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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爱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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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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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银色铠甲勇士

小时候我有一个同学,姓邵,外号邵木匠。

叫木匠是因为他一家都是做木匠的,在小镇一个角落的两间平房里,他爸和他没日没夜的刨着木花。于是“木匠”两字就成了刻在他额头上的名。

渐渐的就这么叫开了,他也不拒绝,有次老师发倒数第一卷子的时候叫了他声邵木匠,他抬头就应。班上哄堂大笑,他也笑嘻嘻的。

邵木匠见谁都是眯眼笑脸,但谁都不喜欢跟他玩。课间十分钟,别人在聊天,他会主动凑过去,先是远远的听,听了一会,乘人不备,偷偷靠近一步,再听一会,到有趣处,就在人群外与众人一起附和,但声音有意控制,低在众人之下,不喧宾夺主,又听一会,感觉时机成熟了,就大胆在聊天要害处尝试嗯一声,想利用这个老鼠般的动静试探着加入聊天的人群。

这是他的惯用伎俩,几次以后就被发现了,众人挥手驱赶他,嫌弃他蓬乱的头发,结结巴巴的表达,从没有脱过的校服,单薄身上的奇怪味道和他鼻孔里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清鼻涕。

邵木匠长年累月地用袖口擦清鼻涕,一层又一层,层层叠加,逐渐厚实,仿若铠甲。这就使得他的校服袖口经常在阳光下呈现一种淡淡银色的光辉,远远望去,又仿佛手腕各戴了一个温润如玉的手镯。

所以我们都怕靠近他,也怕他靠近。尤其是体育课的自由时间,打篮球选人,基本宁愿四打五也不会叫上他,但他很积极,积极加油,积极捡球,却从不敢点评半句。

有一次我比较倒霉,最后一把石头剪刀布输了,对方选走了最后一人,四打五肯定赢不了,邵木匠适时出现。我无奈看了眼邵木匠,他低头往前,没有看我,左顾右盼,偶尔还回头诧异一声,仿佛有人正在叫他,颇有点忙。

我叹口气问,你想打篮球吗?

邵木匠立马小跑过来,打打打。

当然邵木匠也有高光时刻,就是每月分小组时,他是各组必抢的对象,那是邵木匠最自豪的时候,大家为了他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候还需要一场小型的天选仪式来判断,比如抛硬币。

众人甚是兴奋,更兴奋的是邵木匠,面色酡红,如饮醇酒,激动傻笑,抖如筛糠。选到邵木匠的欣喜若狂,没选到的如丧考妣。毕竟选到的组,每天的值日只需干一半,剩下的邵木匠全包了。

这应该是邵木匠唯一的高光时刻了,如果非要再说一个,就是在实习老师来的时候。

那天是数学课,课上到一半,市里来的实习老师忽然在黑板上写了一道题,给我们十分钟思考。十分钟过去,我连题目都看不懂。抬头一看,大家都低下了羞愧的头表示不懂。

实习老师挨个问,一个个都表示不会,实习老师积极鼓励大家,同学们不要怕,做错没关系,要敢于尝试,你们可是祖国未来的栋梁之材啊。

我们更羞愧了,教室极其安静。

一般这个时候,老师和我们就会把目光留给最后的希望——成绩最好的那个卷发女孩。

卷发女孩脸色绯红,缓缓摇了摇头。实习老师再次积极鼓励,女孩默不作声。我反倒有些兴奋,终于看到她吃瘪了。

教室静得只听到实习老师的轻轻叹息声,就在这时,有一阵淅淅索索的声响。转头一看,是在后排听课的数学老师,他一脸愤怒,用手努力按住邵木匠的双手。

而邵木匠面色血红,五官扭曲,表情极其痛苦地想挣脱双手,不料却被知识的大山无情压住。

他俩努力控制动静,反而动静更大。实习老师咳嗽一声,数学老师手一松。邵木匠弯着腰,双手放肚子处,想必手被按疼了。

实习老师看在眼里,明白了一切,朗声道,每个同学都有质疑的权利,古人云,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有惑不可怕,怕的是面对惑而不敢质疑和犯错。

讲到这,实习老师停顿了一下,大概是想到刚才卷发女孩不敢犯错而放弃做题,眉间有了少许轻视之意,于是手一挥,大声接着说——

人类文明为什么能进步,正是因为犯错又敢于纠正,从刀耕火种到探索宇宙,难道不是由犯错到改正得来的?试想一下,没有爱迪生千百次的实验,哪来今天的光明?没有中国共产党人积极面对错误,从内部出发纠正了各种错误,哪来今天伟大祖国的繁荣富强呢!

同学们听得激动异常,热血澎湃,纷纷举手,卷发女孩也高高举起了手。但实习老师视而不见,伸手一指邵木匠,高声道,这位同学,我知道你刚才被压抑的心情,今天你就是班级的明星,这题你来,尽管说,说错没关系,把你的惑大声说出来!

邵木匠摸了摸肚子里的货,小心翼翼举手,颤颤巍巍地说,老,老师,我,我想解大手!

