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老槐树掉下最后一片黄叶的时候,有些东西,就要结束了。有些东西,就要开始了。而结束和开始,又往往纠缠不清。就像今天早上水瓮里的水,原本是昨剩下的,我从村南头甜水井里刚打上来的水,倒进去之后,“结束”和“开始”就分不清楚了。很多事情,分不清,反而比分得清更好。
一、风
深冬,风是这块土地上唯一醒着的东西。它从遥远的、看不见的北方来,或者从更遥远的天边来,一路奔跑,什么也抓不住。光秃秃的杨树、槐树、泡桐树,像一排排举着空手臂的人,风从它们丫杈的指缝间穿过去,发出“呜呜”的声响。那不是哭,也不是笑,是风在说它自己的话。人听不懂,狗也听不懂。村里的狗,冬天都懒了,趴在墙根下,把头埋进前腿里,风吹过它的脊背,毛被掀起一道小小的波浪,它动都懒得动一下。它知道,这风没有什么稀奇的,年年如此,从它爷爷的爷爷那时起,就这么吹。
你走在田埂上,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没有任何阻拦。它们不像夏天的风那样匆忙,带着花粉和种子的使命。冬天的风,无所事事,像个游魂,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空旷里打转,把地里最后一点残存的草屑吹起来,又放下,一遍又一遍,好像在确认什么事情,又好像什么都忘了。
那年冬天,我们四年级的小子们都剃了光头。冬天的北风格外冷,那些带着棉帽子的还好,就算是光头也不算冷。我没有棉帽子戴,就在单帽子里面铺了一张纸,能隔住一些风。但是架不住风大,单帽子太轻,经常走在路上,风就把我的帽子扔在路上,然后滚出老远。我一边用手捂住光头,一边去追赶帽子。这风,分明比我们这些半大小子还要调皮。
晚上,我躺在老屋的土炕上,听着窗外风的声音。它还在这片原野上游荡,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又像一个巡游这片土地的灵魂。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吹,一遍遍地抚摸着这片睡着了的土地。它好像在确认,这土地里的所有生命,都还在。我知道,在这片巨大的寂寥之下,有无数的种子正在沉睡,有无数的根系在黑暗中悄悄延伸。那些种子,那些根须,那些冬眠的虫蚁,都在。它要守着它们,度过这漫长而寂寥的冬。
它们和我一样,在等待。
二、树
冬天里,最让人都多几眼的,就是那些光秃秃的,站在村子里、站在野地里的树。
它们一棵一棵,像被遗忘的哨兵,沉默地站着。北方的风是硬的,像一把钝刀子,一遍一遍地刮着大地,也刮着这些树。树皮皲裂,枝干嶙峋,伸向灰白色的天空,像一个人在绝望中摊开的千万只手。
小时候,我不懂这些树的寂寞。冬天里,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和伙伴们在树下打转。我们用弹弓打落在枝头瑟缩的麻雀,或者比赛谁能一脚把树干上的积雪踹得最干净。那时候,树只是树,是我们玩耍的道具,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巨大的木头疙瘩。我们把一整个冬天的喧闹都挂在它身上,它默默承受着。
我常常觉得,一棵树,只有到了冬天,才真正活出了自己的样子。它脱掉了所有伪装和繁华,把自己的筋骨、脉络、伤疤,毫无保留地袒露给我们。每一根枝条的走向,都是它与风、与雪、与阳光搏斗的证明。有的枝干拧着一股劲儿往上冲,那是它对天空的渴望;有的枝丫被风压弯了腰,却在低垂处倔强地支楞着一截今年新发的纸条,那是它骨子里的不屈。
我走过村口那棵老槐树。它的皮都裂开了,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每一道沟壑里都藏着流动的时间。夏天,它用一树的绿荫庇护着整个村子的闲话。冬天,它把所有的叶子都还给了大地,只剩下骨架。这骨架,对着天空,像是在思考一个极其漫长的问题。一个夏天想不明白,就用一个秋天来忘记,一个冬天来重新思考。年复一年。
村里上了岁数的人,也像这些冬天的树。老了,话就少了。他们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一坐就是一个上午,像一棵棵扎根在土地里的老树。我和他们打招呼,他们抬起头,缓缓地“嗯”一声,那声音像风吹过枯枝,带着旷野的苍茫。我们之间的沉默,和树与天空之间的沉默,是一样的。彼此都懂。
