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一盏昏灯,窗外几点疏星。父亲节前后,媒体上怀念父亲的文章一下子多了起来。下意识翻阅刘太义的旧作《然而,这是事实》,读罢多时,竟如一块烧红的炭,搁在心头,灼得人辗转反侧。那些文字里流淌的父子之情,分明是蘸着泪水写就的,句句戳心,字字入骨。
我向来以为,写父亲最难。太近则失之狎昵,太远又流于疏阔。而刘太义笔下的父亲,是力求塑造一个客观的父亲。他的“专横”让我想起幼时家中那方青石砚台——冷硬的外表下,藏着温润的质地。他写父亲逼他背书时的严厉,写父亲食言时的失望,写父亲特有的吃相,皆是不加粉饰的实录。这般写法,倒让我想起鲁迅先生写《父亲的病》时那种近乎残酷的诚实。文学之道,原不在雕饰,而在“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而另一个面孔的父亲,则是那个在雪夜里背着儿子求医的父亲,那个偷偷将白面馍馍换成窝窝头的父亲,活脱脱是从千万中国家庭里走出来的。而我的父亲,把自己不舍得吃的一块糖、一把花生、一捧瓜子,悄悄留给我。等我上学以后,送给我一个带塑料皮的笔记本。这些父亲们,大抵都是相似的——他们的爱,总要等到我们自己也做了父亲,才能懂得三分。
刘太义写自己初为人父时的惶惑,最是动人。“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对一个父亲来说,不亚于她自己成长的艰辛”,这话说得恳切。我头一回抱女儿时,双臂僵硬如木,生怕摔了这团柔软的性命。那一刻,忽然明白了父亲当年为何总板着脸——不是不爱,是爱得太重,重到不敢轻易表露。中国人的父爱,向来如此克制,如此笨拙,却又如此深沉。
文章里那个细节最是戳心:父亲去世后,作者才惊觉那些曾经咬牙切齿的“恨”,原不过是爱的另一种形态。这让我想起老舍在《我的母亲》里写的:“人,即使活到七八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父亲何尝不是如此?他们在时,我们总觉得来日方长;他们走了,才发觉连争吵都成了奢侈。
刘太义的文字,有种特别的质地。他总是用一种平静的叙述方式,从故事的源初性出发,还原它的原汁原味,达到一种阅读的自然舒适状态。他写“夕阳拉着我们爷俩的影子,一前一后,偶尔重叠”,这画面何等寻常,却又何等深刻!中国式的父子关系,不正是这样若即若离的影子游戏吗?我们永远追赶着父亲的背影,等终于并肩时,却发现他的腰已经弯了,发已经白了。而当我们自己也成为别人的背影时,才懂得当年那个沉默的男人,心里装着多少说不出口的牵挂。
中国作家叙写亲情,免不了“家”本位的审美。中国的父子,大抵都活在一种奇特的沉默里。父亲站着,像一座山;儿子跪着,像一株草。山不说话,草亦不敢作声。待到草长成树,山却已风化剥蚀,这时才懂得,那沉默里原藏着比海更深的温情。关于亲情的描写创新,需要从多维度去观察,“合纵连横”,既有纵向又有横向。从角度上达到更深层的亲情体感,从而贴切地展现了中国式父子情的宽度和韧度。
散文本是“自带温度、心跳和脉搏的”,刘太义这话说得极是。读他的文章,能听见血脉奔流的声音,能摸到岁月结痂的伤痕。他采取了与小说之间的“互鉴”作为叙述手法,殷殷如静水深流,形成叙述的一种崭新思路。那些关于父亲的记忆碎片,被他用情感的丝线一一串起,竟成了一挂晶莹的珠帘,轻轻一碰,便叮当作响。
文中对时间的处理手法恰到好处。过去与现在交织,回忆与现实重叠,恰似苏州园林的借景,让有限的篇幅生出无限意境。他写童年恨父亲,青年怨父亲,中年懂父亲,老年念父亲,这四个阶段,不正是中国千万父子的缩影么?