那节数学课后,邵木匠又多了好几个外号,比如邵根筋,邵举手,邵拉拉。算上本来就有的木匠之名,邵木匠已经有了四个称呼。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有四个称呼的只有一人,就是《水浒传》里的鲁达,他还叫花和尚,鲁提辖和智深。

不同的是,花和尚是个英雄,最后还善终了。邵木匠狗熊不如,未来可悲,而且在班上也名副其实的只剩立足之地——他的座位被几个霸道的同学用粉笔画了个圈,他们的规定是,放学前他不能出那个圈,至少两周。

那两周我开始观察邵木匠,确实邋遢,流不完的清鼻涕;确实走神,成绩老是垫底。用数学老师那天的话就是,他已经看完了他的一生。

这句话犹如一座监狱,嘭地一下从天而降罩住了他,整整半个月,邵木匠都很颓靡,有气无力地把自己扔在那个圆圈里,斜靠放扫把水桶的阴暗墙角,像一棵根已烂掉的树,静等时间流逝。

回想一下,我也和邵木匠打过篮球,邵木匠也曾帮我扫过地,我于心不忍,在一个放学后人少的下午,在周围异样的眼光下把一本《七龙珠》快速递给了他,那本他问我借过多次,我一直舍不得。

拿到书那一刻他很惊讶,再一次左看右看后,他眼里有了淡淡的光。继而跳起,问,悟空打败沙鲁了吗?

我问,那不就给你剧透了?

他边翻边说,没事你说。

我说没有,是悟饭打败的。

他抬头,那悟空呢?

我说,悟空牺牲了自己。

邵木匠快速翻到那关键几页,看到悟空带走沙鲁,父子最后合体打败沙鲁。邵木匠轻抚书卷,长叹一声,英雄啊。

我一愣,没想到他还有这一面。更我让惊讶的是,邵木匠把书还给了我。我问,你不看了?

邵木匠脸上笑嘻嘻的,恢复了往日的样子,说,看完了,还你,可别把你的宝贵书给弄脏了。

我想马上接回来,一想算了,说,没事,弄脏就弄脏吧,这世界上有形的东西,都有消失的一天,我外婆说的。

邵木匠想了想,点点头,你外婆说得对,我爸也说过类似的话,人死了装棺材里,最后还是要和棺材一起消失。

听到这话我觉得有点晦气,不想再继续聊,接过书走了。几天后的下午,邵木匠等到人走光,手插兜里,假装不经意走过我的座位,放下一个圆鼓鼓的东西就跑了。我赶紧收起来,在路上没人的时候打开,是一个木头做的圆润珠子,上面刻了四颗星星,漆了桐油。

我很喜欢这颗四星珠,爱不释手,写作业也握在手中,仿佛神龙会随之而来。

几天后我仔细想了想,得还他一个什么,最后选了个很久没摸过有点掉漆的铠甲勇士。第二天放学后,我把铠甲勇士递给他。他小心接过,看了又看,问,你借给我书,我给你珠子,我俩算扯平了,你还给我这个怎么说?

我又愣住,没想到还有扯平一说。他笑嘻嘻地看着我,我灵机一动,那就当做送朋友下次生日的礼物。

他看了看我,又低下头,把玩着铠甲勇士,嘴里吐出一个字,行。

但他并不知道,这是我惯用的伎俩,提前给礼物好处太多,一能免得忘记朋友的生日;二能避免朋友问我要具体的礼物;三能清理家里的老玩具。

那天后我每天想的是他再给我刻剩下的六颗龙珠,结果放个寒假,他们回湖南了。我以为他下学期就会回来,可从那以后的十几年,我再也没见过他。那颗小时候爱不释手的四星珠,也在搬家中不知掉在了哪。

在十几年的岁月中,我渐渐忘记了他,更多的更重的悲伤与快乐把小时候的记忆压在了最深处,我与他的交集就像我随手用掉的一张草稿纸,草稿纸上面的答案正确与否,早已不重要。

直到两年前的春节,我独自走在小时候走过的路上,一辆黑色的车缓缓在我旁边减速。一个人探出脑袋,叫了我的名字。我转身一看,似曾相识。他大喜,说,是我啊,是我啊!

我一脸疑惑,他接着大喊,邵木匠,我是邵木匠!

我心中一动,瞬间想起了往事,走到车旁激动地说,你是邵寻!

他迅速把车停在路边,一个女孩抱着一个婴儿和他一起钻了出来。我大喜,你结婚了?都有孩子了!

他没说话,走过来,一把狠狠抓住我的肩膀,眼眶泛红,左看右看,像看当年那本《七龙珠》一样。

我们在街角的一家咖啡店聊了很久,从他小时候聊起,母亲从小离开,只有半个家,和父亲相依为命,条件不好,吃穿不行,天天干木匠,有了鼻炎也不知道,从小受尽欺负,学会了看人脸色。当年回到老家湖南干了几年别的,又回来重操旧业。十几年来颠沛流离,看尽人情冷暖,前两年父亲过世,眼看就要成为孤儿,又遇到了现在的妻子,两个人一起也不容易,遇到过坏人,也遇到过好人,但都挺过来了,最终两人靠手艺一点一点攒了个家,还有了小孩……

我极为难过,心中后悔万分,小时候明明可以对他更好一些。我把这话给他说了,他摆摆手,擦了擦泪,这些年也遇到过特别困难的时候,也想过一了百了,但人还是要有希望的,我老是给自己说要坚持坚持,再难也要坚持,快坚持不住的时候我经常会想一下那些对我好的人,他们让我有了希望,尤其是小时候,第一次有人送我生日礼物。

我愧不敢当,给他说了实话。他哈哈一笑,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你给的已经很多了。

月亮升起,淡淡的银色月辉已洒满了远方的路。

他们上了车即将离去,邵寻笑着指了指车窗,我望去,那个我早已忘掉的铠甲勇士正安安静静地守在那,他的妻子温柔说,亲爱的,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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