说话——
别当作是远了。
这就像故纸堆里透出的微光,昏昏地亮着;就像老屋檐角积着的薄雪,静静地白着。你在你的路上走,我在我的日子里坐。不惊动,未尝不是最深的记得;不紧挨着,或许才是最近的同行。
人世漫漫,我们各有各的朝暮与寒温。有些懂得,原是说不出也不必说的。就像雪夜窗纸上映着的淡淡光晕——它在那儿,清清白白地守着。待到某个炉火渐息、风雪初停的夜晚,偶然念起,心头便会浮起一片静静的、圆满的亮。
这人间道场,槛内槛外,原来都是修行。 而那折梅远去的背影,早已披着一身风雪,走进了千山万水的月色里,身后是坍塌的槛,前方是无垠的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