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被旷野的风吹大的。那些漫无目的的日子,或者跟在大人的身后,踩着他们巨大的脚印走向田野;或者与三五成群的伙伴,在齐腰深的草丛里呼啸来去;又或者,在某个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午后,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潜入那片无垠的绿色。
旷野是我的第一个世界。在那里,时间的流速与别处不同。我曾看着月亮如何从地平线后挣扎着浮起,清冷的银辉洒满大地,将风的声音都凝固住;也曾守候过整个长夜,只为迎接黎明时分,太阳在东方天际线上那一点点、一寸寸的绽放。那霞光,带着一种创世之初的温暖与庄严,轻柔地触碰我的脸颊,让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想要流泪的感动。那种感觉,过于饱满,过于纯粹,以至于任何语言在它面前都显得苍白而笨拙。
那片旷野,有着自己的生命脉络。谷子、大豆、高粱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大地的低语。野兔从田垄间一闪而过,天上的老雕盘旋着,投下巨大的阴影。风、雨、闪电、彩虹,是旷野的表情。雨后暴涨的河水,裹挟着泥沙的力量,奔腾不息,而河里的鱼、青蛙,芦苇上唱歌的苇莺,独自滑翔的蜻蜓,又构成了一种喧嚣中的宁静。这一切,都在向我诉说着什么,一种我当时无法破译,却早已深深烙印在灵魂中的密语。
许多年后,我早已远离了那片土地,到大城市讨生活,习惯了人与人之间礼貌而疏离的微笑。我以为童年的旷野已经褪色为一张泛黄的照片,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张二棍的诗歌《旷野》。
这是一次迟来的相遇,也是一场宿命般的重逢。张二棍的诗,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然而,从闸门中奔涌而出的,不仅仅是童年的田园牧歌,更有一股我从未敢于正视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洪流。这首《旷野》写的不是景物,而是心境;它描摹的不是自然,而是存在本身。它是一曲悲歌,一团在广袤天地间上演的孤独与恐惧、渴望与慰藉交织的浓重思绪。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童年时感受到的那种无法言说的感动,其实包含着一种更为复杂的底色——那是人类面对浩瀚宇宙时最原始的孤独感。
诗歌开篇,便将我拉回了那个熟悉的场景:“五月的旷野。草木绿到/无所顾忌”。这是一种多么凶猛的绿意!它不是温室里精心修剪的盆景,而是一种野蛮的、蓬勃的、带着侵略性的生命力。这“无所顾忌”四个字,让我心头一震。它表面上是赞美,内里却暗藏着一丝不安与敬畏。紧接着,“飞鸟们在虚无处/放纵着翅膀”,这画面进一步加剧了我的感受。“虚无”二字,精准地捕捉到了旷野的本质——它辽阔、空旷,能容纳一切,也因此能消解一切意义。飞鸟的“放纵”,与这种“虚无”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张力,那是一种自由到令人感到些许荒凉的景观。飞鸟是属于旷野的,而我,以及诗中的那个“我”,终究是闯入者。
于是,诗中最关键的形象登场了:“我/一个怀揣口琴的异乡人/背着身。立在野花迷乱的山坳”。读到这里,我几乎能感受到自己心跳的停顿。这个“异乡人”的身份,瞬间击中了我。在喧嚣的城市里,在熟悉的人群中,我何尝不感到自己是一个异乡人?那种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感,是现代人共有的心灵顽疾。而诗人“背着身”的姿态,更是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动作。他在回避,在抗拒,仿佛不愿让自己的正面与这片“无所顾忌”的旷野直接对峙。他身后的“野花迷乱”,既是实景,更是他内心纷乱思绪的投射。
此时,那枚小小的口琴出现了。口琴,本是多么温暖、多么亲切的乐器,它几乎是流浪与乡愁的代名词。它应当被吹响,用以抒发情感,慰藉孤独。然而,诗人却做出了匪夷所思的举动——他“暗暗地捂住,那一排焦急的琴孔”。这个动作蕴含了多么巨大的压抑与痛苦!那些琴孔是“焦急的”,它们渴望发声,渴望被理解,渴望将内心的波澜转化为旋律。但诗人却用自己的手,死死地捂住了它们。
为何要如此?诗人给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答案:“哦,一群告密者的嘴巴”。这一句,是整首诗中最让我感到刺痛的隐喻。琴孔,那些本应流淌出音乐的孔洞,竟被视为“告密者的嘴巴”。这背后,是对自我表达的极度警惕与恐惧。诗人害怕什么?他害怕一旦吹响口琴,他内心深处那些隐秘的、脆弱的、甚至是不堪的情感就会被泄露出去,被这片旷野,被这个世界所窥探。他害怕自己的灵魂被摊开在阳光下,接受无情的审视。于是,他选择了沉默,一种主动的、痛苦的、充满挣扎的沉默。
