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我的记忆深处,一直萦绕着一种油的独特香气,醇厚而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野性。那味道,是如此的熟悉,却又如此的遥远,总在我的味蕾边缘徘徊,就是不肯跃入清晰的认知。它像一个顽皮的谜语,在我的脑海中盘桓不散,引诱着我去追寻,去探索,却又吝啬地不肯泄露一丝线索。
那次去商河小住两日,清晨早起,晨曦初露,空气中仍带着薄雾未散的湿润与街边植物的清新,一种久违的宁静与期待,在我的心头氤氲开来。溜达一圈,返回住处。恰在此时,当地的朋友适时而至,脸上挂着一抹心照不宣的笑意,迫不及待地提议:“今天的早餐,去尝尝我们地道的商河老豆腐!”
走了一刻钟,来到一家老字号名店。步入店门,一种熟悉的香气便已先声夺人,它穿透了空气中弥漫的烟火气,直抵我的鼻腔,令我心头猛然一颤。这种香气,如同远古的记忆被唤醒,它古老而新鲜,令人既觉亲切,又感陌生,具体为何,我仍旧说不上来。店前排队的人摩肩接踵,显示着这家小店在当地人心中的分量。人们交谈着,等待着,脸上的神情都带着一种对美食的虔诚。
终于,一碗热气腾腾的商河老豆腐被端至我面前。碗中洁白的豆腐,如同凝脂般嫩滑。然而,我的第一反应却是:这分明就是一碗豆腐脑啊!与我从小在家乡吃惯了的那种,质地坚实、形似砖块的“老豆腐”截然不同。家乡的老豆腐,更像是一种朴实无华的家常菜,可以切块烹炒,也可直接拌了酱油食用,带着豆子本身的粗粝与坚韧。山西临县麻峪豆腐韧性大,可炖、可炒、可炸,因此有“马尾提豆腐”、“秤钩钩豆腐”的美称。这一种,才是我们说的老豆腐。可是,我面前这一碗“老豆腐”,其形其态,无不流露出豆腐脑的温婉与细腻。
朋友见我疑惑,便热情地介绍道,商河老豆腐制作时选用上等黄豆,经过浸泡、磨浆、点卤等多道工序,成品洁白明亮、嫩而不松,卤清而不淡,油香而不腻。他一番娓娓道来,让我对这碗“豆腐脑”有了更深的认识,也对即将入口的滋味充满了期待。
我拿起调羹,小心翼翼地盛起一勺,送入口中。那温热的、滑嫩的豆腐,在舌尖轻柔地化开,伴随着复合的卤汁香气,一股熟悉的、却又久违的味道,猛地冲上脑门——棉籽油的香味!
那一刻,时间的洪流似乎倒转,记忆的闸门轰然开启。我看见了早年的厨房,闻到了旧时油条的香气。我们从小,家中主要食用的是大豆油和香油。大豆油金黄清澈,是炒菜、油炸食物的主角;香油则浓郁醇厚,是拌菜增香的灵魂。后来,不知从何时起,棉籽油悄然走入寻常百姓家。那油不像大豆油那样金黄、清澈,而是颜色较深,通常呈黑色或暗红色,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那是一个粗放的年代,市面上流通的多是未经精炼的粗制棉籽油,其独特的、带着一丝野性的浓郁香气,与任何一种油都不同。我印象最深的,便是棉籽油炸出的油条,它们卖相不佳,色泽暗沉,却散发出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独特香气。
棉籽油出现后,也伴随着一些隐忧。先是很多人说吃了棉籽油头疼,再后来称其会影响生育。这些传言,如同一片阴影笼罩了棉籽油,加之后来大豆种植面积缩减,花生油开始逐渐占据市场主导地位,棉籽油便在短短几年间,从我们的餐桌上销声匿迹,成为了一段尘封的味觉记忆。
如今,这棉籽油的香气,竟在商河的一碗老豆腐中重现,如同故人重逢,令人百感交集。它不仅仅是一种味道,更是与少年时期、与逝去岁月紧密相连的嗅觉符号。
回到眼前这一碗商河老豆腐。其汤料的调制,亦是匠心独运。主要由芝麻酱、辣椒油、酱油、蒜汁、腌韭菜花等构成,部分做法还会加入花椒水、卤鸡蛋和中药材熬制的卤汁,集多种风味于一碗之中,层层递进,回味无穷。我一口一口地品尝着,那豆香、酱香、蒜香、椒香,特别是那老棉油的香气,交织融合,鲜嫩可口,令人胃口大开。那一顿商河老豆腐,让我吃得心满意足,甚至直到中午,也丝毫没有饥饿感。它不仅填饱了我的胃,更唤醒了我沉睡多年的味觉记忆,成就了一次弥足珍贵的体验。
朋友介绍说,老豆腐的精髓,全在那一勺老棉油里。那粗榨棉籽油,初见时异味扑鼻,沸腾时泡沫翻涌,简直是脾气暴躁的“野孩子”!然而,做老豆腐的师傅以文火耐心驯服,数小时的温熬细炼,撇去浮华,再以葱姜花椒茴香慢炸,方得那紫红黑亮的熟棉油,异香四溢,是何等脱胎换骨的蜕变。
“可如今,”他话锋一转,眉宇间掠过一丝失落,“脱酚精炼的棉籽油虽健康,却也洗去了那份独有的、带着烟火气的灵魂。唉,美味与健康,总有取舍,不是吗?”他的眼神里,是对过往风味的深情眷恋。
然而,我心头那个疑惑仍然未解:这明明就是一碗豆腐脑,为何当地人却执意称其为“老豆腐”呢?
