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一路漂泊,那些带着不同地域的烟火气,便时常在记忆里飘来荡去。
西双版纳的香茅草烤鱼总带着雨林的气息。摊主用新鲜的香茅草将罗非鱼细细捆扎,架在炭火上炙烤。火焰舔舐鱼身,香茅草的清香渗入鱼肉,焦香与草香混合,咬下一口,鲜嫩的鱼肉在齿间散开,还带着热带阳光的温度。在昭通的老巷子里,天麻火腿鸡的香气总是不请自来。乳白的汤汁咕嘟咕嘟翻滚,天麻的醇厚与火腿的咸香缠绵交融,鸡肉炖得酥烂,入口即化,喝上一碗,暖意从胃里漫到心头,连骨头缝都熨帖了。
苏州的松鼠鱼则像一场视觉与味觉的盛宴,炸得蓬松酥脆的鳜鱼或黄石首鱼浇上酸甜的酱汁,造型宛如灵动的松鼠,咬下去时,外酥里嫩,酸甜在舌尖炸开,让人忍不住惊叹江南人的精致与巧思。
在新疆的巴扎,馕包肉是最豪爽的存在。厚实的馕饼吸饱了羊肉的汤汁,变得柔韧有嚼劲,大块的羊肉鲜嫩多汁,带着浓郁的孜然香,每一口都是大漠的豪迈。青海湖畔的炕锅羊排也让人难忘,羊排经过炖煮、翻炒变得焦香四溢,土豆软糯绵密,混合着香料的独特味道,在铁锅里滋滋作响,吃出了西北汉子的粗犷与热情。
然而,美食江湖从不止于惊艳。在广西的山林间,我曾鼓起勇气尝试竹鼠肉,那带着草木气息的肉质,细腻却又陌生,在齿间留下难以言说的滋味。福建的土笋冻,呈半透明状,里面的沙虫清晰可见,颤巍巍的模样让人望而生畏。咬下一口,冰凉Q弹,鲜味瞬间在口中炸开,可那种特殊的口感,却让我久久难忘。还有生腌海鲜,剔透的虾蟹等浸在秘制料汁里,看着就让人垂涎,可冰凉黏腻的口感和浓烈的鲜味,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接受。更别提那些令人咋舌的尝试——蝎子在油锅里炸得酥脆,咬下去时的咔嚓声伴随着莫名的心理障碍;而蛇肉,细腻紧实的口感里藏着野性的气息,像是吞下了一段神秘的江湖传闻。
有些味道,光是听闻便让人望而却步。牛瘪汤是用牛胃里未完全消化的草料熬制而成,带着独特的青草苦味;那“宁舍十炖肉,不舍一庵汤”贵州庵汤,又被人称之为发酵了百年的“泔水”;广西的螺蛳粉,酸笋的独特气味仿佛能穿透鼻腔直击灵魂。小龙虾那鲜红的外壳曾吸引我尝了一口,可麻辣的味道过后,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从此便再无念想。此后,我宁愿多喝几碗豆汁,也不动一只小龙虾。当然,海里的大龙虾除外。
上面说的,都是一众人聚会,或者外出时候的饮食。但是,遇上独旅,点一个菜单调,点两个以上吃不完就浪费了。在北方,我不用犹豫一般就选哈尔滨东方饺子王、沈阳老边饺子、鹤岗喜家德水饺、佳木斯柏记水饺等,或者两三个驴火配一碗西红柿鸡蛋汤,再不济,来一碗卤煮。但是,到了西南地区,一个人吃饭就颇费思量。前几年在肠粉区,要找寻一处合乎心意的餐馆,却总也未能如愿。最终,就在一个新疆人的小店里买了几个馕,又到一家西北人开的穆斯林餐厅里点了些牛羊肉,搭配起来竟是绝佳。
这次又到麻辣区,吃饭成了一大难题。连续一周的饮食,被大米饭这单一的主食牢牢占据,对于一个向来偏爱面食的胃而言,实在是太不体贴了。日复一日的奔波中,我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游移于路两旁的餐馆招牌,那些写着“江湖菜”“花椒鱼”“牛杂粉”“串串”“老火锅”“麻辣牛筋”“土菜”的饭店,常常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辣香。可我心底里知道,那些并不是此刻我真正寻觅的味道。
