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级那年我得了一个怪病,鼻血会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流出,没有规律,且每次流量都很大,汩汩而出。如果把鼻孔塞住,鼻血就会堵积在鼻腔,再倒流回嘴,一吐一口血,有时倒流太快吐得太慢,还会不小心吞咽几口。
有时候感觉不再倒流,以为好了,就尝试拉开堵住鼻子的纸巾或药草。一扯,一坨血块粘黏在早已血红的纸巾末端,拉出,就跟拉开了一个小小的闸,鼻血澎湃而出,气势磅礴,场面壮观。
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流鼻血是在什么时候。
那是课间休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男生们快乐地追逐着一个快乐的足球,争抢中,一个男生不小心轻轻碰了一下我鼻子,很轻,鼻子都没有歪,一股暖流立刻顺势而下,这个怪病就开始了。那个下午鼻血染了我一身,淌了学校一地。同学和老师惊慌失措,我面带傻笑示意他们不用慌张,我甚至还想带血继续跟他们一起踢球,但被拒绝。
此后的情况愈发严重,打个喷嚏会流鼻血,打个哈欠会流鼻血,甚至突然转动一下脑袋也会流鼻血。
跟着我开始了漫长的治疗,短短两个月,外公外婆和我妈带我去了十几家医院,从小医院到大医院,从县城到省城,一路颠簸,一路呕吐,因为我还晕车,闻不得车的油味,尤其是柴油。最糟糕的情况是在路上一边流鼻血,一边呕吐。
于是车经常行一段就得停下,我捂住嘴冲下车,哇地一声吐在路边,我妈给我搓背,外婆给我递水,外公不知从哪学的,掏出他的叶子烟让我嗅。
即使省城的医生也无法给我这怪病一个准确的解释,做了各种检测也没人能说出病因,只提供了流鼻血时的一些应对策略,比如用手沾水拍后脖子十分钟,或用某一种药草捏烂了塞鼻子里,或提醒我以后擤鼻涕要多打开纸巾看看有没有血,等等。
他们说的话基本相同,甚至认为流鼻血其实都不算是一种病。
我一天比一天虚弱,面色惨白。一家人看着躺床上的我,想了半天,最终决定,不能再吐下去了,车不坐了。
可不坐车就不能去远方看病,不看病就不知道流鼻血的原因。我们一家陷入了死循环,最后实在没办法,科学不行就玄学。
外公外婆和我妈开始在县城周边的农村四处打听,试着从一些怪病的故事中找到某些蛛丝马迹作为参考,同时还翻山越岭,去拜访一些有名气的能人异士。
那会我三年级,已经知道了科学是第一生产力,世界的构成是物质的,生物是进化着的,马列主义鲁迅思想是伟大的。所以我对那些能人异士抱怀疑的态度,我偷偷跟自己说,只要我还能吃饭,我就还能继续流鼻血,那我就还能活着,这样他们就不用担心了。
唯一的遗憾是,学校的小朋友再也不跟我一起踢足球,很多时候,早早换好球衣和球鞋的我只能抱着腿干坐在操场边,风安静抚摸我的脸,我羡慕看着,在阳光明媚的下午,他们快乐地追逐那个快乐的足球。
更糟糕的是同学们开始有意地跟我保持距离,不管是座位上还是精神上,一些充满迷信成分的流言蜚语开始在我的世界散播。他们或当面,或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
我没了朋友,开始孤独。
于是本来坚信唯物主义的我开始积极地跟家人往农村走,一家老小,走遍乡野希望能寻到一个能上知天命的人改变我的命运。
在这过程中我吃了几十个烧蛋,一个扔进火堆加了神秘咒语和仪式的鸡蛋比普通鸡蛋贵了至少一百倍。
这几十个蛋清烧黑的蛋并没有让我的情况有所好转,一个月来我开始烦闷,并不想再爬山,我妈好言相劝,外公外婆在一旁连哄带骗,但我倔强扭头不为所动,僵持不下,我妈一怒之下举起手,掌风未至,鼻血已顺流而下。外公外婆慌忙去找草药,我妈赶紧给我擦去鼻血,那鼻血同我一样倔强,三个多月来任性妄为,再多的纸巾也挡不住它的离家出走。我妈无计可施,只能抱着我,一边流泪,一边用沾满血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后背。我偎在我妈怀里,她滚烫的泪淌在我脸上,那炽热的血流进她心间。
那天后我们一家仿佛看透了什么,外公外婆说,我们再去看最后三次,如果不行就再想办法。我们同意了,没多久,经多方打听,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特别有名的算命先生。
去的那天阳光明媚,蔚蓝的天空飘着乳白的云朵,花草香从远处遥遥而来,我们走在高高的山坡上,小草用蓬勃的生命衔接了一片又一片起起落落的土地,五颜六色的小花点缀其间,这片望不到头的景色如波浪一般朝岁月的尽头流去……在那模模糊糊的遥远处,放着命运给我的审判书。
外婆拉着我的手四处采着白色的小花,那些白色的小花如此好看,有五个瓣的,也有六个瓣的,花蕊柔嫩,带着无忧无虑的清香。我和外婆快乐得不行,左奔右跑,摘着这些在风中仿佛也很快乐的花儿,妈妈和外公坐在不远的树下眯眼看着我们。
