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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爱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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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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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头位

七年前的年三十,年夜饭后,二妈三妈在我家一楼堂屋的麻将桌旁东张西望,最后盯上了拖地的我。我连忙说不大会。二妈大笑,拉我上桌。

我妈正在厨房洗碗,紧张地探出脑袋朝她们大喊,他不会,你们两个老麻神和他打,他肯定输。

三妈边掏电话边说,守夜嘛,玩一下,就打两块的,三缺一,我再找个。

“哐当”一声,我妈穿着围裙大步赶来,手一抹一翻,急急说,别找了别找了,我来。

二妈笑说,好啊姐,你们是母子上阵,都是一家人,钱不出大门。

我妈瞪了二妈一眼,凑近我小声说,先把牌打叫,没现章的牌千万别打。

这两句口诀并不能阻止我整晚给钱的动作,二妈三妈对牌桌的掌控让我无能为力,她俩总能准确说出别人需要什么牌,会糊什么牌,尤其是我的,百分百对。在这张小小的方桌上,她俩犹如命运之神。

鸡叫的时候我妈提醒我,小心三妈的清一色。

打了一晚上,我也隐隐觉察到危险,但又不知道三妈到底糊什么,牌在手中犹豫搓捏,想了下又插入牌里,东躲西藏好一会,最后才小心翼翼递出一张。

我妈不语,二妈摇头。三妈得意,一推牌,大喊,清一色。

尘埃落定,我心如死灰。

“清一色”,多么美妙的一个词,完美无缺,充满希望。

三妈边说不好意思边咧嘴数钱。难得一把清一色,三妈笑声更响,后屋的公鸡应景一般附和打鸣,声音越发高亢。

我妈瞪向屋后,狠狠道,明天就把你炖了。

一晚过去,我创造了村里打两块的输钱记录。之后的每个年三十,我们四个都会凑一起打麻将,但我从没赢过。

渐渐的,我已不再期待赢了,打麻将仅仅是陪伴,她们仿佛也感觉到了。毕竟那几年的生活,我已输了太多。

但我妈无能为力,只能批评二妈三妈打牌过于凌厉。到后面大家渐渐发现,其实我偶尔也有大牌,却怎么都胡不了,好几次她把剩余的牌翻开,发现再有几手我就能胡……最后大家得出结论,就是我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生活的一张网。

二妈三妈一边数钱一边宽慰我,打麻将运气不好很正常,其他时候运气好就行,哪能什么都好呢。

我勉强笑说是的,牌桌上就当孝敬二老了。

蛇年除夕,年夜饭后,我们四个如老友聚会一般,极默契地围在一楼堂屋麻将桌。

连输几年,我太想赢一次了,四排麻将沉闷地横在桌面,仿佛围出了一座斗兽场……可春晚刚开始我就被二妈三妈打得落花流水。

要么牌很烂,要么摸不到,这都是预料之中的剧情,在过去几年,对预料之中的日子,我已学会了沉默。

我妈看在眼里,轻轻说,先把牌打叫,上碰下自摸,坚持一下,后面肯定会好起来。

牌局还没有结束,我重新振作,果然,牌运逐渐好转,但前期输得太多,默算了下,唯有大牌才能一扫颓势,刚好就来了一手清一色。“清一色”,完美无缺,充满希望。我欣喜若狂,不动声色,等着生活给我丢出那张藏了七年的牌。

二妈见我一张条子不打,直接说开,大侄子进步了哈,在做大牌,人稳重不少,就是心事也比以前多了。

三妈斜了眼我的牌,撇撇嘴,他这把太明显了,不过清一色也不好凑,我们手紧点就行。

我一愣,二妈三妈化作了那张无所不在的网。

我妈给我鼓劲,没事,别人不给,那就靠自己。

我点头,牌被看穿,毫不在意,细观牌面,确定后面还有。伸手摸牌,有节奏的清冷麻将声仿佛是向命运的无尽祈祷。

摸每一张牌都信心十足,摸每一张牌又都小心翼翼,摸的每一张牌翻开又天差地别,摸完后又期待下一张。如此循环,熬人耐心,磨人心境,祈祷仿佛成了乞讨。

几次三番,牌已不多,摸一张,少一张。剩余的牌像座吊桥,正在清晰坍塌,“咔哒”的麻将声仿佛在进行无情的倒计时。我已知道了什么,心头悲怆,忍不住猛叹口气。

我妈眉头一皱,儿啊,打个麻将怎么还叹气了。

我苦笑说,妈,我叹气不是因为摸不到想要的牌,而是在叹气这个情况,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不管我怎么努力,这种情况已经在生活中发生了无数次,我知道后面还有我的牌,你们也知道,但是现在的我就是摸不到。

二妈忙说,不要这么讲,运气不好很正常,不可能一辈子摸不到。

三妈大声说,是啊,就算一辈子摸不到又怎么样,一点小钱,输了,穷不了,赢了,也发不了财,但是你每年回来还有我们啊,还有妈妈啊。

我一愣,心头触动。正在这时,我妈低低一声糊了,牌一翻,小平胡。

二妈三妈看了看我妈的平胡,又互看一眼,轻轻把手中的牌倒下。

果然是这个结局。

我不甘心,伸手去翻后面的牌,一张又一张,果然还有不少!我忍不住再叹口气,苦笑说,我确实运气不大好。

三妈瞪眼反问,怕什么,不好会怎么样?