这天忙完工作,眼看暮色渐浓,时针已指向七点半,腹中空空,觅食的念头如野草般疯长。西南菜品的火热,对我并无太多吸引。我心心念念的,是北方那份厚重与实在:清脆的卷心菜和豆芽做的炒饼,酥脆喷香的驴肉火烧,以及食材丰富、软烂入味的乱炖。奈何,在这异乡的街头,这些熟悉的味道如同海市蜃楼,遥不可及。
我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行走,两旁的建筑在夜色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此处偏僻,视线所及,竟是难觅一间饭店的踪影。终于,一家店面映入眼帘,我满怀希望地望进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桌椅,没有一丝人气。心头不禁升起一丝失落,但饥饿感驱使着我继续前行。
“这附近有饭店吗?”我忍不住求助一对正在慢跑的夫妇,他们带着健康的汗珠,脸上洋溢着活力。那位老哥热情地告诉我,穿过前面的桥底,马路对面饭店很多。我道谢后,依言穿过桥洞,果然别有洞天。然而,映入眼帘的更多是小旅馆,零星的饭店也大多是麻辣菜馆,红油飘香,在我眼里却只剩下“不喜欢”三个字。
内心开始动摇,最坏的打算浮上心头——肯德基。至少,那份标准化的流程和可追溯的食材,能让人在异乡觅食时感到一丝安心。然而,即使是这最后的退路,也迟迟不见踪影。无奈之下,我掏出手机,搜索到了“大东北水饺店”。它在地图上显示并不太远,于是我决定循着导航前往。
穿过几条曲折幽深的小巷,仿佛突然闯入了另一重天地。先前冷清的街道瞬间被热闹与喧嚣取代。林立的饭店、热气腾腾的小吃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迷醉的混合香气,有小龙虾的麻辣鲜香,烤鱼的焦脆诱人,还有各种水果的清甜芬芳。这是一个充满烟火气和活力的夜晚市场,诱惑无处不在。
然而,我的目标明确,心早已被“大东北水饺”这几个字牢牢占据。虽然身体已经有些疲惫,但我还是坚定地向前走去。途中,又路过了几家东北菜馆,橱窗里展示着诱人的酱大骨、热气腾腾的乱炖。那些大份量的菜肴,对于一个孤独的食客来说,显得过于丰盛。它们像是在无声地提醒我,这份美味更适合与三五好友一同分享,再来上几杯烧刀子才过瘾。但是,一个人还是吃简餐吧,我按捺住那份瞬间涌起的亲切感,继续前行。
终于,在导航的指引下,我找到了那家“大东北水饺店”。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我有些意外——店里静悄悄的,竟然没有一个客人。更奇怪的是,连店主也未见踪影。我试探性地往里走了几步,目光落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赫然发现有两只脚横陈在那里。我轻轻咳了一声,打了个招呼:“请问,还有吃的吗?”
那两只脚挪动了一下,一个人缓缓站了起来。他看上去个子不高,估摸着也就一米六左右,身材也显得有些瘦弱,体重大概一百斤出头。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带着些许倦意的脸。一张口,竟带着一股并不纯正的东北口音。这让我心中产生了一丝疑惑,难道这家“大东北水饺店”,并不是东北人开的?
