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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延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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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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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山

收了秋,太行山一下子枯瘦起来。

漫坡的庄稼变成了粮食和柴火,萝卜、白菜进了地窖,红果、梨、柿子也都下了树。

空荡荡的山,低眉耷眼,一个劲儿往冬的怀里钻。

一辆骡车,从东面那片灰蒙蒙的平原,朝着太行山腹地,缓缓而来。

车轱辘碾在硬邦邦的山路上,把碎石压得“咯吱”作响。风从西边来,拍在铁柱脸上。这张在盐碱滩里风吹日晒三十多年的脸,如同揉搓过度的熟皮子,每一条皱纹里,都填满了风霜。

“爹,快看,山!”

儿子念山的声音,从他厚厚的围脖里传出来,带着点惊奇。他打小在平原上生活,眼睛里看惯了一马平川,天是天,地是地,中间连个土堆都像宝贝。这会儿,西边天际线上猛地戳出来一道青黛色的影子,起初是淡淡的,像一抹没抹匀的锅底灰,车子再往前走,那影子就一截一截地长高、变深,最后像一堵顶天立地的城墙,直直地压过来。

那就是太行山。

铁柱的心“咯噔”一下,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了。三十四年,整整三十四年了。这山的轮廓,他在梦里用眼泪洗了千遍万遍。可真看见了,那股子亲切劲儿还没上来,一股子说不清的担心倒先装满了胸膛。

这山,还是那座山,他回来了。

山,还在等着他。可山底下的人,还是那些人吗?

“爹,你咋啦?眼红了。”念山瞅着他。

“风大,迷眼了。”铁柱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冰凉的泪水激得手心疼。他没告诉儿子,这风不是从西边来的,是从他心里头刮起来的,刮了三十四年,今儿个才算找着了出口。

越往西走,地势越高,路也越发难走。这条道,人说秦始皇东巡回咸阳走过,曹操北征走过,官家走,商队也走。可到了铁柱他们这种庄户人家脚底下,便只剩下满地的碎石,和深深浅浅的车辙印子。骡子累得直喘粗气,浑身的毛都被汗水溻得一绺一绺的,嘴里喷出的白气,像是蒸馍馍的时候,从笼屉冒出的一股股热气。

这条路,三十四年前,铁柱是用两只脚走出去的。

自打光绪元年,山西就开始大旱。这场丁戊奇荒,又称“光绪大祲”。一时间,山西全境,沃野变荒原,青苗尽成灰,百姓易子而食,饿殍遍野,黎庶炊烟难继。

光绪三年,黎城更是遇上了春旱、伏旱,庄稼歉收,饥民流散。知县郑灏将灾情禀报潞安府,经批准后立刻开仓平粜,出谷两千一百三十余石;同时劝募商绅富户,得义金一万八千余缗,并动用公帑一千四百余缗。钱粮悉数用于开设粥场,发放小米,赈济灾民。

光绪四年,黎城还是大旱,灾民众多,一斗米涨到了一千八百文。尽管官府增加了赈灾粮,但是村落和道路上倒毙的饥民依然很多。

实在活不下去了,很多人拖家带口往东边逃,都说那里是平原,地多水多,能活命。铁柱就是跟着逃荒的人群,一步一回头离开刘家垴,离开太行山的。

那会儿,他十八,饭量大,力气也大,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牛劲。他走了,家里就能省下一口吃的,爹娘能活,哥嫂能活,还有那个最疼他的小妹玉玉,也能活。他寻思着,出去闯荡个几年,挣点钱,再体体面面地回来,孝敬爹娘,给玉玉扯几尺好布。

谁承想,这一“寻思”,就是三十多年。清朝没了,皇上不见了,男人头上的“猪尾巴”都铰了,年号也换成了“民国”。这三十多年,就像一场醒不来的大梦,梦里全是血和泪。

车轱辘转着转着,就进了大山,乡音陡然亲切起来。来到路边一家客栈,伙计一张嘴,就是铁柱说了大半辈子的话。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看这架势,是远道来的?”