我和外婆各自拿着一把花,和他俩并肩而坐,风摇着树叶,树叶晃动阳光,细细碎碎的阳光随风洒落。那一刻,我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病人,他们也仿佛忘记了,阳光洒肩头,皆是自由人。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头看着小白花,问外婆,万一算命的也说我好不了怎么办。
外婆微微一笑,温柔地抚了抚我头顶,轻声说,那以后你就只能一个人玩了。
我低头,有些难过,想了想,仰头开心说,那外婆外公你们陪我不就好了。
外公眯眼,平静地看着远方,淡淡说,外公外婆不能陪你一辈子,要是我们有一天突然离开了,以后啊,你一个人也要开开心心的,但是记住,不要怕。
他们的话其实我隐约明白,我紧紧拉住外婆,并不相信眼前的人会突然有一天从我手中消失。
我们到了算命先生那,普通的屋子,普通的人。除了屋子中央那尊戴了帽子的泥人和门口穿了身老旧黄袍的道士。
外公外婆把身上的包放一旁,毕恭毕敬走到泥人面前,跪下,双手合十。我在他们背后,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只看到他俩扎扎实实趴下,给那泥巴做的丑人磕了好几个响头,跟着外公伸出手,给外婆擦了擦眼睛。
接下来是我妈带我拜,我跪在泥人面前,想不明白,为何神仙长成这样,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是一个好神仙,为什么要别人跪下了才帮忙。
拜完后我坐在一张旧旧的桌子旁,老道轻声问我的生辰八字后,认真看着我的脸,慢慢摸我的头,最后两根指头搭我脉上,眯着双眼,似在探寻什么。
我妈颇为紧张,用力握住我另一只手,等待给我把脉的老道睁眼。外公外婆站一旁,他们面带微笑,淡然地看着我们。
好一会老道睁开眼,摇了摇竹筒,看了看竹签,又扔下三枚铜钱,连扔数次,眉头紧皱,跟着掐指一算,指头飞动了好一会,最后看向西北方,长叹一声。
听到这叹息,我妈晃了一下,仿佛被那看不见的神仙推了一把。
老道双手捧着我的脸,再次左右查看,又摸了摸我的额头。我妈的手在此刻抓得更紧,指甲已经陷入我的肉里。
观察了好一会,老道退后一步,从怀里拿出红包塞到我的手里说,钱退你,我只能帮大苦之人改命,你能活到九十岁,不需要我帮啊。
我妈一怔,先是大惊,接着大喜,转身擦了擦眼。我突然颇为得意起来,抬头挺胸,仿佛期末考了九十分。我们一家连连道谢,老道十分客气,把我们送到了门口。
回去的路上,我们极其开心,尤其是我妈,仿佛得到了什么保证一样。
半路回到了之前摘花的山坡,我们停下休息,我妈小心翼翼问外公,剩下两次,还要不要找。外公靠在树下,从怀里拿出旱烟袋,把叶子烟慢慢卷好,揉进烟头。抽了两口后才慢悠悠说,当然要找,这要是命,就接受这命,以后这种事啊,多着呢。
外公说这话的时候正笑着看我,我被他烟嘴里燃烧的烟叶子吸引,烟叶子在一吸一吐之间缓缓燃烧,火星子隐没在光芒之中。
我妈捏着双手,并不作声,三年级的我已经知道,这事就像考试,九十分也许有运气,但运气很难一直有,如果一直九十分,那就不是运气。于是我说,妈,我不怕,那就去找。
外婆把她的那束小白花递给了我,笑着说,对,不要怕,多也不怕,有什么好怕的。
在一个高高的山坡上,我接过外婆的花,手里有了两束花,我极为开心。他们面带微笑看着我,我看着手里的花,白色的花瓣闪烁着金色透亮的光芒。树冠晃动,隐隐间,风越来越大,它从远方,从无数个梦里翻滚着奔向这个山坡,一瞬间,风如波浪一般,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那些金色透亮的白色花瓣,还有那天的种种都被带去了远方。
多年以后,我妈眼角含泪,笑着告诉了我为什么三次算命都是九十岁的原因。在她的泪光中,我看到了那天面带微笑,神情淡然的外公外婆。
而我的病,在算命半年后,神奇地好了,尽管如此,依然没有人跟我一起踢足球。
一个人踢足球,其实没什么好怕的,我已经知道了太多。
他们的话是对的,有的人确实会突然有一天从我手中消失。
多年以来,在这天地间,我经历了太多太多痛苦和伤害,也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孤独和消失,有人会来,有人会离开,有人会暂时离开,有人会永远离开……生命只要继续,这些都是必然,就像我已懂得,离开并不可怕,孤独地存在或孤独地离开其实也没什么好怕。
在无数个寂静无人的时刻,在无数个沉默漫长的黑夜,我经常会看到那个画面,高高的山坡,蔚蓝的天空,悠然的云朵,奔涌的大风,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微笑,还有外公烟斗里的如生命般渺小却又闪烁过的火星子……他们如此淡然地把手中的花儿交给我,那闪烁着金色透亮光芒的小白花,一直在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