我走在村外结了冰的河边,两岸是成排的杨树。笔直的树干,在冬日里显得更加孤高清瘦。偶尔有几只乌鸦,“哇”的一声,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像是给这幅寂静的画,点上了一两个游走的墨点。除此之外,再无声息。
我想,这些树并非寂寞。寂寞是人的感觉。树只是在过它的冬天。它把夏天积攒的阳光和雨水,都深深地埋进根里,埋进土里。它站着,看似一动不动,其实它的生命在地下,在看不见的地方,与整个大地的呼吸融为一体。它在和时间对话,和这片土地上所有死去或新生的魂灵对话。
我,站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寂寥里,也成了一棵树。一棵暂时停下脚步,把目光投向天空,不知道该把自己的枝丫伸向何方的树。
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了。先是细小的、零星的,然后变得大片、密集。很快,田野白了,屋顶白了,树枝上也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那些黑色的枝干,像是宣纸上写下的字,被落雪覆盖,字迹渐渐模糊。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雪花落下的声音,那其实是没声音的声音,是天地的耳语。
我站在老槐树下,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它在我温热的掌心,瞬间化成一滴水,像一个来不及说出的字。
回到家中,呆坐着,望向院子里的那棵枣树,掉光了叶子,只剩下黑黢黢的枝干,像一幅用焦墨画出的画。几只麻雀落在上面,也是安静的,缩着脖子,像几个不愿开口的智者。它们在看什么?或许它们和我一样,在看这场无边无际的寂静。
三、原野
我喜欢在吃过午饭以后,一个人到田野里走。刚出村口,东南角就是我家祖先安居的地方。远处,爷爷、太爷爷等先人睡在了谷子地里。他们的汗水、泪水、鲜血,曾经渗入了这片泥土。而这块贫瘠的土地,用尽它的力气养活我们,最终还会允许我们和它永远厮守。
走过小桥,来到一片秋后犁过的地段。那些土坷垃冻得像铁块,在田野袒露出它最结实的胸膛。走在上面,脚底板能感觉到大地的僵硬和固执。它在用整个冬天的时间,慢慢思考着有关春天的事情。
我常常在一堆枯萎的玉米秆旁站很久。它们被镰刀潦草地放倒,交叉堆叠。但你凑近了闻,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那是它们一生辛劳后,留给世界最后的一丝念想。风吹过秸秆的空隙,发出细微的声响。一截被遗忘在地里的玉米根,它会梦见经历过的夏天吗?它们在说什么?是在说这一年的雨水,还是在说这一年的阳光?或者,它们只是在对这片养育了它们的土地,做最后的告别。
夏天那些茂盛的、喧闹的庄稼,像谷子、玉米、高粱、大豆、芝麻、绿豆等,都到哪里去了?它们被收割,被脱粒,装进了粮囤;被磨成面粉,磨成碴子,藏进了人的肚子里。它们以另一种方式,沉默地活在人的温饱里。
土地和庄稼把一年的话都说完了,现在,轮到土地沉默。
我是被风吹着来到田野,雪是跟着风的脚后跟来的。它不像雨,急着要落到地上,砸出声响,证明自己来过。雪是悄悄地来,一片一片,像怕惊醒了什么。它落下来,不是为了抵达,而是为了覆盖。它把路盖住,把田埂盖住,把牛羊踩出的蹄印盖住。世界被抹平了,成了一张巨大的、干净的纸。谁要是走在上面,就得小心翼翼,仿佛在写一个生怕写错的字。
雪经常整宿整宿地下,第二天下午再去地里的时候,我前一天的脚印早已经不见了。彷佛,我从来就没有出现在这里。
每次在原野上溜达,总感觉天色暗下来特别快。西边的地平线,像一条用旧了的线,有些模糊。太阳像一个疲惫的、喝醉了酒的老汉,脸膛通红,摇摇晃晃地就掉下去了。最后一缕光,给整个原野镀上一层脆弱的、灶火将要燃尽时的光泽。然后,万物就陷入了更深的寂寥里。
原来,寂寥不是空,而是一种更深邃的“有”。这里有土地的呼吸,有风的呓语,有时间的沉渣,有万物在寂静中积蓄的力量。
四、村庄
村子趴在河的北边,像一个沉默寡言的老汉。炊烟是它缓慢的呼吸,一缕一缕,笔直地升上去,升到半空,就被风揉碎了,散开,融进灰白色的天幕里。天也是寂寥的,整天也没有几只鸟飞过。鸟都到哪里去了?它们是不是也像年轻人一样,去了更暖和、更热闹的城市,把这片故乡的天空,留给了无边的寂静?
