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想起五年级那个暑假。
那天领完成绩单已是中午,阳光把教室晒得像个冒光的盒子,所有人都在汗流浃背地等着班主任宣布放假。
六十多岁的班主任站讲台上,拿着本书,扇着额头的汗。他眯着眼,仿佛在回忆什么,我们不敢说话,也扇书,睁大眼睛等他。
天太热,汗水从我脖子往下掉,后背仿佛有几条细小的虫子在蠕动,我开始走神,偷偷向外望去,天空亮得发白,云朵不见踪影,热浪拥挤不动,灰尘凝在半空,窗外的小鸟无精打采地躲在软绵绵的树叶下,摇头晃脑地逃避灼热的光,插在木头窗子的铁棍上裹满了暗红的铁锈,仿佛热得在分泌红色的汗液。
好一会,他睁开眼,叹口气,看了看教室门外无精打采的鸟,又看向我们,缓慢且认真地说,同学们,天热了就回家冲个凉,千万千万不要偷偷下河去游泳,几乎每年都有人被淹死啊,生命是短暂的,是不可以重来的,你们还小,要珍惜,明白吗?
明——白!我们异口同声。
我不会游泳,下河我是不会去的,但有些同学已经蓄势待发。班主任看了一眼躁动不安的其他同学,欲言又止,轻轻叹口气,说,回家吧,孩子们,快回家吧。
我们并没有回家,朋友们拖上我直奔几里地外的河边。我一点都不想去,因为只有我不会游泳。
我早就忘了为什么会怕水,反正我不敢下河,无论他们如何嘲笑,我坚决不去,生命会不会重来我不知道,但我不想被淹死。
他们快速脱掉衣服,露出黑白分明的腿和屁股,好奇地问我,你要一直在岸边坐着吗?
我说是的,我不会游泳,我不下河。
他们笑说,人在妈妈肚子里就会游泳了,你只是忘记了,来吧,反正你早晚会下来的。
我倔强摇头,顶着火热的太阳,穿得整齐地坐在岸边。他们不再理我,转过身,像长了小孩屁股的鱼,一会扑腾朝远处游去,一会潜入水里又冒出脑袋。
屁股下的泥土被太阳晒得燥热且干硬,我百无聊赖,四下张望,炽热的阳光洒在宽广的河面上,一条闪闪发亮的金色光带异常耀眼。偶尔有一条打沙的船经过,那光带便开始左右扭动,接着汇聚,消散,再汇聚。船远远驶过,船舷两边鼓起的小小波浪像两只长长的手,缓缓从河面拂过,把数之不尽的阳光碎片轻柔地抹在了河面上。
微风把河流特有的气息吹到了岸上,我身边的小黄花晃动得像水彩笔画的小鱼。
我躺下,硬硬的草尖刺得我腿有些痒,后背的衣服也没能完全挡住草尖的刺硬,泥土的凹凸不平更是让我浑身不自在,只能躺下后用力左右磨一下背,然后用手掌挡在额前,眯眼看向高高的蓝天。天极高极蓝,像一片倒挂着的汪洋大海,白色的云朵像蓬松的船,漫无目的地行驶在倒挂的海面上,这海面静止不动,俯视大地,又仿佛会随时落下,也许人间的每次落雨,都是这片海的悲鸣。
几只白色的大鸟滑翔在这河与海之间。
我看得出神,渐渐的,阳光把我晒得发热,额头开始渗汗。
突然脚上有一股清凉,河里的朋友们正捧着水往我泼,笑着叫我赶紧下水试试。
我已有些口干舌燥,汗让我的后背黏黏糊糊很不自在。那泼在我身上的凉水让我想起了在家泡澡的快乐,波光粼粼的河或许就是一个巨大的澡盆。
我犹豫再三,没经住他们的笑喊,也没经住那河水的晃荡。于是脱掉衣服,一步一步,小心探进河水,河沙软腻如奶油,脚指头忍不住往下挤压。
岸边的河水有点温,走深一点渐渐成了凉,钻进河里又是通透的冰爽。我站在靠岸的河里,岸是垂直的,流动的水刚好没过我的胸口,心脏在水下跳动,呼吸加快,我有些紧张,还有些尴尬。
因为站在河边的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不会游泳,如果只是搓澡又显得有点怪异。看着在河里自由自在的他们,我开始摸索游泳之外的乐趣。于是试着往前走了两步,浮力轻轻把我托起,像踩穿了一块巨大的果冻,那踩在水中瞬间停留的快乐让人着迷。我找到了快乐,轻轻一跳,身轻如燕。小说里的轻功在几秒内被我学会,我用手扒着岸上的泥土,一步一蹦往前,并且确信游泳也没有这个快乐。
朋友们笑我傻,说你早来早就体会到了。