我瘫在椅子上,宛如一块破布,无力叹道,运气不好,遗憾就多。

我妈淡淡道,儿啊,有的事神仙都决定不了,你又何必难过?再讲了,这世上又哪有什么神仙。

我心头堵得严重,忍不住无理反问,没有神仙,那我家放什么八仙桌。

我妈一怔,似要叹气,又忍住了。

二妈指了指牌桌,又指指天指指地,斩钉截铁道,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间,来来去去的人谁没遗憾!

我点头,但那张摸不到的牌还是堵在了我胸口,造成我有那么那么多不如意,就像过去几年出现的,甚至以后会发生的。

我妈过来拉着我的手,轻声安慰我,没事的,过几天舞龙灯了,我们也把龙灯迎进来沾沾好运。

这话让我心疼,更多是内疚,我知道,她心里很清楚,在某些事上,她也是那么无能为力。

几天后的夜晚,家家堂屋大开,灯火通明。锣鼓声从远处渐渐响起,一条又老又旧的纸龙带着暗黄的点点烛光摇晃而来,孩子们追逐龙灯嬉笑打闹,大人们在寒冷的院坝聊天,所有人都在等龙灯把福气带到自家。

龙灯队伍进入一家人的堂屋后,锣鼓声停,随后提灯的灯师唱着吉利的词,每到关键处会有一个停顿,持龙节的人便会“嘿哟”一声应和。

那些用方言快速念出来的祝词带有被神秘渲染过的音调,从小到大,我一句都听不懂,除了这句“嘿哟”。而舞龙灯为什么需要一句毫无语意的“嘿哟”,至今我也不懂。

龙灯每进一户人家,就会有烟花在不容抗拒的黑夜一闪而过。

几进几出,龙灯已到了邻居家院坝,我妈赶紧叫我。我站在二楼窗口,她等在院坝中间。堂屋明亮的灯把她本该短短的黑色身影长长地投在院子里。她慌慌忙忙,语气跟小孩一样兴奋,龙灯来了,龙灯来了,你快下来啊。

我心不在焉,俯视一楼那条似趴在地面的纸龙,并不相信这看起来只能爬行的老龙能给我什么祝福。于是对她挥手说,你去吧,我就在这等。

她愣了一下,说,那你一会要下来啊。说罢转身,弓着腰,学着旁边作揖的小孩,双手合十放脑袋前,似脑袋前长了只鸡嘴,从人群中硬生生钻了进去。

好一会后她又钻了出来,用跟刚才同样好笑的动作。她对我急急招手,我只好下楼。刚到堂屋,隔壁的龙灯已在我家门口。

我妈赶紧迎上去,满面笑容地领着灯师和那老旧黄纸扎的龙灯进了屋。那龙头黄白相间,缝缝补补,好几处还破了洞,露出仿佛枯萎的篾条,整条龙形态佝偻,无精打采,一无可取,令人绝望。

这纸龙仿佛给了人间太多祝福,法力早已用尽,永远也无法在这璀璨的烟花中再飞回天宫。

灯师有意咳嗽一声,开始了颇有节奏又模糊不清的神秘吟唱。孩子们吃着糖果笑闹,大人纷纷拿出手机欢快记录。堂屋的灯光和龙灯里的残余烛光相互辉映,透亮得龙灯似要燃起来一般。我忽然发现,灿烂烟花与人们欢笑构成的这一刻,已经化作独一无二的纯粹,温暖且真实。

我妈虔诚地看着龙灯,跟着举龙灯的人一起“嘿哟”应和。我淡淡听着,眼前浮现过去几年的种种不如意,有的带着痛,有的淌着泪,而我知道,那些从我身体里滴落的泪水,将带着我的部分魂魄,流浪在每一个无尽的黑夜……

我怔怔看着眼前的人们,他们是如此鲜活,我又看向我妈,她枯黄佝偻,消瘦无力,在光影的模糊间,仿佛成了这龙灯的一个淡淡爪印。

门外冰凉的空气和未燃尽的硝烟味钻进我的鼻腔,那些梗在我心口的种种不快,在一呼一吸之间逐渐被眼前的纯粹替代,恍然间觉得,运气不好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

