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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延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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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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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山

人的一生,需要一座山,放在身边。或许,不是为了攀登,而是为了一抬头,就能看见它。就像一件老家具,安放在祖宅里,你走近或者走远了,它都在那里,让人心安。

一、西山  

把家安在山脚下,就像一棵树,把根扎在山的身子里。山在我家西边,我便叫它西山。

有了西山,我的日子就有了着落。太阳从东边的天际线上起身,走了一整天,最后把疲惫的身子,靠在了西山的肩膀上。山默不作声地,把太阳收进身后。天色暗下来,世界安静了。我知道,太阳被西山保管得很好,明天它会从另一个方向再出来。

西山是有性格的。它的性格,写在那些松树上。满山的松树,密密匝匝,像一群固执的、不肯离去的魂灵。春夏时节,它们绿得深沉、浓郁,仿佛把整个季节的生命力都吸进了自己的骨髓里。风一过,松涛阵阵,那声音里有海的辽阔,也有时间的叹息。可一到了冬天,它们就变了。叶子不再是鲜活的绿,而是变得灰头土脸。那不是枯黄,不是死亡,而是一种收敛,一种将所有生命迹象都向内收缩、以求度过漫长严冬的隐忍。那灰绿色的松林,在深邃的天空下,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画,笔触苍凉,意境萧索。我常常想,这些松树,它们在冬天里,是不是也会感到寒冷和孤独?它们是不是也在盼着春天?

平原上的柳树,是些急性子,被风一撩拨,就把满肚子绿话都掏了出来。山上的树不这样。它们见过的好风、坏风,比人见过的年月还多。它们把身子里的那点绿,藏得紧紧的,像是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你急,它不急。整个世界都绿了,它还光秃秃地站着,像个入定的老僧,在想一件关于天和地的大事。它在想,去年冬天的那场大雪,落下来时是什么心思?开春的这场风,吹过来时又藏着什么念头?它要把这些都想明白了,才肯把攒了一冬的绿,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一粒一粒,挂在天上。

那些绿,是树想了一年的话。等人看见了,心就被这些话轻轻撞了一下。人就觉得,自己身上那些乱糟糟的念头,都被这干净的绿给超度了。

人下了山,就进了另一个时间。在城里,人人都穿得轻飘飘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只有我,把山的厚重穿在身上,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怪物。那些看我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块从山上滚下来的、不知来历的石头。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春天,那个春天总是来得很慢,很固执。我的身体被山调教过了,它熟悉了石头的温度,习惯了迟到的春天,它不再轻易相信盆地里那些虚张声势的暖意。我把山穿在了身上,山也把我装进了它的身体里。

山要跟你说话,有时就用一场雨。那雨不是下的,是倾倒下来的。是天上的某个神仙,嫌日子过得闷,一脚踹翻了云这个大水盆。你躲不了,跑不掉。人那点文明,在那样的雨里,薄得像层窗户纸,一捅就破。雨把你从人的身份里揪出来,丢进万物里去。你就站在那里,像一棵树,一块石头,一个刚从泥土里被唤醒的什么东西。

但山又是慈悲的。它会把自己的想法,结成果子,让你尝尝。夏天的桑葚,是山把阳光和土里的那点甜,熬成了紫红色的汁液。你把它吃到嘴里,就把山的一小块心思,咽进了肚里。秋天的核桃最倔,把一身的醇香,用硬壳包起来,像一句非得费点劲才能想明白的道理。你用竹竿把它打下来,再用石头把它砸开,那香味才轰一下,在你手里炸开。山就这样,用一点吃食,来点化山脚下这些忙忙碌碌的生灵。

山会把自己的浪漫,开出花儿,让你迷醉。春天的野桃花,是山做的一个粉色的梦。秋天的野菊花,是山写在地上的诗。一片金黄,铺天盖地。你从那儿走过,以为那些花是为你开的。你看见了,心里亮堂了,那这花,就是为你开的。你若看不见,花儿都会照常开放。人在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无中生有地,给自己找点欢喜。

山里住着些邻居,它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獾的脚印,是它夜里写在大地上的密信,天一亮就被风收走了。我们只看见被它拱翻的土地,那是它留下的标点符号。还有那些灰喜鹊,是山养着的一群话痨。它们一来,整座山的寂静,就“嘎”一声,被啄开一个口子,热闹和光阴,都从那个口子漏了出来。它们在天上吵吵嚷嚷,像是在讨论谁是这片山头的主人。我们这些盖了房子的人,反倒像是它们默认可以暂时居住的房客。我们活在它们的喧闹里,活在獾的沉默里,活在山的巨大无言里。我们以为我们在生活,其实,我们只是山活过的万千年岁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被允许存在的念头。