带着这份疑问,我翻阅资料,寻求答案。民国时期卓然先生在《故都食物百咏》中对“豆腐脑”和“老豆腐”有精妙的描绘,先说豆腐脑:“豆腐新鲜卤汁肥,一瓯隽味趁朝晖。分明细嫩真同脑,食罢居然鼓腹旧。”,再说老豆腐:“云肤花貌认参差,已是抛书睡起时,果似佳人称半老,犹堪搔首弄风姿。”他对老豆腐还有注解:“老豆腐较豆腐脑稍硬,形状则相同。豆腐脑如妙龄少女,老豆腐则似半老佳人。豆腐脑多在晨间出售,老豆腐则在午后。豆腐脑浇卤,老豆腐则佐酱油等素食之。”卓然先生以美人喻豆腐,将豆腐脑比作“妙龄少女”,柔嫩娇羞;而老豆腐则为“半老佳人”,风韵犹存,这雅致的比喻不仅道出了二者在质地上的细微差别——老豆腐稍硬于豆腐脑,更暗示了其在食用时节与配料上的不同。豆腐脑多于清晨贩售,以浇卤为主;而老豆腐则偏重午后,佐以酱油等素食,更显其朴实无华的本色。这不仅是口感的差异,更是饮食文化中时序与情境的讲究。
无独有偶,老舍先生在《骆驼祥子》中,也曾用细腻的笔触,描摹了老豆腐对祥子心灵的慰藉,使其品尝到“活的滋味”:“歇了老大半天,他到桥头吃了碗老豆腐: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热的雪白的豆腐一烫,发出点顶香美的味儿,香得使祥子要闭住气;捧着碗,看着那深绿的韭菜末儿,他的手不住的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烫开一条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两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湿透了裤腰。半闭着眼,把碗递出去:再来一碗!”老舍先生笔下的老豆腐,已然超越了食物本身,成为祥子在困顿生活中寻求温暖与力量的载体。那“香得使祥子要闭住气”的描写,将味觉的极致享受与人物内心的激荡完美融合,令人读来动容。
梁实秋先生在《豆腐》一文中写道:“沿街担贩有卖‘老豆腐’者。担子一边是锅灶,煮着一锅豆腐,久煮成蜂窝状,另一边是碗匙佐料如酱油、醋、韭菜末、芝麻酱、辣椒油之类。这样的老豆腐,自己在家里也可以做。天厨的老豆腐,加上了鲍鱼火腿等,身份就不一样了。”梁先生的描述,强调老豆腐“煮出了蜂窠”的独特质感,并搭配芝麻酱、韭菜末和辣椒等更为丰富的素食作料,其味更显醇厚浓郁。
汪曾祺在散文《豆腐》一文中写道:“比豆腐脑稍老一点的,有北京的‘老豆腐’和四川的豆花。比豆腐脑更嫩的是湖南的水豆腐。”“不知道为什么,北京的老豆腐现在见不着了,过去卖老豆腐的摊子是很多的。老豆腐其实并不老,老,也许是和豆腐脑相对而言。老豆腐的佐料很简单:芝麻酱、腌韭菜末。爱吃辣的浇一勺青椒糊。坐在街边摊头的矮脚长凳上,要一碗老豆腐,就半斤旋烙的大饼,夹一个薄脆,是一顿好饭。”字里行间,既有对食材本真的考究,亦饱含对市井百态的深情回望。
可见,无论是卓然先生的诗意描摹,老舍先生的市井白描,梁实秋先生的考究鉴赏,汪曾祺先生的生动再现,都指向了一个核心事实:在北方,特别是在京津冀鲁一带,老豆腐与豆腐脑尽管看似同源,却在制作工艺、口感质地、佐料搭配乃至食用场景上,形成了各自鲜明的特色与约定俗成的称谓。商河的老豆腐,正是这种地域性文化演变下,对“老豆腐”这一称谓的独特诠释,它继承了豆腐脑的柔滑,却又在调味与呈现上,融入了当地的饮食智慧与生活情境。