这种恐惧,我感同身受。在这个人人手持麦克风,却又人人害怕被评价的时代,真诚的表达变成了一种奢侈的冒险。我们学会了用微笑代替言语,用沉默应对质疑,我们把最真实的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如同诗人捂住琴孔一般,捂住了自己那颗“焦急的”心。
然而,情感的洪流,岂是想堵就能堵住的?“我害怕。一丝丝风/漏过环扣的指间/我害怕,风随意触动某个音符/都会惊起一只灰兔的耳朵”。风,成了那个不可控的变量,成了压抑的破坏者。它无孔不入,轻而易举地就能穿透诗人自以为牢固的防线,触动那个最敏感的音符。而这个音符一旦响起,后果将是连锁性的——它会“惊起一只灰兔的耳朵”。
灰兔的出现,是这首诗的神来之笔。它弱小、敏感、警觉,是旷野中最不起眼也最脆弱的生灵之一。诗人将自己内心的惊恐,投射到了这只灰兔身上。他害怕的,不仅仅是声音的泄露,更是声音所引发的后果——那只灰兔的警觉,其实就是他自己内心防线的崩溃。他与灰兔,在这一刻,因共同的恐惧而产生了连结。
接下来的一句,让我的心彻底融化了。“我甚至害怕,当它无助地回过头来/却发现,我也有一双/红红的,值得怜悯的眼睛”。这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对视!在诗人的想象中,那只被惊扰的灰兔回过头来,看到的不是一个威胁者,而是一个同类。那双“红红的,值得怜悯的眼睛”,是哭过的眼睛,是恐惧的眼睛,是充满了无助与悲伤的眼睛。这一刻,人与动物的界限消失了,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的身份发生了逆转。诗人从灰兔的惊恐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而他也希望,灰兔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同样的脆弱与无助。这是一种深刻到极致的共情,一种在万物之中寻找同类的渴望。
读到这里,我仿佛也看到了镜中的自己,看到了那双因劳累和压力而泛红的眼睛。我们都一样,都在用坚硬的外壳来掩饰内心的柔软,都在假装强大,却渴望被怜悯,被理解。
全诗的情感在结尾处达到了顶峰:“是啊。假如它脱口喊出我的小名/我愿意,是它在荒凉中出没的/相拥而泣的亲人”。这是一个多么温柔而绝望的幻想!“小名”,是只属于最亲密关系的符号,它代表着全然的接纳与无条件的爱。诗人幻想着,那只象征着终极脆弱的生灵,能够喊出他的小名,能够认出他灵魂深处那个最真实、最柔软的自己。如果真能如此,他愿意放下一切防备,与它在这片“荒凉”的旷野中“相拥而泣”。
“荒凉”与“亲人”,这两个意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却又无比和谐地统一在一起。正因为旷野是荒凉的,所以亲人的慰藉才显得如此珍贵;正因为内心是孤独的,所以与另一个灵魂的相拥才成为最终的救赎。在这一刻,诗人所渴望的,早已超越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渴望的是与整个世界达成和解,与自己的孤独达成和解。
张二棍的《旷野》就像一面镜子,照见了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它延续了中国古典诗歌“物我交融”的传统,又注入了现代性的存在焦虑。我深深折服于他驾驭语言的能力,正如他自己所说:“这些年,我用一种接近匍匐的方式,靠近着理想中的写作……我总是提醒自己,再小心一点,每一粒汉字都是有生命、有尊严、有呼吸的。”正是这种对语言的敬畏之心,才让他能够“潜行于自己的作品里,去做一个无法无天、独来独往的强人”,用最精准的词语,触碰最深邃的人心。
重读这首诗,再回望我童年的旷野,我似乎终于找到了那把解开当年“莫名的感动”的钥匙。那片旷野,不仅仅是自然的馈赠,更是我与生俱来的孤独感的第一次显影。而张二棍的诗,则让我明白,这种孤独并不可耻,这种恐惧也无需隐藏。真正的救赎,或许并不在于消除孤独,而在于找到一个可以与你对视,能看见你“红红的眼睛”的同类,哪怕它只是一只想象中的灰兔。
张二棍提醒我们,最好的相遇,往往发生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比如,一个异乡人与一只灰兔在五月旷野的刹那对视。在那一刻,所有的语言都显得多余,唯有两双同样“值得怜悯的眼睛”,在荒凉中找到了彼此,完成了灵魂的相认与相拥。这,或许就是诗歌能给予我们这个坚硬时代的,最温柔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