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是需要一个响动的。寂静太久了,心会变空。
赶集,就是这样一个日子。
每隔五天,寂静就被打开一道门。人和物,从四面八方的山坳里、坡地上,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涌向那片叫“集市”的空地。仿佛大地每隔五天,就要这样热闹地喘一口气。这一口气里,有人的味道,牲口的味道,泥土和庄稼的味道。
去别的地方赶集,是去别人的日子里张望,路太远,心也远。我们有自己的集,赶自己的集,就是守着自己的日子,守着一份惬意。
我家的房子,蹲在山的西边,集市在东边的村子里,不远就能走到。集市最早在村里的街道上,后来村子拆迁,建成了新的小区。东边的坡地上恰好有一块平台,那里就成了新的集市。再后来,那面坡要绿化,集市迁到了村里后面的一块空地上,比在山坡上的时候小了很多。越来越逼仄的集市,却涌入了越来越多的人。那些从十几公里外山里来的人,他们驾驭着汽车、农用车、三轮车,驮来了山里一整季的阳光和雨水。绿的蔬菜,红的水果,黄的玉米,白的豆腐,还有那些被关在笼子里、咯咯嗒嗒说着鸡语的鸡,以及一筐筐温热的、仿佛还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
同时,附近的居民越来越多,从一个千人的小村,发展成了一个万人社区。这些新来的居民,现在成了赶集的主力军。
和新来的居民不一样,集市上的“老人”很多。一是村里的上了岁数的老人,再就是那个年龄大的买卖人。
老金,中等身材,他的羊肉摊,是这个集市的“老字号”。他和他的羊肉,在这个集市上站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的风吹日晒,把他刻成了山的一部分,也把羊肉刻成了他的一部分。他的羊,是山羊,吃山上的草,喝山里的风。肉里没有城市人害怕的“膻气”。我把他的羊肉买回家,分成几个大块儿,放上清水、葱姜炖。锅里咕嘟咕嘟,炖的不是肉,是老金的三十年光阴,是那只羊的一生。炖熟之后,再切成小块儿,二次加工做成羊汤。一碗羊汤下肚,整个身体里,都跑动着一座山的温暖。
卖芹菜的黑瘦老汉,是那种打过一次交道再也忘不掉的人。他的芹菜,是集市上最贵的,八九块钱一斤。他的人和芹菜一样,又瘦又硬,梗着脖子,不容商量。你爱买不买,他的芹菜不愁卖。它们是芹菜里的极品,每一根茎里都攒着一股倔强的浓香。这样的品质,即便是贵,还是每次都被人买走。后来琢磨,买他的芹菜种子自己种不就行了。问了一个价格,倔老头回答:“一两50块。”我盘算,50块,能买6斤芹菜。万一种不好,稳赔。于是作罢。
万物都有自己的尊严。一棵芹菜,一头大蒜,都有。那个卖大蒜的老太太,也是如此。她的蒜,一颗颗蒜头很小,但是价钱却很高。最初,我是不知道大蒜还有什么猫腻。后来听说,蒜农都是自己吃的大蒜,和卖给别人的打算分开种。又听说,大蒜收获以后容易发芽,蒜商就用上了“高科技手段”。看着老太太面前的五辫子大蒜,我试图和她杀价。她看着我,眼神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蒜,定然没用过“高科技手段”,但它被一双苍老的手从土里请出来,又被一双苍老的手编成辫子,它包含了冬春夏三季,也包含了人的辛劳。最后,我不再说话,把她摊上所有的蒜都买下了。那一刻,我买的不是蒜,是她不容置疑的固执,是她对她的土地和劳作的全部信仰。
集市上,最有人间烟火气的,是老李的豆腐摊。排队的人,能从他摊前,拐过一道弯,甩出一条长长的尾巴。他卖的是卤水豆腐,带着一种古老的、诚实的气味。我曾在别处被豆腐骗过。那块被唤作“卤水豆腐”的东西,一到鼻尖,就露出了石膏的气息。卖家嘴硬:“就这价,你还想买到真的卤水豆腐?”这世上,总有这样“常有理”的人。但老李的豆腐不一样,它是有灵魂的。每一块豆腐里,都住着一颗黄豆的魂。你吃它,能尝到豆子在阳光下饱满起来的香味,能感到石磨在岁月里沉重转动的声音。一个上午,他和老婆,能把十几筐豆腐交到人们手上。后来,他那胖胖的、像他母亲的儿子也来了。一粒粒精选的黄豆,经过千研万磨的粉身碎骨,历尽烈火熬煮,最终点化成卤水豆腐,变成了一个家族的承诺。这承诺,比石头还硬。
最让人心头一软的,是那些更老的人。他们像从时光深处走出来的,面前只摆着一点点东西:几把豆角,几棵山芹,一小篮梨,半筐鸡蛋。那不是摊位,是他们生活里的一角,被小心翼翼地搬到了集市上。你结账时,他固执地要现金。你说没有,他才极不情愿地,从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收款码。他脸上的不高兴是真实的:“这钱,又到不了我手里了。”
钱,到了儿女的手机里,就成了一串数字,一阵风。只有攥在手心的、带着褶皱和体温的纸币,才是钱,才是他能握住的、实实在在的日子。我老婆在旁边轻声说:“下次,我们带些现金出来吧。”
下一次赶集,离集市还有一条街的距离,一对卖黄瓜和玉米的老夫妇,正被人驱赶。他们的摊子,是大地本身。他们走到哪,摊子就安在哪。他们像两棵被风吹着走的老树,寻找着可以暂时扎根的土地。
我们买完东西,从集市返回时,那对老夫妇还在,还来了另外两位老汉。他们都一样,卖着自家地里长出的老玉米、黄瓜和桃子。他们用这种“打游击”的方式,省下那几块钱的管理费。
我老婆看中了玉米,颗粒饱满,像是镶满了金色的牙齿。那个老汉,果然要现金。老婆会意地笑了笑,可是一摸口袋,还是忘了带现金。只好扫码。收款人,是个女子的名字。
我老婆问:“这是你女儿的微信?”
老汉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又像是习以为常的神情。他摇摇头,看着远处的山,慢慢地说:
“不是,是儿媳妇的。”
说完,他低下头,继续整理他面前的几根黄瓜和玉米。仿佛那不是他的东西,他只是替别人在这里看守着。
集市散了,人潮退去,像一场雨停了。
热闹过后,在剩下的四天里,慢慢安静下去,把喧哗还给风,把脚印还给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