山有自己的时间。山的时间,是踩在人头顶上的。人活一辈子,山只过一个盹。人的时间是匆忙的,用钟表计算,一格一格往前赶。山的时间,是用日出日落、草木荣枯来计算的。它不急,它有的是耐心,把一块石头坐热,再等它凉透。把一棵树苗等成参天大木,再等它化为尘土。人的一辈子,在山看来,或许只是一阵风过,一声鸟鸣。

而我,要在“人的时间”里做点儿什么,才能对得起匆忙一生。于是,我在山的睫毛底下,跟大地讨了一小块地,那就是我们的菜园。

春天,总在一场风里,把什么东西吹醒了。我和妻子扛着锄头,去把那块沉睡的土地翻一个个儿。土有土的梦,我们把它惊醒,它就睁着惺忪的眼,打着哈欠,把一冬的寒气吐出来。我们把豆角、芸豆、西红柿、茄子、辣椒的种子,像一个个微小的念头,摁进土里。那土就含着它们,一言不发。

地是馋的,光吃一年的雨水和阳光长不出好庄稼。我在“淘宝”上购来了羊粪,那是千里之外的草的轮回,是草原上羊群嚼过的阳光和风。我们把这些远道而来的魂,撒进土里。大地没跟我们计较,它收下了,到了盛夏,慷慨地还给我们一地长疯了的蔬菜、还有西瓜。那些豆角、西红柿,是土地说的憨言厚语,饱满、诚实。我们吃不完,就替土地把它说的话,分给朋友们听。

我一直以为,不用抬头就能望到顶的山很矮。直到有一天,我的脚带着我,一直走到它头顶。山顶的风,说着比村里更古老的话。风里,立着一座石寨,是时间忘在这里的一堆信物。石屋、院墙,都还在,石头缝里长着草,替那些明清两代的人,在这里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家。

站在那儿,时间就变慢了。我低头看山下的村子,它一下子变小了,小得像撒在地上的一把米。人,房子,路,都挤在那一小块地方,忙忙碌碌,像一群蚂蚁。

后来,山下的村子不见了。村民们拿了不菲的补偿款,在村子的东北角,又码起一个更新、更齐整的窝。

只有一棵古树留下了,像村庄的魂,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人们怕它冷,怕它忘,给它腰上裹了红布,像系住一个快要飘走的梦。

还有那座小小的土地庙,村里最矮的房子,住着最老的邻居。它也被挪走了。人们在东南角另一座小山下,给土地爷盖了一座大房子,飞檐翘角,香火旺盛。

只是不知,那土地爷,住进阔大的新屋,还认不认得我们这些在山脚下种菜的人。而那座蹲着的西山,看着这一切,什么也没说。它身体里,还藏着一座石头的寨子,和吹了千百年的风。

二、东山  

后来,我搬了家,还是在山边。这一次,像是把自己的生活,从日落处搬到了日出之地。山在我家东边,我便叫它“东山”。

日子换了个过法。每天早上,是东山最先醒。太阳还没露面,山顶就亮了,像一盏灯的灯芯,被谁悄悄点燃。然后,光从山顶流淌下来,漫过山腰的树,淌进我的窗户,把我喊醒。太阳是山生出来的。它每天早上费力地把太阳举过头顶,交给天空,然后自己就站在晨光里,什么也不说。到了傍晚,太阳从西边很远很远的地方落下,那里的山,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东山把一天迎来,又目送它走远。

东山的脾气也和西山截然不同,它似乎更温和,也更世俗。山上松树很少,几乎见不到那种在冬天里显得格外孤傲的灰绿。它有的是大片大片的落叶乔木和灌木。一到春天,它们便争先恐后地绿起来,毫不迟疑,仿佛憋了一个冬天的劲儿,就为了这一场盛大的狂欢。

