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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延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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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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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带不走的事物

江水来看我了。它从北边的上游跑来,一路心事重重,好像有很多话想跟我说。

可是,这水是个急性子,泛着漩涡,刚自顾自把话说完,不等我回答,一个转身就消失不见了。就像我写一些文字,写完发到网上,有人浏览就权当一朵小花被人瞧见了,没人去读就当一株野草在荒地里兀自生长。

江水性急,我偏偏来个慢性子。我看人钓鱼,看一根细细的线,如何从一个人手里,垂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垂到江水说过的那些话里。鱼上来或不上来,人的半天光阴,都已沉到水底,喂了那份等待。我最喜欢野钓,江边、河里、海上都是钓鱼的好场所。坐在马扎上,看着远处浮动的鱼漂,感受着手中鱼竿的些微颤动,紧张、期待、喜悦、失望,那么多的情感体验,往往就在几分钟内交替。人生,还有比这更丰富多彩的情感体验吗?更多的时候,自己不钓鱼,就看别人钓鱼,替他着急、替他高兴,也替他沮丧。

往南流淌的江水,突然转了弯,往东北方向流去,我平时待的地方,就是这一段,在江的东岸。

我把一天中最好的辰光,都撂在了江边,却经常什么也不做。人一闲下来,魂就容易跑出来,附在远处的什么东西上。我的魂,就附在对面的青山上。它趴在那里,千百年没挪过窝,任由江水在脚下流成一部翻不完的书。山的青,是看过太多日出日落后,沉在心底的颜色。有时候,我的魂,也会留在不远处的码头上,船来船往,那些生命中的过客,熙熙攘攘,从此开启新的旅程,或者看腻了风景又回到了这里。就像我,两次去敦煌莫高窟,两次去龙门石窟,两次登上玉龙雪山之巅,三次俯瞰长白山天池,连续几天在昂仁浪错游荡,好多次在这一段江上漂来漂去。和自然对话,与万物和解,然后,觉得自己活成了会挪动的一棵树,一株在风里摇曳的草。

风像我一样,混成了一名闲汉,从江上逛荡够了,就跟着我回家,爬上阳台。天边的晚霞,也跟着风一起来了,停留在阳台的墙壁上、玻璃上。我就这么站着,或者坐着,任凭身体里那个不安分的东西,被远山近水一点点淘洗干净。直到天把最后一点亮光收走,把山、水、村庄都装进它那个黑口袋里。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风还在院子里,翻动一片叶子,像在寻找遗失的什么。那风玩累了,又和虫子一起唱歌,试图弄出一些婉转之音。

村子里也有水,是一塘水。江水是活的,它见过远方。这塘水是死的,它只认识村子里的这片天。天上的云路过,掉个影子在水里,就算是它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天长日久,它就把自己活成了一块绿锈的铜镜,照着塘边的楼房和远处的青山。人活久了,挂在脸上的心事越来越少了,但是装在肚子里的东西一样也不会少。水也一样,活久了,你看到它上面是绿的,波澜不惊,那些鲜活的鱼虾、水草,都藏在下面。

我更愿意把脚步,留给那些老房子。新楼的墙壁白得像一张没写过字的纸,一张张没有什么不同。老房子的砖瓦,是被光阴的手摸旧的,每一道缝隙里,都藏着人说过的话、叹过的气。越过七级台阶,来到一块高地,住了两户人家。迎面这一户,门上贴着褪色的门神,守着满院子所剩无几的人气。右侧的这家,门楼还在,门却为一院子的野草敞开。草是地上的心思,地闲了,它就长出来。如今,它成了房子的新主人,沿着墙根,要把这房子一点点劝回泥土里去。它现在不需要很多的力气,它需要的是耐心,还有时间。

一扇蓝色的门,毫无征兆地,就撞进了我的眼睛。它生在一堵灰扑扑的墙上,像荒野里开出的一朵倔强的花。那蓝色,是被人从一块好天气里裁下来的,带着晴空的脾气,不肯被周围的陈旧日子染上一点灰。门锁着,把一个人的固执和欢喜,都关在了里面。我想,刷这扇门的人,心里一定住着一片海,或一片天。他把门刷蓝,或许只是为了在某个阴沉的日子里,推开门,还能走进一片属于自己的晴朗。多年以前,我把自家的门窗都刷成了这样的蓝。现在,我看着这片蓝,不知道是它在治愈我,还是我的欣赏抚慰了它。这一户人家,姓徐、姓苏,还是姓莫,不知道。我在门前站了许久,风过来摸摸我的脸,又去推那扇蓝门。门没应。

往南走,水龙头下,老张在收拾一条鱼。水是活的,鱼是死的。清水一遍遍流过鱼身,像在替它洗去尘世的记忆,好让它干净地去向另一个世界。

我问他,鱼是江里钓的吗?

