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门前的青石板上,还留着两道浅浅的车辙印。那是爷爷的三轮车划过的痕迹,车斗里载过成箱的橘子汽水,载过我和哥哥摇摇晃晃的童年。
儿时,村子里的清晨总带着露水气。天还没亮透,就能听见木头门闩枝桠作响。爷爷推着那辆三轮车去进货,车厢里纸筐挨着纸框,各种小商品摞成小山。爷爷的三轮车还载着我们上过学,我和哥哥总爱端个小板凳坐在后面,随车轱辘颠簸的节奏看着倒退的杨树影子在温热的阳光下被渐渐拉长。其实学校不过拐个弯就到,可我们就爱赖在爷爷后座,听着车链子咔啦咔啦响过整个小村庄。
爷爷的门前是店铺,院里是修车铺,里面总飘着股橡胶汽油的焦香。他补胎时爱用那把豁了口的牛角起子,被机油浸透的木柄泛着暗红。我常常蹲在装满水的搪瓷盆前,看着被扯出的内胎在水面咕嘟咕嘟吐气泡。爷爷布满裂口的手指捏着锉刀,在漏气处沙沙地打磨,碎屑落在盆里像撒了层黑芝麻。补好的车胎像是一道圆月被爷爷装在了车轮里。
回想起院里修车,爷爷也会用枣木给我削陀螺,爷爷削的陀螺特别大,比店里卖的那些敦实多了,陀螺尖尖那里嵌了一颗自行车滚珠,鞭子抽上去会发出"嗡"的震颤。那根轮胎筋编的鞭稍甩起来像条黑蛇,有次抽到我虎口,留了道细长的疤痕,疤痕如同生命的印记,脆弱而坚韧,也记忆了曾经我与爷爷的点点滴滴。
暮色把水泥地上的小狗爪印染成暗灰色——那是家里翻修院子时,大黄狗在未干的水泥上按下的梅花。我和哥哥晚上挤在爷爷那特别高的木头床上,麻布枕头睡起来窸窸窣窣响,应该是掺了晒干的艾草和决明子,那股清香随着夏日的炎热变得愈发清冽。月光从木格窗外渗进来,在墙上投出枝桠的鬼影。爷爷的搪瓷缸总温着白糖水,葫芦瓢递过来时,能看见他的双手布满皲裂的皱纹。起夜时,哥哥和爷爷在外面守着,脚下的枯枝干树叶沙沙作响,三个人挤作一团穿过院子,外面杨树的影子在地上张牙舞爪,倒比爷爷口中常说的水鬼更唬人。
爷爷的电视机总在午后犯起脾气,荧屏忽地炸开雪花噪点,或是将铿锵的京剧唱段吞进寂静的喉咙。爷爷扶着老花镜框,布满茧子的手指虚虚点着旋钮叫我一遍又一遍的调电视。老木床边却总蜷着柔软的岁月,流浪猫衔着月光跃上窗台时,爷爷的搪瓷碗早已放好剩菜剩饭。那只大黑猫的眼瞳里,有着粮仓硕鼠终结者的骄傲,可也常在爷爷打盹时,将梅花爪印轻轻烙在灰布床单上继而依偎在爷爷身旁。黄毛土狗是爷爷捡来的将军,总用湿漉漉的鼻尖顶开我的手心,待爷爷解开绳子,便激动的摇晃着身体,猛的向我跑来,却永远记得把歪着脑袋蹭来的力度,放得比蒲公英还轻。 如今想来,那台倔强的老电视原是通灵的戏台,沙沙作响的电流声里,早就悄悄录下了梆子戏的锣、抗战剧的炮火、猫咪喉咙里的呼噜,连同小狗追逐自己尾巴时,项圈上铜铃摇碎的阳光。
儿时最馋的还是爷爷的炒面,铁锅慢火焙香的面粉掺着白糖和黑芝麻,冲开水或者玉米稀饭,用筷子搅拌成团便可以吃了,软糯又香甜。初中住校时,爷爷攒的土鸡蛋常被老爸煮好叫我带去学校吃,鸡蛋很小蛋黄却挺大的。我常下晚自习后在泡面里卧两个鸡蛋,蛋黄金灿灿地化在汤里。爷爷不吃鸡肉,好像是信奉什么教,我也不怎么晓得,只记得我吃了不少爷爷养的大公鸡,肉质鲜嫩,口感醇厚,令人陶醉。
最后一次陪伴爷爷是在重症监护室。心电监护的绿光里,他手背上的输液管像枯藤缠着老树。那年雪特别大,扑在窗玻璃上,爷爷和我絮叨着过往许许多多的回忆,一会谈起大运河工地的号子声,一会又说生产队拔河用的麻绳有我腰粗,一会又让我抓紧谈对象要吃我喜酒,谈对象不要害羞要主动些,一会又聊我爸我叔他们,颇有些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24年5月末,爷爷走了,爷爷也终于不用在忍受疾病缠身的折磨,火化炉门关上的瞬间,热浪卷着几张没烧尽的黄纸翻飞,我的泪水也不禁模糊了视线。我忽然想起那个消失的三轮车,想起爷爷修车铺梁上悬着的那把豁了口的牛角起子,想起总在爷爷身旁依偎着的大黑猫。原来死亡不是戛然而止,而是所有与他相关的事物都开始悄悄褪色——三轮车不见了踪影,炒面在老屋里也潮了没法再吃,就连流浪猫也不再来窗台晒太阳。
昨夜梦见老屋门轴吱呀转动,三轮车的铃铛在清晨的薄雾里叮铃铃响。我知道那车斗里该有袋温热的炒面,有袋煮熟的土鸡蛋,有个枣木陀螺在竹筐里骨碌碌地打转。如今好像我只要不回老屋,爷爷便永远停在我记忆里儿时年代的晨光里,车把上挂着露水,等两个赖床的孙儿跳上后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