老豆腐的故事在更广袤的地理范围内仍在继续,其地域性的丰富与多样,令人赞叹。在齐鲁大地,济南、聊城、德州都有老豆腐吃老豆腐的传统。高唐县民间,有句俗话说得好:“绕道一百走高唐,半碗豆腐吃的香。”这句充满烟火气的俗语,直观地彰显了高唐老豆腐的独特魅力与深受欢迎的程度,足以让人为了一碗豆腐而特意绕道百里。平原县,老豆腐更是当地居民早餐桌上的常客,既好吃又实惠,百吃不厌。它对平原人来说,有着极其特殊的情感意义,多少游子归来,第一件事便是先喝碗平原老豆腐,那不仅仅是解馋,更是对家乡味道与故土情怀的深切慰藉。
放眼燕赵沃土,一碗老豆腐的温润,便能勾勒出无数晨昏的记忆。从石家庄到邢台,从衡水至沧州,这古老而醇厚的风味,足迹遍布诸多区域,成为当地人舌尖上不可或缺的印记。在无极县,北苏镇东庄村的老豆腐最负盛名,如今,即使在县城,也能找到许多售卖老豆腐的摊点。老豆腐在清河县具有悠久的历史,清朝末期,全县做老豆腐的就有180余家。目前,至少也有近百家。其中,戈仙庄村张宝丽家老豆腐具有百年历史,在方圆几十里内很有名气。如今,清河老豆腐已经把店开到了邢台市区。枣强县流常镇的老豆腐,以其洁白明亮、嫩而不松,卤清而不淡,风味独特而源远流长,成为当地一张响亮的美食名片。吴桥县的老豆腐,则言其制作工艺可追溯至清朝时期,历史底蕴深厚。该菜品以豆腐为主料,通过微火慢炖工艺形成嫩而不散的质地,搭配十余种调料调配的卤汁,具有卤清不寡淡、油香不腻的特点。传统上,老豆腐更会搭配馃子、烧饼、玉米面窝头等主食作为早点。这不仅是制作技艺的传承,更是饮食习俗的延续,承载着一方水土的饮食文化特质。
北京平谷,这个地处京郊的地域,其老豆腐直言源自山东。对旧时平谷人来说,老豆腐曾是稀罕的美食,一个村也不见得有一家豆腐坊,一年也吃不上几碗老豆腐,这使得一碗飘香的老豆腐,成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小幸福。平谷夏各庄村的马家老豆腐,历经数代传承至今,始终保持着质地细腻、白嫩若脂的独特品质,吃起来有劲儿,豆味儿纯正,它不仅是当地的味觉地标,更是家族世代匠心坚守的活态遗产。
从商河到高唐,从平原到夏津,这一方水土的老豆腐,无一不魂牵梦绕着那古朴醇厚的老棉油香。正是这紫红黑亮、异香扑鼻的老棉油,将一碗碗看似朴素无华的豆腐点石成金,赋予其超越寻常的滋味与情怀。它们不仅仅是晨起果腹的简单食粮,更是凝结着一方地域的深厚记忆,描绘着鲜活生动的市井百态,成为人们心中永不磨灭的味觉图腾。
没有想到,一次商河之行,意外唤醒了我深藏多年的记忆。一碗老豆腐,一次味觉的复苏,不仅仅是一顿简单的早餐,更是一次对自我根源的探寻。生活中的真味与至情,往往就藏匿于那些最朴实无华、最容易被遗忘的日常之中,等待着我们去用心感受,去细细品味。
无数个早餐时刻,我常会想起那碗商河老豆腐。雪白的豆腐,琥珀色的卤汁,还有扑鼻的老棉油香味。这记忆如此鲜活,仿佛伸手可触。正如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写到的玛德琳蛋糕,最平凡的吃食,往往承载着最珍贵的情感记忆。
人生百味,不过一碗老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