猛地鞭炮炸响的声音带着火药味从门外闯了进来,大概是刚迎完龙灯,邻居趁热打铁放起了炮。鞭炮声似一张巨大无形的网,死死按住了灯师的吟唱和众人的“嘿哟”。整个天地只剩下鞭炮噼里啪啦的叫嚣声,众人仿佛都哑了,口张了又张,再也听不到一声“嘿哟”。

这情这景像极了过去那么长一段时间的我,有心无力,无力无声。

我顿感心灰,想转身上楼。我妈急急朝我挥手,鼓起全部力气朝我“嘿”了一声。在炸耳的鞭炮声中,这一声极浅却极清。

我一愣,望向我妈,我妈祈求般望向灯师,灯师心领神会,一停顿,一抬手,似吼出来一般用力“嘿哟”了一声。

众人一愣,看向灯师,门外鞭炮的叫嚣根本没有消停的意思,反而愈发狂妄。

灯师神情严肃,闭眼伸出右手,众人混乱的嗡嗡声停了下来。好一会,灯师慢慢睁眼,望向众人,然后慢慢一压,众人小心翼翼“嘿”了一下,灯师手掌又缓缓一抬,众人再轻轻“哟”了一声,一抬一放,一声“嘿哟”清晰响起,像一株小小的火苗。

那火苗仿佛给了人希望,几次一放一抬,火焰越来越旺,众人先前散乱的“嘿哟”声逐渐凝实浑厚,像从脚下的土地长出一棵火做的树。

最后灯师如浴血战场的将军一般,手猛地一抬,如举起了一面无形的旗帜,众人望着那鲜艳的旗帜,鼓着嗓子,带着不甘喷出一声“嘿哟”。那一瞬,鞭炮声竟隐隐被挡在了门外。

我妈也跟着众人拔高喉咙,高亢地“嘿哟”了一声。本来面对门外如战场一般的鞭炮声,龙灯队伍的应和早呈败势。但此情此景,大家重新振作,一声又一声,神色竟逐渐自豪,一滔又一滔,欲与夜空试比高。

众人声音愈发整齐洪亮,声浪似一个又一个鼓鼓的烟花,破网而出,直抵云霄。我深受感染,看向我妈,她早“嘿哟”得满面通红,在明亮的暖黄灯光下跟那龙灯一样,也似要燃起来......

鞭炮声终于消停,寂静深远的黑夜只有众人依旧铿锵的“嘿哟”声,在这片总有遗憾的土地上,这呐喊早已回响了数千年。

龙灯也仿佛因此被注入了力量,露出的篾条根根绷紧,随着节奏有力起伏,如活过来一般,那破旧黄纸扎的老龙傲然昂首,须发猎猎,蓄势待发,似要乘风归去。

众人最后一句吟唱完毕,余音在天地间久久荡漾。

屋外不知是谁大喊了声“好”,孩子们也兴奋拍手喊了起来,人们忘记了拍照,边喊边鼓掌,我也情不自禁用力鼓掌,所有人都在拍手掌,一起发出胜利般的哈哈大笑。

灯师笑着带领龙灯绕堂屋的八仙桌三圈,众人主动给即将离开的龙头让出一条路。

我妈快步跑到院坝点了烟花,又跑了回来,灯师看了我妈一眼,点点头,对着龙头不知吟唱了什么,忽然队伍举着龙灯向堂屋的那张麻将桌移去。那纸扎的龙头慢慢靠近,缓缓停下。

龙头微动,仿若低语,眼睛扑闪,目光灼灼,最后头一昂,再一低,对我常坐的那张椅子,轻轻挨了一下。

众人离去,整个明亮的堂屋只剩下我妈和我。

我妈紧紧地护在那椅子前,做贼一般左右看了一眼,带着兴奋低声跟我说,我刚又喊了你二妈三妈来打麻将,她们马上就到,你就坐这个龙头位,这次运气肯定不会差。

说完把我的手放在椅子上。

我怔在当场,心头猛然激荡,仿佛千百声“嘿哟”在胸间同时回响,那些我以前从没听懂的吟唱,在此刻毫无保留地亲吻我的灵魂。我望向远去的龙灯队伍,早已老去的纸扎龙头正顶着寒风,带着点点暗黄烛光往黑夜深处蹒跚而去。

我再回头看了看我妈,她正笑眯眯地,温柔地看着我,绚烂至极的烟花在我们头顶炸开,把她永不可逆的皱纹和白色的头发也染得绚烂至极。

我百感交集,从椅子上抽回手,再轻轻握住她的手,这双手饱经岁月,瘦小龟裂,像一张又轻,又破,又旧的老黄纸,但它此刻就真实地在我面前,在我手中。

我知道,只要我的泪水落下,它就会完整地包裹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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