他说,市场上买的。

我笑了,守着这么大一条大江呢。

他说,钓鱼,一坐就是半天,没那耐性。

我看着案几上还有宰好的鸭子,想起今天是中元节,就说,这是要祭祖啊。本地对于中元节的重视程度,可是说是仅次于春节。节日期间,一般都要杀鸭祭祖,认为鸭子能载祭品“游到阴间”,寓意驱邪纳吉。

他笑了,露出北方旷野才有的那种疏朗。“祖上是山东诸城的,清朝时祖先过来做官,落地生根,在这里安了家。”他手里的刀停了,眼神飘忽,像是在看一条从一二百年前流到今天的江。“诸城,是回不去了。”

一个家族在此繁衍数代,异乡的山水早已融入他们的骨血。祖先的故乡,反而成了一个含在嘴里,既吐不出也咽不下的词。江水汤汤,不舍昼夜。它冲刷着岁月,也带走了人的年华。然而,它带不走的东西更多。它带不走刻在姓氏里的那个地名,也带不走这南国温润面容之下,源自北方故土的硬核轮廓。

今天,老张的孩子们要从县城回来。“祭祖,不能少了他们,都不能忘了祖先。”

在一段江岸呆久了,你会想,上游一定很美吧?上游去过了,你又会想,下游想必也不错吧?于是,你就去了上游和下游。

这天去的江边,有一块开阔的平原,远处有山,这是最好的风景安排了。我在这里游走的时候,瞬间就被美景粘住了脚。

这块地是温润的。水稻长在田里,像这地里生出的绿色的念想。牛在草地上,把草一根一根慢悠悠地嚼进肚里,嚼成自己的时间。这里的山跟北方的山不一样,仿佛刚刚从湿润的泥土中拱出,尚带着一股元气。

江边长着翠芦莉。村里人种它,一小丛一小丛,开在墙边,像是人故意留给土地的几句悄悄话。这里的翠芦莉可了不得,它们不说话,它们学着江水,一垄一垄地流,流出好几里地,沿着步道成了一道紫色的岸。有人刚修剪过,剪下的枝条躺在草地上,过几天晒得枯干,再淋上几场雨,最后烂回土里,再变成活着的那些花的养分。一棵草,一枝花,都有自己的来处和去处。

江水流到这儿,像是心情轻松了许多,变得清亮了些。水里的石头,千百年就待在那儿,听水说着从上游带来的话。它大概是听懂了,我却什么也没听明白。听不懂也不用装,看它们“哗啦哗啦”交谈着,又何尝不是一种享受。

一个妇女蹲在江边洗衣服,更像是在洗日子。那旧了的、沾了尘土的时光,被她一下一下地捶打,在江水里过了一遍,捞起来就干净得发亮。她说,自己男人在县城挣钱,儿子在广东打工,她一个人留下来守着这条江。等男人上了年纪,再回到江边,找些轻生的营生。等儿子结了婚,生了娃,会带着下一代回来看看。人的一生,不就是等吗?等着,盼着,自己就长大了,长壮了,衰老了。

我跟她说:“你这儿的翠芦莉,开得真好。”

她说:“喜欢就掰一截,插土里就活。”

她说得那么轻松,好像生命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有土有水,接着就能往下扎根、往上长。她的话,让我想起了村里那位老张,祖先从山东诸城过来,把根插在这里,就活了,就枝繁叶茂了。就像我们支系的人,也是在不断迁徙中散布在全国各地。我经常浏览23魔方网站,打开宗亲分化树,看我们这些同一个祖先的人,渐渐衍生出不同的姓氏、不同的民族,不禁感慨万千。就像一条大江,分不出了不同的支流,但是,它的源头只有一个。

江水还在流,一个劲儿地往前赶日子。

就像我,整天东奔西跑,见过不同的人,听过不同的事,看过不同的山,漂流过不同的江。但是,这段时间,我什么也不做,就守着一条江,如同守护我生命中的一段秘而不宣的时光。

奔流的江水,带走了一些日子,带走了一些喧哗。却带不走,江中那些沉重的石头,更带不走心中那些沉甸甸的往事和情感。

2022年8月写于阳朔

2025年9月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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