这座东山,更像是人间撂下的一片园子,事物都带着尘世的体温。有桃,有桑葚,和西山那边的没什么不同,像是光阴走得慢,把一些记忆忘在了这里。但它还长香椿,一到春天,那刚探出头的紫红色嫩芽,是春天说给人间的第一句情话,是一筷子能夹住的、最奢侈的云霞。东山上也有榆树,榆钱长成的时节,会有很多人来撸榆钱。年轻人似乎不喜欢这些,来摘桑葚、采榆钱的都是一些老年人。这山里,还有更多的草木,我叫不上它们的名字。它们也不用我叫。它们在自己的时辰里,该开花就捅破天,该结果就坠弯枝,而后,把一生的热闹还给泥土。它们从不看我一眼,活在自己的荣枯里,活得那么不管不顾,那么理直气壮。

我常把我的身子,搬到山上去。尤其是在那些日子被过得空空荡,心也跟着没了着落的午后。两条腿越来越成为身外之物,不大听我的使唤。走在坑洼的山路上,把一个无所事事的我,交给一条山路,一块石头,一棵树。

我走得很慢,像个刚学步的魂灵。看见一块石头,被风雨啃得只剩一把骨头,我就停下来。人和石头,就这么互相看着。它身上的纹路,是岁月刻下的遗言,是雨水流过的泪渠。我想,它在这儿躺了多久,才学会了沉默?它见过多少场黎明,又把多少个黄昏咽进了肚里?它那棱角分明的少年时光,是被哪一阵风给吹走了?

我看见一棵被雷电劈开的老树。它拿半截焦黑的身子立着,像一句没说完的话。但在那断裂处,死亡的边缘,它偏要生出几根新枝。那几片绿叶,在黑色的背景上,绿得有些扎眼,绿得像一个不服输的眼神。我便想,生命这东西,是不是就藏在万物的骨头缝里?只要有一丝空隙,它就要钻出来,非要再活一遍不可。

一个春末的午后,山顶的风都有些倦了。树上忽然吵嚷起来,是一只灰喜鹊,在和另一只灰喜鹊打架。它们把安静的枝叶扑腾得鸡飞狗跳,仿佛在处理一桩天大的家事。原来,鸟也有鸟的难处,飞在天上的,心事也可能坠在地上。

我又看见一只蚂蚁,正搬运一粒比它身子大出许多的草籽。像一个背负着整个世界的人。它一次次滚落,又一次次爬起,执拗地寻找着那条看不见的路。我蹲下身,看了许久,像看一场神圣的仪式。我没动一根手指头。我凭什么去帮它呢?我的善意,在它的世界里,可能是一场天降的灾难,一种蛮横的打断。它搬运的不是一颗草籽,是它必须完成的、属于一只蚂蚁的伟大远征。

这东山上,原本是有房子的。后来,山把房子还给了地。

这似乎是一场安静的、不为人知的交接。一夜之间,或者是在许多个被遗忘的白日里,那些房子陷了下去,消失在山的深处。我每次走到这里,都觉得山比从前更沉默、更坦荡了。它卸下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重新露出了泥土和石头的本来面目。

留下的地基,像一个个张开了却喊不出声的嘴。它们没有告诉我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喧嚣。但我能猜到。这不是村庄的格局,没有谁家的院墙会圈出这么一大片空地,只为养几只鸡,晒几件衣裳。这地基太阔了,方方正正,是机器和人的秩序。我踩在上面,脚下的水泥地基板结、坚硬,那是一个个叫“单位”或“工厂”的旧日时光。风从山坡上刮过,带不走这沉重的记忆。

只有碎玻璃,还记得一些光。它们被时间的雨水冲刷得没了棱角,像一把硬掉的眼泪,撒在泥土里。天好的时候,太阳照在上面,会突然闪一下,那光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短暂地刺你一下眼,让你想起这里曾有过的窗户,窗户里曾有过的明亮和人脸。如今,窗户还给了风,人脸还给了岁月。

人走了,山却没闲着。山上的土,似乎总有一种天生的饥饿感,见不得一块空地。犄角旮旯,凡是能落脚的地方,都长出了庄稼。这是人和山重新订立的契约。人说,借我一块地。山说,拿去吧,只要你懂得我的渴。

这山是渴的。石头缝里长出的草都带着一种焦灼。但人还是把玉米和红薯种下了。这些作物,是山的另一种孩子,随遇而安,把根扎进坚硬的沉默里,耐心地等待一场雨。一场雨就是一次盛大的节日。雨水下来时,你能听见每一片玉米叶子都在欢呼,每一根红薯藤都在泥土下悄悄伸展。它们活得不算计,天给多少,就受多少。这是一种信赖,也是一种认命。