铁柱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半天才答出来:“回家,潞安府的。”

“哎呀,还是老乡哩!”店家是个精瘦的老头,闻声从柜台后头探出脑袋,“听你这口语,是潞城还是黎城的?”

“黎城,刘家垴,山根底下的。”

“刘家垴,没听说过,山里村子多。”店家咂摸着嘴,摇了摇头,“这是,做买卖刚回来?”

“光绪年间逃荒出去的,三十多年了。”

店家“唉”了一声,脸上的光彩顿时暗了下去,手里的算盘珠子也拨不动了。“三十多年,能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哇。俺那三弟,也是那年头走的,去了邯郸,说是给人扛活。没过几年,捎信回来,人没了。”说着,眼圈红了。

一句话,勾得铁柱心里头那根弦也“嗡”地一声断了。他不敢再想下去。爹娘,他们还好吗?

铁柱回家心切,无奈山路难走。

车子颠簸着,远远看见了刘家垴的影子。村子边上那条小溪,冬天水浅,结了层薄冰,亮晶晶地闪着银白色的光。还是那些壮壮实实的石头屋,只是看起来比记忆里更矮了,更破了。

离村子还有二里地,小路东边的山坳是刘家的坟地。“去看看爷爷、奶奶吧!”他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每走一步,心里发慌,腿肚子发软。

然后,他看见了。

在爷爷、奶奶的老坟边上,多出来两座坟头。坟头上枯黄的野草,在初冬的寒风里凄惶地摇摆着。

爹!娘!

“扑通”一声,铁柱原本就发抖发软的两条腿再也撑不住了,直直地跪了下去。没有哭声,也没有言语,他就那么跪着,额头死死地抵在冰冷的泥土上。三十四年的思念,三十四年的期盼,三十四年的苦难,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把戳进心窝子的钝刀子,来来回回地锯着,不流血,却疼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他想起了爹那双长满老茧、像老树皮一样的手,那双手能把最硬的土地拾掇得服服帖帖;他想起了爹用青胡茬扎着妹妹玉玉的脸,笑得那么憨厚;他想起了娘在黑夜里给他喊魂时那凄厉又饱含疼爱的声音,“铁柱,来家吧——”。

不知道跪了多久,直到一双手把他搀了起来。他回过头,看见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那人一头白发,脊梁有些弯,一双眼睛盯着他,蓄满了泪水。

“是……铁柱?”那声音颤抖得厉害。

铁柱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铁柱!你咋才回来啊!”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放声大哭,“俺们想你都快想疯了!”

是哥哥,铜柱。铁柱离家时,哥哥还是个精壮的小伙儿,如今,也成老头了。

夜。铜柱家“五裹三”的四合院里,北风在窗遮纸上刮出“呜呜”的声响。上房的土炕烧得滚烫,烙得屁股发麻。

自家人吃饭,不用八碟八碗大全席。炕上的矮脚饭桌上,摆着烩菜、酥肉、猪头肉、浆水菜、荞麦灌肠、丸子汤等家乡菜。一酒嗉子潞酒,温在瓦盆的热水中,酒香随着热气一点点散出来。铁锅里,捞饭马上就要出锅。铜柱女人和儿媳妇正在做柿谷乱,先把柿子捣碎,拌上玉茭面、黍米面,接着和成面团,再捏成扁长形,要用大火蒸半个时辰才行。念山没见过这么新鲜的吃食,在旁边看热闹。

铜柱给铁柱斟满酒,自己也倒上,端起来,手却在抖。“兄弟,三十多年了,咱哥俩,总算能坐在一块儿了。来,喝酒,吃菜。”

他抬手,举盅,把酒干了。

铁柱也喝了,那酒热乎乎地从嗓子眼一直暖到胃里。

“哥,”铁柱的嗓子哑得像破锣,“爹娘,是啥时候走的?”

