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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延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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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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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米就是一颗太阳

一粒小米,能装下多少东西?

它装着山坡上吹过的风,装着一场雨的全部重量,装着一整个夏天的阳光。它还装着人的耐性,装着牛的沉默,装着一把锄头的孤独。

一粒小米,能驮动多沉的日子?

把它放在手心,它就是一点金黄的尘,比一声叹息还轻。可你把它扔进土里,它就能长出一个春天,长出一个秋天,能驮得动一辈人又一辈人的念想。

在我还没上小学的年纪,就被大人撵到谷地里薅草。阳光晒得土地发烫,一棵棵绿油油的苗,挤在一起,亲热得像是一家人。三哥指着地上的苗苗说:“这是谷子,要留下;那是谷莠子,不能要。”可我看着它们,觉得都长得一模一样,都是从土坷垃里钻出来的命,凭什么一个要被当成宝,一个要被铲掉?

反正我也没弄清楚哪是草,哪是谷子,我的小铲子落下去,铲掉谁,全凭天意。我的一铲子,就是替土地做了个它自己不忍心做的决定。在土地的眼里,它们本就没什么两样,都是它的娃娃。是人,非要把它们分出个好歹来。人的勤劳,就是这样一场不问青红皂白的偏心。人要吃小米,就要帮着谷子,跟它的亲戚狗尾巴草为敌。这是人的道理,不是土地的道理。土地是慈悲的,它愿意养活一切从它身上长出来的东西。而人,是有偏心的,只留下对自己有用的东西。所谓的益鸟、益虫,都是从人类利己的角度来看问题。

土地不言语,它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到了秋天,谷子熟了,一棵棵都谦卑地弯下了腰。那不是因为穗子沉,那是它在向土地叩首。满坡的谷子,一片金黄的叩首。人走进去,镰刀“唰唰”地响,像是在收割一片凝固的阳光。割下来的谷子,不能马上运回村里,要先在原地站几天,捆成一个个小小的“谷个子”,像哨兵一样立在地里。人让它们再晒晒太阳,再吹吹风,把离家的情绪稳定下来。这是人与庄稼之间的体谅。

人们车拉肩挑,把谷子从地里搬到了场院。打谷场是村庄的另一个心脏,入秋后便“咚咚”地跳动起来。石磙碾过谷穗,或者棒槌捶打谷穗,谷粒从谷壳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像一群受惊的孩子。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谷糠的香气,那是劳作的味道,呛人,又让人心安。最后一道工序是扬场,得等风来。没有风的午后,整个场院都在安静地等。风来了,木锨一扬,金黄的谷粒画出一道沉甸甸的弧线,落在地上;轻飘飘的谷糠和瘪粒,则被风带走,不知所踪。风,是最后的审判官,它决定了谁有资格被装进口袋,走进人的生活。

人以为是自己在种谷子,其实是谷子种了人一遍。它用春种秋收,规定了人的作息;用自己的耐性,磨练了人的耐性。

我们最爱吃小米干饭,仿佛辛苦了好几个月,就是为了那一碗小米干饭。

淘米,是唤醒。把一粒粒睡觉的小米,用一瓢清凉的井水唤醒。然后,它们被请进大铁锅。母亲用瓢舀水,不多不少,水面没过小米一点儿就行。她说:“水多了饭稀,水少了饭干,得让米和水心里都有数。”盖上锅盖,锅里就成了一个小小的天地。

柴草塞进去,洋火一划,“呼”地一下,灶膛里亮了,像点燃了一个小太阳。风匣拉起来,“呼呼——嗒,呼呼——嗒”,像一头老牛在喘气。火一大,锅里的水就急了,咕嘟咕嘟地唱起来,那是米在跟水说话。很快,当锅沿的蒸汽变成一种宣言,火就要立刻小下去,不能再催了。接下来,是“焖”,是熬,是人和小米共同的修行。

人等着饭,饭也等着人。饭在锅里脱胎换骨,米粒吸干了最后一丝水汽,变得饱满、独立,又相互依偎。人守在灶旁,也被那文火熬着,熬去了一身的浮躁,熬出了一心的笃定。香气是一点点漏出来的,从锅盖的缝隙里,像个害羞的魂儿,先是试探着,然后才大胆地钻进你的鼻子。这时候,急不得。你得等,等到灶膛里的火星都睡着了,等到最后一点热气也钻进了米粒的芯里,那饭才算成了。

这等待,便是一个人对自己耐心的确认。一碗干饭,是你用多少耐心和等待换来的,它就是你的根。

锅盖掀开,满屋的蒸汽和香气,像是土地的魂魄被释放出来,把你整个人都包裹住。盛上一碗,那金黄的米粒,像是把一年的阳光都攒在了里头,粒粒分明,却又团在一起。扒一口到嘴里,不用费力去嚼,舌头一抿就化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香,顺着喉咙下去,一直暖到脚底。整个人,像是被这碗饭重新种活了一遍。

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没吃早饭就出了门,觉得格外冷。我快速走进一家小饭馆,点了一碗小米干饭。那碗饭一上来,就像捧着一个小太阳。半碗下肚,身体里像是升起了一堆火,寒气四散而逃。剩下的半碗,我吃得很慢,一粒一粒地品。我好像看见了太行山上的灿烂千阳,看见了沁州那片土地的颜色。它们都藏在这碗饭里了。

小米还有另一副面孔,是熬成粥的时候。那是它的温柔。一碗滚烫的小米粥,上面飘着一层金亮的米油,那是小米的精魂。生病的人,刚生产的妇人,牙口不好的老人,全靠这一碗米油养着。干饭是筋骨,粥便是血肉。一碗粥下肚,妥帖了肠胃,也安抚了魂魄。

听说有个上了年纪的城里人,身体出了毛病,后来得了一个土方子:多喝小米粥。他每天从市里骑车到山上,拿起锄头,把一粒粒谷子种进土里。他种的不是粮食,是自己的命。一年又一年,他把自己的汗水和光阴都种了进去。后来,他的病真就好了。不是小米治好了他,是土地把他重新收留了。当一个人的身体,重新沾满泥土的气息,喝下自己种出的阳光,病就无处可藏了。

土地有土地的道理,人有人的算计。现在,人越来越能干,又是“张杂谷”,又是“吨谷一号”,硬是让一亩地拿出上千斤的谷子。人好像赢了。可我总觉得,那被催着长大的谷子,像是城里工厂赶工出来的物件,少了点啥。少了点在风里慢慢摇晃的自在,少了点听着虫鸣、看着月亮长大的耐心。

立冬那天,大雪封门。突然就特别想吃小米干饭,于是就用电饭煲来做。当小米的香味从锅里慢慢飘出来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守着铁锅和灶火的童年。

窗外是雪,是人间此刻的寒冷。一碗小米干饭下肚,人就有了根。仿佛能听见,在遥远的老家,那片已经歇息的土地下,又一粒小米正在做梦。它的梦里,有风,有雨,还有一个弯腰种下它的人。

一粒米,就是一个小小的太阳。一碗饭,就是一个小小的故乡。人走得再远,肚子里都装着那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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