儿子是父亲历史的重现。当作者自己成为父亲时,他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双重身份的人,从而以一个父亲的视角来重新审视自己的父亲。这让我想起钱钟书在《围城》里说的:“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父子之间,何尝不是一座围城?小时候拼命想挣脱父亲的管束,长大了却发现自己活成了父亲的模样。这宿命般的轮回,被刘太义写得既辛酸又温暖。也许作者对父亲“父权”的误解,到此时才真正达到令人深刻反思的“伦理”揣摩。
《然而,这是事实》这个题目起得真好。事实往往比虚构更动人,因为那里头有血有肉,有笑有泪。刘太义不惮于展示父子关系的全部真相——有隔阂,有误解,有怨怼,但最终,所有的沟壑都被时间填平,所有的锋芒都被岁月磨圆。留下的,唯有一份迟来的懂得,和永远无法当面说出口的感谢。
这世上所有的父子,终究要走向和解。或早或迟,或在生前,或在死后。而文学,或许就是那剂解药,让我们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泪,补自己的憾。
记得文末,刘太义写梦见父亲“站在老枣树下微笑”,醒来枕畔已湿。这让我想起《诗经·小雅·蓼莪》的句子:“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子之情,原就是这般斩不断理还乱的血脉牵连。
“一个作家要有一颗平常心,要爱人,爱生活。”刘太义的爱,都藏在那些看似平淡的细节里了。而我们读它时,想起的却是自己的父亲,自己的来路与归途。
所谓父子一场,不过是共同在时光里写一封长信。父亲写前半截,用沉默当逗号;我们写后半段,以眼泪作句号。而天地是最大的信笺,容得下所有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爱”与“事实”。
其实,刘太义写父亲的文学作品很多。他用文字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幅饱含岁月痕迹的父爱画卷,令人读来无不动容。
散文《父亲的新家》,写的是父亲最终的安息之地,那片他生命始于斯、归于斯的土地,是根的回归,是魂的安宁:“父亲曾在这里放过牛,挥过锄头,割过草,收过庄稼,伏在牛背上苦读过,如今又回到生他养他的地方。三方土堆面南背北,背靠青青的南山,面前是长流不息的南水北调水渠。”字里行间,是儿子对父亲与土地深厚联结的理解与敬意。
散文《父亲与路》,则以一条简单而执着的小路,刻画了父亲一生的坚守与付出:“父亲这一辈子就认准了这一条路,很短,从大坝到庄稼地,从庄稼地到大坝,每天重复着,我们随着父亲走。我们不必担心父亲会走远,因为他的路只有这一条,这条路很短,到了庄稼地这条路就算走到头了,庄稼再往天空上够,那也不是路的延伸。这条路的使命只是把肥料运进来,把庄稼运出去。”这条路,何尝不是父亲一生勤恳、默默奉献的缩影?他用双脚丈量着责任,用汗水浇灌着希望。也许以时代的发展,父亲的“路”可能已经不合时宜,但万变不离其宗,老一辈蹚出来的路肯定有其宝贵的经验价值,这是在历史变幻过程中对“根”的坚守。
诗歌《父亲的玉米》,更是将父爱化作泥土深情,字字泣血。父亲将一生心血倾注于玉米,将儿子喂养成人,最终,他与他深爱的玉米融为一体,附身于泥土,化作了那片金色田野里永恒的“小土包”。父亲活着的时候,土地属于他。父亲走了的时候,他就属于了土地。父亲对土地和庄稼的深情其实就是对儿子的舐犊之情。短短的一首诗歌,隐喻着父亲、土地、庄稼、儿子之间扯不断的内涵。
而诗歌《爸爸笑了》,则是一曲对父爱无私奉献的深情礼赞:“爸爸,秋天你背着一包袱的骄傲。把我送到村口,又把这一包袱骄傲掺进一捧希望。我突然发觉,爸爸的脸上什么时候印上了那么多沧桑,爸爸的腰身不再那么挺拔。”读来令人心头一颤,那份沉甸甸的骄傲与日渐佝偻的背影,是所有父亲留给儿女最珍贵的印记。
翻阅着刘太义一篇篇关于父亲的文学作品,时钟不觉已指向子夜。万籁俱寂中,思绪却如潮水般涌来,又将我带回那段与父亲相伴的时光,带回那个再也无法触及的、去世多年的父亲身边。乡村的夜晚,父亲喜欢坐在炕上,给我们讲述那些古老的故事,那些他的人生哲理。我能够以写作为职业,想来是秉承了他的叙事天赋,得到了他血脉中的遗传。他是我写作的启蒙,也是我永恒的灵感源泉。
这些年,我将对父亲的思念化作歌词,写下了《你把我独自留在了风中》《遥遥无期的春天》等,字字句句,皆是心声。尤其是今年的春天,我创作了一首歌曲《在春天为你唱一首歌》,歌唱时我几度哽咽,泪湿眼眶,那是对父亲无法言说的眷恋与不舍。父亲节前夕,我和朋友们倾尽心血,合作完成了新歌《父亲的山路》,这首承载着我们深厚情感的作品,先后在qq音乐、酷狗音乐、酷我音乐、汽水音乐、街声音乐发表,获得了无数听众的共鸣,更荣登街声音乐2025年第24周排行榜冠军。我想,这或许是父亲在天之灵给予的慰藉与骄傲吧。
父亲的爱,如山般厚重,又似春雨般无声地滋润,如今想来,每一寸都浸透着难以承受的回忆。那份爱,浓得化不开,却也随着他的离去,成了我生命中永恒的缺憾。
那一年,上苍格外眷顾,我们家的南瓜获得大丰收。这标志着,未来几个月,我们会得到更多南瓜小米粥的滋养。秋日的上午,我和父亲一起,小心翼翼地把南瓜摆放在窗台上,让南瓜晒晒太阳,以便能保存更长的时间。父亲总是笑着,那笑容里,充满了对生活的知足和对我的期盼。他让我拿来纸笔,郑重其事地记录着南瓜的数量,仿佛那不是普通的果实,而是我们生活的希望。金黄的南瓜,柔和的阳光,父亲慈祥的笑脸,构成了一幅我用尽一生也无法抹去的画卷。每每想起,我的心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紧,钝痛不已。
我还记得,顽皮的我曾将铁熨斗当成了玩具,最终把熨斗摔成了两半。在那个年代,棍棒教育似乎是家常便饭,而我却从未挨过父亲的打,甚至连一句重话都很少听到。那一次,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无奈,又带着更多的疼惜,说了一句:“早就和你说了会弄坏的……”没有责备,没有怒吼,只有无尽的包容。现在想来,那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比任何责打都更让我愧疚,更让我悔恨自己当年的不懂事。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两年后一个春日,父亲倒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他的形象,永远定格在那个与我永别的春天,那是一个充满生机却又带着永恒遗憾的季节。
此刻,这个夏日的夜晚,我与刘太义一样,将这份刻骨铭心的父子情深,将那份跨越生死、绵延不绝的思念,一笔一划地,小心翼翼地,写在了纸上。纸上的父亲,仿佛近在咫尺,音容笑貌依旧,却终究是阴阳相隔,唯有文字,能承载这无尽的哀思与追忆,让爱与记忆,在笔尖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