“你走后第十五年,爹走了,还不到六十岁。”铜柱又倒上酒,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跳动的油灯火苗,“那几年,年景还行,家里的日子缓过来了些。可爹那身子骨,早就被前些年的饥荒掏空了。他不说,俺们都知道,他心里头有病,想你想的。每到年节,娘做点好吃的,爹总要拨一碗出来,放在窗台上,说是给你留的。他说,俺娃儿在外面受苦,闻着味儿,也算吃着了。后来,他就老是胃疼,吃不下饭,人一天比一天瘦。临走前,还拉着俺的手,含含糊糊地说‘铁柱……铁柱……’”

铁柱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娘呢,啥时候没的?”

“爹没了以后,又过了四年。”铜柱的声音更沉了,“爹走了,娘的精神头就垮了一大半。娘眼神儿不好,天天坐在门槛上,朝着东边望,一坐就是大半天。她说,铁柱是往东走的,还得从东边回来。眼神好的那几年,娘给你做了好几双鞋,纳的千层底,说等你回来穿。鞋都放得快长毛了,你也没回来……娘走的时候,倒是没受啥罪。就念叨了:‘这辈子,是见不着俺那二小了……’”

屋里死一般地寂静,只剩下哥俩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风的呼啸。

“兄弟,甭光顾着难受,”铜柱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说说你。这些年,你到底在哪儿?咋过来的?连个信儿都没有,俺们都以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

铁柱又干了一盅酒,咸涩的泪水跟着酒,一块儿进了嘴里。往事,就随着酒劲儿,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哥,这三十多年,说起来话长……”

他想起了刚离开家的那段日子,跟着逃荒的人群,漫无目的地往东走。脚上的布鞋没出一个月就磨穿了底,他用破布条缠着脚,继续走。脚板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磨成了茧,疼到最后,就麻木了。一路上,饿死的人,病倒的人,天天都有。有的人走着走着,一头栽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铁柱亲眼看见一个妇人,抱着怀里已经断了气的娃,坐在路边,不哭不闹,眼睛就像两口枯井。

那时候,支撑铁柱活下去的,就是心里头那点念想:活下去,等有一天再回到刘家垴。

他一直走,走出了太行山,到了邯郸。谁承想,旱灾不止山西有,直隶也是大旱。邯郸城里找不到活计,只好离开这里,一直往北走。一路上,讨过饭,也给人家打短工。那一天,实在要不着饭了,在一户人家的猪食槽子里面,偷了几截胡萝卜吃了。

冬天的一个晚西,铁柱在路上慢慢走。突然,对面飞奔而来一辆马车。铁柱定睛一看,马车上好像没人。

“马惊了!”

铁柱扭头站在一边,等马车过来,疾步向前抓住了缰绳,那马开始还不服气,尥蹶子挣扎,幸亏铁柱身强力壮,马才不情愿地停下了。这时候,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喊:“我的马车!”

“你这马惊了啊。”来人是个红脸膛汉子,铁柱把缰绳塞到他手里。

“刚才跑肚,来不及把马拴到路边树上,不知道咋的就给惊了。”红脸膛汉子打开肩上的褡裢,摸出一块银元给铁柱。“小兄弟,多亏你,要不然我这马车怕是不好找了。这钱你拿着,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

铁柱不接。

汉子问:“小兄弟,你这里去哪里?”