只有住在山脚的人,不全信天。他们觉得自己的汗水,比雨水更可靠。我见过一个老人,用一辆手拉车拉着一桶水上山。那条被车轮碾出来的细细土路,是人和山之间的一根漫长而固执的血管。水,顺着这血管,被艰难地送上山,滴灌进一棵棵菜的根部。那水里,有地下的清凉,有人的体温,有手拉车吱呀的呻吟。被这样浇灌的菜,叶子上都带着一种被人疼爱过的精神气。

我常常想,这片山坡上,两种生命活得多么不同。那些靠天吃饭的玉米,活得辽阔而听天由命。而那几畦被水浇灌的菜,活得精细而充满人的意志。

风吹过,地基的轮廓里,玉米秆子沙沙作响,像是在朗读一篇早已被遗忘的公文。红薯的藤蔓,则悄悄爬上水泥台子,用绿色的触角,试探着那段冰冷的历史。时间,就这样把人的两种活法,一层层地摞在了一起。先是机器的轰鸣,然后是人的离去,最后,是庄稼无声的生长。

这山,什么都见过,什么都默许了。它看着房子起来,又看着房子倒下。它看着人成群地来,又看着人零星地回。最后,它把一切都收拢在怀里,用风和草木,将人的痕迹慢慢抹平。

有一年开春,朋友从老家寄来一小撮蒲公英的种子,说,这是故乡的魂,撒在山上,想家了就有了念想。可我捏着这撮故乡,却种不下去。山上的土渴着,天上没一滴雨。我把故乡交给了天,等一场雨。雨来了,我把种子撒进山风里。后来,我一次次地去,那片地皮上,始终空空荡荡。或许,这山有它自己的草木,不需要我这远道而来的乡愁。又或许,那些种子,还在土里睡着,等另一个我不知道的时辰。

我把自己一段重要的人生经历,都留在了那座西山。那里的日出、松涛、核桃和灰喜鹊,是一个被岁月定格的记忆。我在那里,被一种宏大的秩序包裹,以为看懂了生与死。

此时,我把一个日渐沉默的现在,托付给了这座东山。这里的日落、飞鸟、冬雪和数不清的无名花草,是一个敞开的、处处是谜语又处处是答案的世界。我在它无言的教诲里,学习着与一个一个日渐安静的灵魂,达成和解。西山是我的来处,而东山,成了我此刻的归宿。

三、读山

一座山,横亘在那里,就是一部厚重的书。大地把它写出来,风雨给它做批注,草木是它的文字,鸟兽是它字里行间的标点。人是翻书的手,用一辈子,也未必能读懂它的内涵。

春天,是这本书的序言,字写得又轻又浅。山把它一整个冬天的瞌睡,打成一个长长的哈欠,这哈欠就是初春的薄雾。雪水从山的额头沁下去,渗进它沉睡的梦里。于是,地就先软了。你踩上去,能感到山在身子底下微微一动,好像要翻个身。最先冒出来的绿,不是眼睛看见的,是鼻子闻见的,带着泥土腥味的一点点痒。那些花,是山憋了一冬的心事,一夜之间,就全说了出来。一朵挨着一朵,一棵望着一棵。它们开着,不是为了给人看,是开给另一阵风,另一只路过的蜜蜂。它们是山在春光里,一些零零碎碎、不成句子的想法。

夏天,这本书就写得浓墨重彩,密不透风。太阳是天摁在山上的一枚滚烫的印章。光把一切都压在地上,树是树的影子,我是我的影子,影子是万物被晒出来的魂。山在沉重地喘息,那喘息就是一阵阵的热风。蝉把整个下午用嘶鸣缝了起来,针脚又密又长,你困在里面,时间就黏住了,走不动。你得找一块大石头底下的阴凉,坐下来,把自己也当成一块石头,听山峦的骨头在暑气里发出嘎吱的声响。那时候,读山,读的是它的沉默和忍耐。

读到秋天,山就沉稳了。它像个写完大半本书的人,开始回头端详自己的字句。风把所有写得不好的叶子都吹掉,让它们落下来,回到泥土里,去肥沃下一个句子。天变得高远,像一池兑了水的蓝墨,清澈见底。光也薄了,像放凉了的蜂蜜,温润地涂在每一片坡地上。这时候,山把它所有的果实都摆在明面上,让你看,让你闻,让你尝。那是它一年到头,最想说给你听的话,都结在了沉甸甸的枝头。你读着,心里也跟着踏实、安稳。

