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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延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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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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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殇

总有一些旋律,仿佛是灵魂深处的回音,在等待着被唤醒的那一刻。当徐嘉良的《殇》,携着大提琴独有的沉郁,自韩慧云的弓弦下第一次流淌而出,我忽然明白——这不是一次邂逅,而是命运早已埋下的种子,在此刻破土而出。

第一个音符沉沉地滑出时,便一瞬间被抽去了这个世界所有的声响与色彩,只剩下大提琴那饱含沧桑的呜咽。那不是乐器在发声,那是一个历经了生离死别的灵魂,在时间的废墟上,用最克制也最沉痛的方式,开始讲述一个无法挽回的故事。

起初,那旋律是低回的,像一条在暗夜里无声流淌的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迟疑与不舍,仿佛一个落单的旅人,在空旷的雪地里跋涉,每一步都踩碎了过往的记忆。那琴声,是滴在宣纸上迅速晕开的浓墨,将心中的洁白与光明,染成了无边无际的黑;那琴声,是划过心尖的冰刃,不带一丝血迹,却留下了最深刻的伤。

没有父母陪伴的孩子是孤独的。我从小在姥姥家长大,上小学时才回到了自己家中。刚刚回到家,迎面就被一把利刃抵在了心尖。那天,我站在家门口,远远看到北面村口过来一辆手推车,上面坐着一个戴白色纸帽子的人。随着手推车一点点靠近,我猛然发现,那个戴高帽子的人,竟然是我的父亲!父亲悲伤地看了我一眼,车子从我的眼前过去了。路过家门不能回,我不知道,他要被人推倒哪里去。也不知道,他前面遭遇了什么,后面还要经历什么。

呆呆地望着父亲远去,我内心的忧伤和恐惧,远远超过了在姥姥家那些年所有的孤独。此刻,我明白了让我在姥姥家生活的原因。那不是离弃,而是爱。

乐曲继续演奏,它没有歇斯底里地哭喊,而是选择了一种更为残忍的方式——隐忍。那份悲伤被深深地压抑在胸腔里,随着弓弦的每一次拉扯,缓慢地、沉重地碾过心脏。你分明能感受到那份痛楚在积蓄,像乌云密布的天空,雷电在云层深处翻滚,却迟迟不肯落下那一场倾盆的暴雨。这种压抑,比任何宣泄都更具穿透力,它让你无法逃避,只能任由那份哀婉的情绪,一寸一寸地渗透到灵魂的深处。这旋律,将我拉进了另一个午后。

这天下午,我放学回家,打开院门,发现屋门开着,这个时间,大人们应该在外面忙才是啊?从门口望进去,看到父亲独自坐在杌凳上。他没有注意到我,只是低着头,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无声的泪水,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涌出,在他脸颊上冲刷出两道印迹。那时,我还不懂那泪水中浸泡着怎样的屈辱与绝望。

琴声在此刻微微上扬,带着一丝颤抖的诉说。它在问,它在回忆。这五年无休止的折磨,那早已被践踏在泥泞里的尊严,那无数个孤立无援的日夜……这些,年幼的我尚不能完全懂得,我只知道,眼前的父亲,他的悲伤像一堵无形的墙,瞬间将我包围,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好疼,好疼。我不敢上前,也不敢出声,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那份不属于我年龄的悲伤,将我彻底淹没。

大提琴的旋律在盘旋、下沉,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那个下午一个男人无声的泪,和一个孩子无言的痛。那缠绵悱恻的揉弦,不就是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终未发出的哭声吗?那一声声低回的旋律,便是我想过去为他擦去眼泪,却又不敢触碰的,那份小心翼翼的疼痛。

终于,当旋律攀上高处,那积蓄已久的情感仿佛冲破了堤坝。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撕心裂肺的叩问。那琴音在颤抖,在呐喊,像是在质问苍天,为何命运如此不公?为何相逢如此短暂?为何转身,即是天涯?

那一刻,它撬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所有曾经历过的失去、所有来不及说的告别、所有深埋心底的遗憾,都随着这旋律喷薄而出。眼眶早已温热,视线开始模糊,那滚落的泪,不是因为听懂了曲中的故事,而是因为在曲中,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在经历了8年磨难之后,父亲终于支撑不下去了,在一个春天的上午离去了。我得知消息的时候,还在书房上第二节课。我跟着二大娘往回走,有泪,留不出来,只觉得心好紧好紧,身子好冷好冷。

葬礼在上午举行,那个把父亲打倒在地的人,此时来给他致悼词,竭力赞美他短暂的一生。

父亲安眠在了村西的麦田里,从一个黑暗去向另一个黑暗。那里,再也没有了折磨,再也没有了泪水,再也不需要找回那些被蹂躏的尊严。

曲终,当最后一个长音在空气中缓缓消散,余音绕梁,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世界恢复了寂静,但我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仿佛一场大雪过后,天地俱寂,只余下一片苍茫的白,和那深入骨髓的冷。

韩慧云不是在演奏,而是在用琴弦为引,将离愁别绪酿成了一首无言的挽歌。这首《殇》,它不属于某一个时代,不属于某一个具体的人。它属于每一个曾在深夜里独自舔舐伤口,每一个曾为失去而肝肠寸断过的灵魂。

多年以后,我梦到了父亲,晦暗之中,他一个人在麦田里游荡。我们家族实行西首葬,人归去的时候,头要朝着祖先家园的方向。父亲,我以为您早就和祖先们团聚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您还在流连这无情的人世间?还是,您的灵魂找不到老家了?

我常常在万家灯火的温馨夜晚,独自一遍遍地播放这首《殇》。这首曲子的每一个揉弦、每一次运弓,都像是从我灵魂深处拉扯出的、结了痂又被反复撕开的伤口。琴声里,我又看到那个泪流满面的男人;我又尝到那些续命的树叶和野菜的苦涩;我又感受到,那个春天彻骨的寒意。

今夜,我再次聆听这首曲子。那呜咽的琴声,流淌的不再是旋律,而是我积压了半生的泪水。它替我拥抱了那个手足无措的儿童,替我呐喊出那个春天里所有的不甘与悲愤。

这一场我生命中过早的离殇,已经成为永恒的伤痛,不会因时间而冲淡,更不会随岁月而流失。

心之殇,绵绵无绝期。

写于乙巳中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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