后悔让我更加兴奋,我越跳越快,越快越远,最后一步跳得太大,打沙的船刚好驶过,手臂一样的波浪从背后轻轻推了我一下,我偏离了航线,右手一把抓碎了岸边柔软的泥土,然后一头扎进河里。
河水让视线一黑,头好像挣扎到水面一两次。我连续呛了好几口水,鼻子里全是水,嘴里也是,我依稀记得喊了好几声救命,也似乎手舞足蹈了几下,伸腿胡乱蹬踩,但脚无论如何都碰不到一个踏实的底,四面八方皆像在宇宙虚空,恐慌带走了我所有力气,我很快沉了下去。暗涌温柔且不可抗拒地将我托往河流深处。河水像一整块流淌的透明胶布,毫不留情裹在我的脸上,钻进我的口鼻,不管双手如何挣扎也无法把它们从我的鼻腔和喉咙扯出。
我已经无法呼吸,恐惧早淹没了我,河流深处是如此安静,听不见任何声音,也听不见自己的心跳,肺在肿胀,已到极限,猛地又灌了几口水,巨大的痛苦如一个坚韧的水泡用力包裹着我,勒紧我……在一个窒息到极致的边缘,那水泡噗地破了,我的脑袋轻飘飘,手和脚已经感受不到存在,甚至连身子也感受不到存在,只知道自己正在漂着,舒服得仿佛是小时候被母亲哄在怀里。那一刻的我像掉进河里的鸟,羽毛湿透,等待冲走,意识消散之前,我竟然想起了教室窗户上的铁棍,它们正在发着白光的下午分泌着红色的汗液。
十岁半的我对死亡没有任何概念,可能就像天亮与天黑。天亮了起床,天黑了睡着,闭着眼,梦到哪就停到哪……
醒来时我仿佛睡了一觉,朋友们焦急地围在我身旁,他们的脑袋把阳光挡住了一大部分,蓝天似乎正从他们脑袋的缝隙偷看我。我猛地侧身吐了几口水,鼻孔里也开始流水,接着拼命咳嗽,一股烦闷与无力堵在我胸口。看到我醒,他们放下心,扶我起来,用力拍我的背,我又吐了几口水。
好一会后我缓了不少,能说话了,一人指向河流远处的一个漩涡,说再晚一点冲到那就完了。他们大声庆幸我在冲到漩涡前被拉了起来。我看着那旋涡,之前在河面我从未看到它,莫非这一刻它恼羞成怒才露出原形?
接着又指了指另一人的小手臂,上面有一个紫色的手印。他们告诉我,那是我抓的,上岸的时候要两个人才能把我的手指一个一个分开。
但我却看着那紫色的手印愣了神,在我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身边应该没有任何人,我失去了意识,但我却还在希望活着?
我又缓了好一会,渐渐恢复不少。甚至能站起来跟他们开两句玩笑,他们见我没事,笑着说了几句就又去游泳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人被冲走,没有人被淹没,没有人尝过死亡的滋味。只有我知道,那个紫色的手印,掐碎过班主任的声声叹息。
但我已不会下河了,河流如旧,依然平静,没有因为一个人下水就升高,也没有因为一个人上岸就减少,多少年来皆是如此。
看着他们又回到了河里畅快游泳,我猛吸口气,再缓缓吐出,一股莫名的疲惫和兴奋占据了我的全身。我光着身子,伸了个极舒服的懒腰,然后大大地张开双手,一下躺倒在地,草柔软得像翻开的书页,又或者像夏日的床单,我闭眼躺着,燥热得刚刚好的阳光铺满了我一身,粼粼波光在我眼皮上跳跃,我知道河流正从我脚旁往天边淌去。远处的风遥遥而来,裹着河水的气息和岸边小黄花的淡香轻抚着我的脸庞。
我头脑渐渐清晰,睁开眼,天空也逐渐清晰,依然是那个蓝色,倒挂的海洋正向世界的尽头沉去,河面映着刚来时的金光,仿佛一切都是静止,时间从来没动。
但我却在海与河之间又重新出生了一次。
云朵缓缓远去,白鸟自在高鸣,打沙的船沉默经过,如手臂一样的细长波浪把命运碎片抚平。
多年以后我常常会不由自主想起五年级那个暑假,我经常怀疑有个小孩已在那天的下午离开了人世,另一个小孩占用了这个身体,但这想法如此荒谬,更荒谬的是,每当我想起那个暑假的下午,我却没有任何痛苦与害怕,反而是发自内心的兴奋与舒服,在那个白鸟掠过的夏天,我看到了很多很多——风的形状,汽笛鸣响,小黄花悠悠生长,大海在天空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