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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延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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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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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风里重逢

有些念想,落在心里,像一粒被风吹来的种子。它自己找个角落,也不管你同不同意,就那么住下了。二十年前,就有这么一颗种子,被一阵秋风吹进了我的心里。那时候,我的心还是松软的,能长东西。不像现在,被岁月踩结实了,一粒种子掉下,风一吹就跑了。

这颗种子悄没声地就发了芽。我带着它,在尘世里奔忙。世间的路,走得越多,心里的土就越少。可那点绿,一直在。忙的时候,忘了浇水,它就蔫蔫地藏着;夜深人静,万物都睡了,它就伸个懒腰,那影子便晃一下,晃得心底一片不安静。后来,听说你那里落了一场大灾,像是天塌了一块。我想,那些花草树木,是不是也被砸断了?我该去看看它们,给它们培培土。可人一忙起来,就忘了身上还带着一座山、一片水、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人总以为,念想是自己的,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却不知,念想也有腿,会自己走远;念想也有命,经不起耽搁。

这一耽搁,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的风,把一个人的头发吹稀了,把额头的地犁出了几道沟。二十年的太阳,把一个人的性子晒软了,没了当初的火气。人身上的东西,都在变少、变旧。而心里的那棵小苗苗,却没人管它,自己长成了大树。它在里面撑着,把我的心都撑大了。我终于觉得,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心里的那些花草树木,也就被我这个人,困死在身体里了。

于是,我来了。

风还是那样的风,吹在脸上,有点凉,但不伤人。它认识路,也认识人。二十年前,它就是这么吹我的。如今再见,像是见了老熟人,彼此点点头,不必说话。我往那片地里走,脚踩在地上,能听见地在说:“你慢点,别惊着了我的孩子们。”

我老远就看见了那些格桑花。它们哪是花,它们是这片地做的一个个热闹的梦。一片梦连着另一片梦。它们不认识我,见谁都摇着头,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在说:“你走你的路,我开我的花,咱们各忙各的。”我知道,这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些花了。花开一季,草枯一秋。它们的命短,用尽一生,只为开一次。第二年再开的,是它们的孩子。一辈一辈地开下去,看上去还是那片花,可花已经是别的花了。它们用一代代短暂的命,活成了一种永恒。

人不行。人只有一辈子的命。这二十年,我活在了自己的命里,它们活在了它们的花里。我们隔着二十年的尘土,隔着生与死的几道轮回,就这么重逢了。风吹过来,花摇曳,我也跟着晃了晃。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是一棵花,一棵活了二十年还没凋谢的老花。这想法让我心里一阵欢喜,又一阵忧伤。

在这一大片摇晃的梦里,我继续往前走。丛林中,我偏偏一眼就看见了那棵红桦树。它站在那里,和别的树不一样。别的树都在随大流,只有它,安安静静地红着脸,像一个早上刚从梦里醒过来的人,脸上还带着霞光。

我几乎是跑过去的。人长了一把年纪,跑起来的样子不好看,可我顾不上了。我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它的树干。树干微凉,带着湿滑的触感。我抓着它,就像抓着了一件丢了二十年的东西,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呢?跟一棵树,能说什么?说我这二十年,走了多少路,遇见了多少人?树不听这些。树只听风说话,听雨唱歌。

它长高了,也长壮了。二十年前,它还只是一根我单手能握住的树,风一吹就打晃,像个站不稳的孩子。我那时还替它担心,这么瘦弱,怎么过冬?现在,它已经是大丈夫了,站得笔直,把一片天都扛在了自己肩上。我看着它,心里又是一阵欢喜。在山谷里遇见的那些花,已不是当年的花,但这棵树,却毫无疑问就是当年的那棵树。它替我把二十年的光阴给活下来了,并且长成了我做梦都想让它长的样子。

它把二十年的阳光雨露,都变成了自己的骨头和肉,一圈一圈地往上长,往粗里长。而我呢?我把二十年的饭,变成了肚子上的肉,变成了脸上的皱纹。它向上,向着光。我向下,向着土。我们都在变化,只是变化的方式不一样。我站在树下,看着它。它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也没说。可当我把手放在它身上时,我感到一阵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动,从树皮深处传过来,传到我的掌心,又传到我心里。那一刻,我知道,它懂了。它懂我这二十年的等待,懂我这几千里的奔赴。我们之间,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的。

不远处的灌木丛里,长着一丛丛的华西箭竹。风来的时候,它们就哗啦啦地响,像是在说悄悄话。风停了,它们就一动不动,像一群在发呆的聪明人。我盯着它们看,看了很久。我猜它们也在看我,心里肯定在嘀咕:“这个傻瓜,从哪里来的?老盯着我们看什么?我们又不认识他。”