冬天,山读到了最后一页,或者说,它在读它自己。雪是它写给自己的留白。一场大雪,把所有零碎的细节都覆盖了,只剩下最根本的几笔,勾勒出山的轮廓,那是它的风骨。鸟不叫了,虫不鸣了,一年攒下的所有声响都落进了雪里,睡着了。只有风还在走动,像一个孤独的读山人,用呼啸声抚摸着山脊的每一道曲线。这时候的山,最是寂寥,也最是深邃。它把生命都收回了根里、泥里、石头缝里,让你看到的,是时间本身的样子。

那山,是个不爱说话的老人,它把万古的时光,都堆在了自己身上。你以为它不动,其实它一直在走,走得比谁都慢,慢得让你看不出来。

那树,是山伸出来,想要够着天的念头。一棵树有一棵树的活法,有的在风口长得拧巴,有的在沟底活得舒展。它们站着,就是一部部家族史。

那石,是山没有说完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坚硬的词。每一块石头里,都藏着比那棵树更久远的光阴。它们被流水磨圆,被风尘包裹,是时间留下的一个个实心的句点。

那云,是山偶然掠过的思绪。它来,给山投下一片阴影,让它恍惚一下;它走,又还给山一片明净的天。云是山的过客,但没有云,山就只剩下寂寞,而没有了思念。

我走在这一切里面,像一个读着读着,就入了迷的字。忘了自己也是会走、会停、会消失的。我把一点点人气,留在这大书的字里行间,山把它亿万年的寂静,分了一点给我。

我山里走得深了,会忽然意识到,这山里只有我一个人。四野无人,只有风声、鸟鸣,以及我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一种巨大的孤独会瞬间将我包围。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恐惧。因为我知道,我不是真的独自一人。我正被整座山包裹着,注视着。

人路过一座山,以为是自己在看山,其实山也在看人。山的目光,是山顶的白云,是林间的清风,是岩石的沉默。你看它一眼,它便看了你一生。

我在读山,山也在读我。

这句话,是在东山的某一个黄昏,突然闯入我脑海的。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是啊,我以为我是一个读者,一个旁观者,殊不知,在我“读”它的同时,我也成了一本被它“读”的书。

它读我的脚步。是匆忙,是迟疑,是沉重,还是轻快?它能从我踏上土地的第一声响动里,分辨出我当下的心境。

它读我的沉默。当我坐在那块大石上,一言不发,目光空茫地投向远方时,它知道,我的内心正在经历一场喧嚣的风暴,或者正享受着一片宁静的空白。我的沉默,在它那里,是有着不同含义的标点符号。

它读我的目光。我是在寻找一朵花,还是在追逐一只蝶?我是为了一片新叶的绿而欣喜,还是为了一截枯枝的颓败而感伤?我的目光所及之处,便是我灵魂的朝向。

它读我的存在。当我的呼吸,融入它的风声和鸟鸣之中时,它在读我的存在,读我这个渺小而又复杂的生命,在时间的长河里,所泛起的、那一瞬间的微澜。

它甚至读我的缺席。当我一连几天没有上山,它那里的寂静是否会多一丝询问?那条被我踩出的小径,是否会因为无人踏足,而悄悄地落上更多的尘埃和落叶?

它用它的亘古不变,来阅读我的稍纵即逝。它用它的博大,来阅读我的渺小。它不评判,不言语,它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包容着。在它的阅读里,我的一切悲欢、挣扎、求索,都变得合理,也变得微不足道。

山无言。它的言语,是风,是雨,是岩石的纹理,是草木的枯荣。人也常无言。人的言语,是脚步,是目光,是深长的呼吸,是无声的叹息。当我走在东山上,心里却时常会浮现出西山日落的景象。我知道,那十年的光阴,已经刻进了我的生命里,成了我这本书无法被撕去的一页。而此刻,我正用我的双脚,在东山这本崭新的书页上,写下新的句子。

我和山,就这样互相看着,互相读着。我把自己的生命,一小段一小段地,放在它巨大的寂静里。而它,把它无尽岁月里的一小片沉默,放在了我的心里。

我们互为风景,也互为注脚。我成了山的一部分,山也成了我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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