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一条被秋光浸染的河,缓缓流淌。河的源头,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那时的我,还是个懵懂少年,坐在小学的音乐课堂里,窗外的树叶正以一种无比绚烂的姿态,告别枝头。
老师是一位个子很高、头发很长的潇洒男士,他坐在那架老式的脚踏风琴前,十指翻飞,风箱随着他的踩踏一起一伏,如沉静的呼吸。古朴的琴声流淌出来,像一阵阵秋风,拂过我们一张张仰起的、稚嫩的脸庞。我们忘情地唱着,歌声汇聚在一起,冲出教室,在那个洒满金辉的操场上空盘旋。那幅画面,如同一幅精心装裱的油画,永远悬挂在我记忆的画廊里:秋阳,风琴,老师微倾的侧影,以及我们那份毫无保留的、纯粹的投入。
对于唱歌,我有一股源于天性的莽撞和热爱。这份莽撞,在一次清唱考试中,被一个冰冷的数字定义了。老师说,清唱,是为了剥离所有伴奏的遮掩,让声音最本真的质地袒露无遗,以此来评判一个人的声乐技巧与音乐素养。我对此深信不疑,并怀揣着十二分的自信走到讲台前面。我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用尽全身力气,将一首歌从胸膛里释放出来。
唱毕,我睁开眼,期待着老师赞许的目光。然而,老师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眼神复杂。他手中的红笔在计分册上顿了顿,最终,一个刺眼的数字落了下去:59。
这个分数,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因为在族中九个堂兄弟里我排行第七,从此,便成了那个唱歌跑调的老七。
但是,一场考试并不能阻挡我对音乐的狂热。我像一个被神殿拒之门外的信徒,愈发渴望一窥殿堂内的圣光。
那一年,本家一位在广东工作的人回来了。他身上带着南方都市的繁华气息,他耐心地教我识谱。尽管音乐老师已经教过很多次,但是远远不如跟他一对一学得快。可以说,他是我的音乐启蒙老师。
后来,世界又为我打开一条缝隙、让我得以窥见音乐宇宙浩瀚星辰的窗,我从收音机中听到了一个节目:“耳听八方音乐城”。
这个节目是新加坡广播史上的一座丰碑,在那个互联网远未普及的90年代,它深刻地影响了整个华语乐坛。每周固定的时间,我都会像赴一场神圣的约会般,守在收音机旁,我小心翼翼地旋转调频旋钮,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船长在迷雾中寻找灯塔,哪怕只是为了让那歌声更清晰一分一秒。
“耳听八方音乐城”,这个名字本身就充满了想象力。它寓意着一座用音符建造的城堡,城门向着四面八方敞开,接纳着来自新加坡、马来西亚、台湾、香港的骑士与游吟诗人。在这里,我第一次听到了罗大佑的深刻,李宗盛的沧桑,王菲的空灵,张学友的激越……那些歌声,穿透厚重的电波,穿过漫长的距离,抵达我贫瘠而渴求的内心。每周一次的“龙虎榜”揭晓,更是我青春期最盛大的节日。
“耳听八方音乐城”对我而言,早已超越了音乐本身。它是我的地理课,让我知道了世界的辽阔;它是我的文学课,让我领略了歌词的诗意;它更是我的美学启蒙,让我那颗莽撞的心,开始学习分辨什么是精致,什么是深刻,什么是能触及灵魂的感动。
然而,青春的筵席,总有散场的一天。世纪之交,媒体环境巨变,我所钟爱的“耳听八方音乐城”停播了。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仿佛整个青春期的一个重要支柱,轰然倒塌。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时代抛弃的遗民,守着一件无用的信物,再也等不来故国的消息。
当时,我还收听一家电台的《点播音乐》节目。这个节目是在午休时间,夏日的午后总是漫长而困倦,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地嘶鸣,空气粘稠得让人昏昏欲睡。我常常在半梦半醒之间,与周公顽强地搏斗。收音机里的旋律,时而是催我入梦的摇篮曲,时而是将我从梦魇中唤醒的号角。有好多次,我终究没能抵挡住困意的侵袭,沉沉睡去。
又过了几年,这档节目从“中波”改换到了“调频”。调频广播最大覆盖100公里,我距离电台200多公里,自然收不到它的信号了。好在,生命中的告别,有时也预示着重逢。几年后,我来到京城工作,一个偶然的中午,我竟然在一个调频波段里,再次捕捉到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节目。那一刻的欣喜,不亚于他乡遇故知,仿佛断了线的风筝,又重新被我牵回了手中。
那些年,除了用收音机听歌,还用过磁带随身听、CD播放器以及MP3播放器等。在听歌的同时,我也翻阅各种音乐杂志,寻找节目中播放过的歌曲,试图了解更多的音乐知识。我模仿着歌声,哼唱着旋律。音乐,成为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陪伴我度过孤独的夜晚,激励我克服学习的压力,也抚慰我焦虑的内心。
时光荏苒,网络时代彻底终结了收音机的使命。听歌变得前所未有的便捷,只需动动手指,整个宇宙的音乐便唾手可得。可我却时常怀念那个守着收音机等待着,会因为错过一首歌而懊恼不已的时代。有一次,我在喜马拉雅上赫然发现了《耳听八方音乐城》,心跳骤然加速,迫不及待地点进去,却发现只是一个同名的节目。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有些东西,就像我们的青春,一旦逝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但那颗被音乐点燃的火种,却从未熄灭。从初中开始,我一直在写诗,也在国内外文学刊物上发表那些被淬炼过的字句。但我总觉得,它们还缺少一种翅膀,一种能让它们飞翔、能让它们被吟唱的翅膀。我梦想着,能把自己的诗,变成歌。
我开始尝试着将自己的诗歌,变成歌词,然后交给专业的作曲家去谱曲。每一次,当我听到自己的文字被旋律包裹,被乐器演奏,被歌手唱出时,内心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那是一种创造的喜悦,是梦想照进现实的光芒。
但是,渐渐地,一种新的困惑产生了。艺术的解读,终究是私人的。作曲家们用他们的理解,为我的歌词穿上音乐的外衣。那外衣或许华美,或许别致,却总让我觉得,隔了一层。他们表达的意境,没有完全抵达我内心最初设想的那个地方。那种感觉,就像你精心描绘了一幅画的草图,别人却用你未曾预料的色彩去填充,成品很美,却不是你的画了。
一个念头,如野草般疯长起来:为什么不自己来?