此刻回想,如果没有手机导航,在这九曲十八弯的巷弄中,我恐怕真的难以找到这家隐藏颇深的水饺店。
店里确实冷清,算上我,加上后来的两个人,好不容易凑了三个客人。大家各自占据一隅,默默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份温暖。我走到柜台前,点了一份酸菜水饺。十分钟后,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被端了上来,蒸汽袅袅,带着诱人的香气。我迫不及待地想尝一口,却又被那滚烫的热度逼退。于是,我只好耐心地等着它稍稍凉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老板身上。
见我无聊,老板似乎也乐意与我闲聊几句。他自称老徐,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原来,12年前,老徐独自一人,带着对生活的憧憬,从吉林省梅河口,那个遥远的东北小城,来到了麻辣区讨生计。他选择在城郊开起了水饺店,希望能用家乡的味道,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扎根。
老徐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哎,以前啊,可不是这样。5年前,店里屋里屋外都坐满了人,热闹得很。特别是附近学校的学生,那时候来得多。”他指了指屋里摆放的几张桌子,“你看,这八张桌子以前都是座无虚席的,外面还要加桌。”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充满了无奈,“这几年,生意就差远了。现在大学生也不大来了,也不知道是学校食堂伙食变好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12年了,一个漫长的轮回。老徐的家,依然在遥远的东北。他的根,似乎还未在这片土地上彻底扎下。他就像是一个候鸟,年复一年地在南北之间迁徙,只为那份维系生计的希望。
老徐的水饺分为大份、中份、小份,便于客人根据自己的饭量选择。我点的中份酸菜水饺,结账时问了一下老徐价格。正当我准备扫码支付时,老徐却突然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种朴实的真诚:“大老远来了,就收你一块五吧。”
我听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陌生的城市,一份微小的善意,足以温暖人心。我赶紧摆手拒绝:“那怎么行!该多少就是多少,做生意不容易。”我坚持按照原价支付了费用,老徐也没有再推辞,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隔了几天,又想吃一顿正经的北方饭菜。回到住处,我迟迟没有出门,心中有些许的倦意与犹疑。时间悄悄滑到了七点多,终于,我在手机上搜到了一家水饺店,距离两三公里,慢慢溜达过去。
20多分钟,导航提示目的地到了。进到店里,发现只有两三位客人,显得格外宁静。空气中隐约飘来一股淡淡的馅料香气,瞬间勾起了我心底深藏的慰藉。
我要了最爱的酸菜和白菜两种水饺,混煮。等待水饺下锅煮熟的时间里,那两位食客也已吃完离去,店里只剩下我和店主。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水饺终于被端上了桌,一个个饱满圆润,如同等待开启的惊喜。店主老陈也正好忙完,他是一位50岁上下的男子,面庞和善,带着一丝朴实的笑意。
一边吃着水饺,一边与老陈闲聊起来。他告诉我,他是本地人,口音里带着淡淡的乡土气息。1993年,他从家乡应征到海城当兵,退役后便留在了那里,娶了一位当地的姑娘。2008年夏天,他带着家人回到了老家,先是在市区买了房子,第二年9月,便开了这家水饺店,店名用了他儿子的小名,“扬扬水饺”。
“我现在儿女双全了。”说起这些,老陈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满足与坚韧。
闲谈间,老陈突然猜测我是陕西人。
我摇了摇头,笑了:“昨天还有人猜我是西安人呢。”
他便更猜不着了,眉宇间多了一丝探寻的神色。我也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继续品尝着酸菜水饺,那熟悉的酸香,仿佛在异乡找到了一点点家的味道。
第二天晚上,我再次来到扬扬水饺店。这次,老陈的妻子也在店里一起忙碌。
老陈的妻子说,店里的酸菜是她自己亲手腌制的。我点点头,由衷地赞叹道:“难怪味道这么好。”想起我家也曾尝试腌过几次酸菜,却总是不太成功,不禁有些佩服她的手艺。
这时候,老陈从操作间出来,让他媳妇猜我的家乡。
他媳妇听我们聊了几句,说,“应该是距离我们那里不远。”
我未置可否。她接着说,她姥姥家是敖汉的。
我说起敖汉旗小米和“排骨蒸饺”,还有“赤峰”二字的本地发音,把“赤”读作接近三声那样,“峰”读作轻声。
老陈笑了:“看来,你应该是赤峰的!”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被我猜中了”的小得意。
我没有回答。于我而言,人不过是大地上的匆匆过客。祖居地、现居地、旅居地,都是我们人生旅途上的暂栖地。我来自哪里,去向哪里,或许并不重要。只要我们能够真诚地交流,读懂彼此的眼神,足矣。
我计划在这个城市多待几天,多去几次扬扬水饺店,坐在熟悉的位置上,吃着暖心暖胃的水饺,和老陈再聊聊天,听他说说他的故事,也分享一些我的经历。甚至,我还想,能为他,为这个给了我慰藉的城市,唱一首我创作的关于赤峰的歌曲《乌兰哈达的晚霞》。乌兰哈达,那是赤峰的蒙古语名字,意思是红色的山。那里,有着璀璨的红山文化。
可惜,生活的计划总是充满了变数,突如其来的急事,需要我提前离开这座春意满满的城市。那首为赤峰而作的旋律,终究没有机会在老陈面前唱响。我是知道老陈名字的,因为隐私的关系,就不在这里写明了。
也许某一天,他会打开qq音乐,听到我的歌声:
我们在宝山相遇的那个盛夏
我用巴林石的色彩,画出你的刹那风华
辽塔倾斜的角度,刚够存放一段牵挂
巍峨大青山,见证多少人间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