我想,它说得对。我就是个傻瓜。若不是傻瓜,怎会把二十年的光阴,耗在一个念想上?若不是傻瓜,怎会千里迢迢地跑来,跟一堆花草树木说心里话?它们每天在这里,迎来送往成千上万的人。在它们眼里,我不过是两片从眼前飘过的、差不多的叶子。一片是二十年前,一片是今天。它们才懒得去分辨这其中的不同。一片竹叶上,挂着一滴露珠,亮晶晶的,像一颗睁开的眼睛。风一吹,那露珠就滚下来,掉进草里,不见了。就像人脑子里的许多事,一阵风吹过,就没了,连个水渍都留不下。

我又看见那棵大三棵针。树干上,刻着十几道横着的伤疤,像是被谁拿着刀子砍过一样,有些地方的皮都被剥掉了。可它就那么站着,不喊疼,也不躲。它把那些伤疤,活成了一种花纹,一种谁也模仿不来的沧桑。它好像在对我说:“活在世上,谁还没挨过几刀?疼是肯定疼的,可只要没被砍倒,就得站直了。”人们都说,它是一味好药,能治病救人。它把自己的伤口,熬成了别人的良药。我们这一生,不就是一边受伤,一边用自己的伤痛去温暖别人吗?

还有香茅,缩在一角,不跟谁争太阳,也不跟谁抢雨水。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长着,太阳一晒,就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那香味不霸道,也不谄媚,就是告诉你:“我在这里,我活过。”

成片的油松,站在高处,风一过,就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唱。它们的骨头是硬的,不懂弯腰。它们就那么一棵棵站着,站了几十年,上百年。它们在告诉我,真正的坚韧,不是从不受伤,而是在承受了所有风雨之后,还站在这里。苦难,有时候不是来打倒你的,是来把你雕刻成一件作品的。

那孑然独立的岷江冷杉,像个隐士,独自站在那里,看着云起云散。它或许是孤独的,但它的孤独里,有自己的骄傲。它不需要谁来看它,也不需要谁来夸它。它用二十年的寂寞,把自己站成了一道属于自己的风景。

还有那南坪青杨,叶子还是那么绿,树干还是那么直。二十年,对它来说,好像就是打了个盹。我从梦里醒来,两鬓已经斑白。它和我,活在两个不同的时间里。它在生长,我在老去。它把时间变成了年轮,藏在身体里。我把时间刻在了脸上,让所有人都看得见。

水边的柳树,把一些枝叶垂进了水里,像是在洗头发。风来了,它们就跟着风跳舞。它们从不跟风对着干。它们在告诉我,有时候,顺从不是软弱,而是一种更有智慧的力量。

那片湖长满了芦苇,叫“芦苇海”。芦苇这东西,给点泥,给点水,就疯长。它们从烂泥里钻出来,把头抬得高高的。它们告诉我,生命的尊严,不是看你从哪里来,而是看你最终长成了什么样。

这山谷里,能让我叫上名字的草木,没有几样。大多数,在我眼里,就是一片绿,一片黄,一片红。它们当然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谁,从何而来。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我们在这一个秋日的早晨相遇了,我看见了它们,它们也遇见了我。这短暂的相逢,就是天大的缘分。名字,不过是人给万物贴的牌子,方便自己使唤罢了。真正的懂得,是心与心的触碰,是我站在这里,和它们一起,沐浴着同样的阳光,享受着同样的风。

我又把手伸进水里,像二十年前那样。水从我的指缝间溜走,凉凉的,痒痒的。水对我说:“你看,你抓不住我。就像你抓不住一分一秒的日子。”是的,抓不住。这水,还是二十年前的水吗?是,也不是。这水带走了二十年前那个我的影子,又带来了今天这个我的倒影。它一刻也不停,奔向它该去的远方。

水边,那些开着小黄花的水草,静静地站着。我站着看它们,又蹲下看它们。它们只管自己开花,然后凋谢,然后枯萎。明年,又从老根上发出新芽,开出相似的花。它们好像在问我:“你呢?你为自己的人生,开过什么样的花?”

我答不上来。这二十年,我都在赶路,忘了开花。

二十年啊,能让美人迟暮,更能让英雄末路。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二十年可以拿来等待和错过?多少人,说了再见,却再也不见了。

又起风了,比刚才更大了些。我站在阳光下,闭上眼睛,任那风吹过我的脸,像一只温柔的手,想抚平我脸上的沟壑。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好像听见整个山谷都在对我说:“保重啊。”

一滴水,从我眼窝里掉下来,没忍住,就那么落进了脚下的海子里。我想,它会替我留下来的。替我守着这片山水,守着这些我念了二十年的花草树木,守着下一个,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来的重逢。

2025年8月写于九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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