越往隆冬里去,世界就越小。小到只剩下一个院子,一间土屋。人都在屋里。窗户玻璃上哈着一层白气,看不清外面,也看不清里面。屋里的人,守着一个火炉,或者一个土炕。火炉里的柴,毕毕剥剥地响,那是屋子里最生动、最温暖的声音。人围着这炉火,像虫子围着一盏灯。时间在这炉火边上,被烤得慢下来,软下来。一天很长,长得可以把一辈子的事都想一遍。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就听着那火的响动,看那火焰的跳跃,人和火,两两相望,互相取暖。
偶尔有人出门,去茅房,或者去邻居家串个门。身上裹着最厚的棉袄,走在胡同里,像一个移动的棉花包。天寒地冻,有人脚上穿着靰鞡,有人穿着蒲窝,有人穿着翁鞋,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能传出很远。两个人迎面遇上,也不多话,点个头,或者含糊地问一句“吃了没”,话一出口,就结成一团白雾,随即被风吹散。话也是怕冷的,不愿意在外面多待。
我常常在午后太阳最好的时候,走到院子里,甚至走到胡同里。刚下过雪的时候,雪地是空的,除了我的脚印,什么也没有。走着走着,就好像把自己走丢了,也把世界走丢了。最后,只剩下你的念头还在。
你的念头,是唯一还在活动的东西。它会飞到野地里,钻进雪堆里,看看那底下的麦苗是不是睡得安稳;它会飞到光秃秃的树枝上,学着鸟的样子,看看远方。但它哪里也去不了。远方,也是一片白,一片沉默。于是念头只好回到身体里,回到那颗火炉旁安静坐着的心里。
在炉火旁静下来,你会思考时间是什么?在这个冬天,时间就是那道慢慢移动的、墙角的影子。它从墙根这边,悄无声息地滑到那边,一天就过去了。太阳落山很快,仿佛是累了,急着要掉下去歇着。天边先是泛起一点橘红,随即就被青灰色吞没。星星出来了,冻得一个劲儿地眨着眼睛。
我走进大爷家。他盘腿坐在炕上,就着一碟老咸菜、一碟花生米,慢悠悠喝着老白干。他看见我,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冬日午后太阳般的、温吞的光。“外面冷,快上炕喝两盅。”
我们之间的话,也像这冬天一样,稀少,但有分量。我们聊已经收获的白菜、青萝卜、胡萝卜、红薯、蔓菁,聊那些还长在地里的冬小麦、菠菜、大蒜,聊今年越下越大的雪。这些事,和土地一样,古老,实在。在城市里,人们谈论未来,谈论机会,谈论那些快得抓不住的东西。在这里,我和大爷谈论过去,谈论被严寒冻住的日子,谈论那些慢得像老牛一样的东西。
我们不着急,土地不着急,日子也不着急。这寂寥,或许不是空无一物,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圆满。就像一个睡着的人,他拥有整个梦境。而这片原野,它正拥有一个关于复苏的、生长的、繁盛的梦。
这片寂寥,最终会成为我灵魂的一部分。当我像大爷一样老的时候,或许我也会像他一样,坐在炕上,用一壶烧酒,面对整个冬天,内心平静,无话可说,但又像说尽了一切。
2009年1月初稿
2021年2月修改
2025年8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