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玄武《生命逃亡中的驻足》的那一刻,那棵山楂树,仿佛就在我的眼前立了起来。不是在某个院子,也不是在那片天空下,而是长在我身体某个温热的部位——大概在胸腔中央。那里原本空着,风常常穿过去,如今回荡着叶片轻微摩挲的声音。
十年的风从它枝叶间走过,留下浅浅的吻痕;十年的雪从它根部覆过,把寒意压进更深的土层。它不言语,却全身都在生长。
一、起于一把铁锨
山楂树最初不过一米来高,中指粗细,还带着长途托运后的倦色。一个午后,有人站在土坑旁,用铁锨教人栽种——挖多深,羊粪如何铺,根部的土怎样夯实,第一次的水一定要浇足,唤作定根水。那些细节,被阳光一点点镀在记忆上,像温热的叮嘱。
多年后,那棵树红果沉甸甸,枝叶间有青年的昂扬。玄武走近,抱住它的树身。那动作,不像拥抱,更像一次试探:它,会认得自己吗?
这种问题的答案,我们永远无法确认。植物的情绪、植物的嗅觉、植物的记忆——全都潜伏在另一套世界的法则中。而人,连与狗的交流都还一知半解。
但我愿相信,那棵山楂树懂得这一抱,正如春天的水流懂得河床的沉默。
二、另一场无声的战争
相比山楂树的安守,圣阿尔班就像个想要登高亮剑的将领。它长着粗如小臂的枝条,黄花成簇且香气不加掩饰,顶端优势明显,把阳光据为己有。它向上蹿,蹿过一层楼,蹿到与写作的窗口平行。
与此同时,地下的根系悄无声息地缠斗。土壤面积有限,水分有限,死亡的气息一点点逼紧山楂树的根——这些战争的声音,我们听不见;这些决斗的刀光,在最黑暗的地方闪烁。最终,山楂树溃败,把自己最宝贵的根,交了出去。
玄武写到这里,没有怜悯,只有承认。这让我想到,人世间的竞争,与这地下的战争何其相似。只是人用更大的喧嚣、更快的手段,而植物以死守与消耗。胜者摇曳,败者沉默。
在自然面前,“弱肉强食”不是刀剑,而是日光和水。
三、驻足,是一件缓慢的事
玄武说:“许多人是一生无缘感触到一个生命的长久变化的,因为心始终处于茫乱中,定不下来。”
这句话让我久久停留。
在这个时代,我们习惯了加速。我们从一个期限冲向另一个期限,从一场会奔赴另一场会,地铁里眼睛盯着屏幕,连下一站的风都未曾感受。我们把生命切割成小时、分钟、秒,像切一块过于精确的蛋糕,里面早已没了味道。
而驻足,是一种被慢慢剥夺的能力。但驻足从不等同于懒散——它更像一种专心,专心看一朵花从青涩到舒展,从舒展到枯萎;看风在草尖停片刻又走远;看光影在墙面一点点移动。
玄武的十年,恰好有这个条件与心境,他在同一片土地上,目睹一棵树的全部节奏。植物的四季,成为他的年轮。
四、秘密的门
“我偶尔在魂魄恍惚之间,似乎走近了与万物沟通的隐秘通道。”——这句几乎像一次闪电,令我炫目,甚至战栗。
人与自然的纽带,并非全靠语言。更多时候,它在看与被看的关系里——你望它的同时,它也在注视你。风是它的耳朵,枝叶是它的表情,果实是它在漫长沉默后吐出的简短回答。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在西山的一条小路上,我停下看一棵柿子树。雪压得它的枝条弯下去,在屋檐下形成一个简陋的拱门。我在它的阴影下站了很久,像等一个迟到的人。那一刻,周围的空气比平时清亮——我甚至有种错觉,自己正被它记下。
玄武的“秘密通道”,或许就是这种时刻的延长版。在那里,人暂时脱下“人”的身份,成为了风、成为了叶,甚至成为了破土而出的第一个芽。
五、逃亡与避难所
人的历史,就是一部流亡史。逃离战火、逃离饥荒、逃离贫瘠,直至今日,我们依旧在不停地逃——只是换成了逃离落伍、逃离孤独、逃离空虚。
我们在时间的跑道上狂奔,似乎慢一点就会被时代抛下。可这样的速度,让我们失去了沿途观望的力气。
玄武的院子、书桌、窗口,是他在逃亡中的避难所。他与植物的对望,使他在漫长的逃亡中找到一个可以坐下来喝口水、喘一口气的地方。十年的枝叶生长,十年的果实累累,这些从容,都是避难所给与的。
他并非逃脱了世界,而是学会在其中划下一块安静的自留地。
六、我想学会的事
读完这篇散文,我想为自己留一块这样的地方。或许是阳台的一方花盆,或许是小区一棵年年都在的银杏,或许只是一棵偶尔路遇的白杨。
我会走近它,不急着拍照,不急着摘下一枝,只是看,看雨水顺着枝干滑下,看叶在风里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它会不会记住我——但我会努力记住它。
哪怕以后,我仍要在城市的节奏中书写生命的副歌,我也希望身上有一点植物的气息,那气息告诉我:生命不仅仅是逃亡,也可以是停留。
七、结尾的山楂树
我从玄武的文字里,带出了一棵山楂树——它长在我的内心深处。它有青年般的昂扬,也有老树才能有的沉默。它不审问我,不催促我,只在风中站着。
有一天,当我不得不继续上路的时候,我希望回头,能看见它在原地,对我微微点头。
因为那时我会明白——驻足不是停下脚步,而是让心,在万物注视中,学会安静跳动。
2025年8月12日晚写于燕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