最初的探索是艰难的。无数个夜晚,我对着教程视频,一点点地摸索、尝试、失败、再尝试。后来,我把自己的歌曲,以“声音主播”的方式,上传到网易云音乐。陆续有人关注,但反响平平。我知道,这还不够。
转机发生在我入驻“街声”(Street Voice)之后。我第一次以“音乐人”的身份,将作品发表出去。这一次,世界向我敞开了一个更广阔的怀抱。关注和留言的人数与日俱增,有的歌曲播放量达到了几千。我躲在屏幕后面,看着那些陌生的听众留下的评论,心中窃喜,第一次尝到了作为“创作者”的成功喜悦。
再往后,我成为了腾讯音乐和抖音音乐的签约音乐人。我的歌,开始出现在QQ音乐、酷狗、酷我、汽水音乐等主流平台上。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样登陆平台,一个数字让我愣住了——我的那首《总是在无尽的黑夜靠近你》,竟然有5.2万人在听。
59分和5.2万。这两个数字,在我脑海里奇妙地并置在一起。从那个被评判的少年,到这个被聆听的创作者,中间隔着岁月的山川湖海,隔着无数个与音乐为伴、与孤独共舞的日夜。
创作的灵感,往往来源于行走。我去少数民族地区采风,在高寒的山区,我看到了一种在风中摇曳的、名为芸香草的植物。当地人告诉我,走出大山,是这里世世代代的梦想。那些背井离乡的年轻人,行囊里总会带着一个用芸香草做的香囊,那是故乡的味道,是回家的路标。无论走到多远,闻到那熟悉的、清冽的香气,就仿佛回到了家乡的山坡上。
风中摇曳的芸香草,和那些怀揣梦想的脸庞,深深地触动了我。回到住处,我一气呵成,写下了《芸香草开花的地方》:
春天里芸香草开始发芽
就像我越长越大的梦想
黎明的霞光洒在年轻的肩膀
我曾以为未来很远很漫长
背上行囊,走向未知的远方
模糊了一个个熟悉的脸庞
回头望见芸香草在山坡开放
你的模样刻在了我的心上
追梦的路上跌跌又撞撞
疲惫的脚步迟疑又彷徨
晚风送来芸香草的味道
泪水猛然就涌上了眼眶
今天,2025年7月21日,《芸香草开花的地方》获得了街声音乐第29周的排行榜冠军。这是我从2024年至今,在同一个平台获得的第五个周冠军。那一刻,我没有狂喜,只有一种绵长的、温暖的平静。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收音机旁等待“龙虎榜”的青年,他终于把自己等上了榜单。
我的另一首歌《涅槃重生的错觉》上线后,一位听众的留言让我动容许久。他写道:“不是我慧眼发现了这首歌曲,是这首歌曲的作者带着披荆斩棘的感觉向我走来,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这句来自《木兰辞》的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这位素未谋面的知音,他听懂了我音乐里所有的挣扎、不甘、孤独的探索与最终的破茧而出。他听懂了那个“跑调的老七”一路走来的所有风霜雨雪。
去年冬天的一个午后,阳光一如少年时那般明媚。我忽然想起了那堂音乐课,想起了那个59分,想起了“唱歌跑调”的过往。那些曾经让我感到刺痛的记忆,此刻却变得温馨起来。我拿起笔,写下了《唱歌跑调的老七》这首歌。歌里没有宏大的叙事,只有一个简单的场景:多年后,老七回到村里,遇见了小学同学。
你是老七啊
我想起来了
你喜欢上音乐课
可是唱歌总是跑调
每次都要把老师气个半死
把老师气个半死
我用最朴素的旋律,把这段独白唱了出来。我明白,人生中真正的“音准”,或许并不在于你的歌喉是否符合乐理的规范,而在于你是否始终忠于自己内心的旋律,并在无人喝彩时,依然有勇气为自己纵情歌唱。
我还是那个老七,只是,我不再担心跑调了。因为,我的人生,本身就是一首歌。它或许有过走音的青涩,有过节拍的错乱,但它充满了最真挚的情感,和永不言弃的热爱。这就够了。这,就是我能献给这个世界,最动听的歌。
2025年7月21日于燕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