“逃荒的,没处去。”

“跟我走吧,去冀州,我是王大户的管家,我叫崔继德。”

原来,崔继德这次是到邢台为王大户收账的。等他收了账,便带着铁柱回了冀州。铁柱在王大户家里当了长工,挣上了工钱。铁柱想干个几年,攒够了银两,就回刘家垴成家立业。安顿下来以后,铁柱还托付崔管家往老家写一封信。也不知道咋的,没收到回信。

“有吃有住有工钱,这日子,比在老家强!”扛活儿很累,但是铁柱很知足,闲下来的时候,他常常这样想。

谁承想,四年后的光绪九年,老天爷像疯了似的,先是几个月不下一滴雨,大地旱得裂了纹,树叶晒得打了卷。等庄稼快要渴死的时候,老天爷又发了疯,一场鞭杆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

那天中午,崔管家把长工们招呼到一块儿,要去河边堵决堤的口子。可是来不及了,人还没出庄,洪水就涌了进来。很快,院子里进了水,粮仓泡在了水里,只有少量的粮食被抢出来挂在了屋梁上。

崔管家想让大伙儿筑土埝,但为时已晚,到处是泥水,根本没有办法干活儿。

被水泡的粮食没地方晾晒,也运不走,很快就沤坏了。

王大户的粮田都在河两岸,以前浇水方便,可是这一次损失惨重。几代人积攒的家业,一下子就败了。实在撑不下去,洪水过后,贱卖了家产,迁去了保定府。临走前,把所有长工都解雇了。

铁柱没办法,只好自己寻活路。真的是饥不择食,慌不择路,铁柱越往前走,村庄越来越稀少,荒地越来越多,却是些盐碱地,庄稼半死不活的。一打听,别人说这地界归沧州管,离渤海不远了。

“沧州,这不是林冲流放的地方吗?我咋就把自个流放到这里了。”铁柱本来是想往南走的,那样可以慢慢回家,谁想走错了,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认命。

好在这里地多,不用给别人扛长活儿,自己开荒就行。这里不缺水,挖口井,一扁担深就出水,可那水又苦又涩。

干了一年,收成不行,勉强能糊口。第二年,铁柱听人说,往东南走,有条四女寺减河,比这里好活。走了十天半月,铁柱找到了四女寺减河,才知道这河早就淤积废弃了,周边缺淡水,土地白茫茫,稀稀拉拉长了一些红荆。

铁柱这次学聪明了,朝着西南方向,往河的上游走。这一天,就在心灰意冷的当口儿,看到了一个湖,那是一段淤塞的河道形成的湖,湖边野草又高又密,这可把他欢喜坏了。“有了水,有了地,就能长庄稼!”

铁柱用芦苇、茅草、泥巴搭了个窝棚,算是安了家。为了不忘本,他把自己落脚的地方也叫“刘家垴”。铁柱不知道“垴”是“小山岗”的意思,这里一马平川,哪里来的“垴”呢?

这里虽然距离渤海很远了,但土地还是有些盐碱,要用湖水压住盐碱才能长庄稼。铁柱用了大半个月功夫,挖了一条水渠,把湖水引到新开的地里。淡水盖过了盐碱,庄稼长得一年比一年好,铁柱的日子慢慢有了起色。那时候,铁柱还不知道,四女寺减河的上游是卫运河、漳卫河,再往上就是漳河。漳河,那是发源于太行山老家啊!尽管这条河现在淤塞了,但是湖水里面依然保留着从太行山上淌下来的河水。

地开出来了,他跑了几十里路,请教当地人种什么。回来后,他就照葫芦画瓢,种了些耐盐碱的大豆、高粱和棉花。可他心里头,还是忘不下家乡的谷子。那金灿灿的小米,熬出来的粥,上面漂着一层油,喝一口,浑身都舒坦。做出来的稠饭,吃一碗,浑身攒满了力气。

铁柱最怕的不是累,是孤单。夜里头,躺在冰冷的窝棚里,四下里死寂一片,只有北风在鬼哭狼嚎。这时候,他就会想起太行山,想起爹娘,想起哥嫂,想起那个扎着小辫子、跟在他屁股后头跑的妹妹玉玉。他会把头蒙在破被子里,咬着牙哭,不敢哭出声,怕被野兽听见。泪水把枕头溻湿了,第二天早上,枕头上结一层白花花的霜。

“那么难的日子,咋不回来呢?”铜柱问。

“当年从邢台到冀州,也不知道多远,是坐着崔管家的马车去的。冀州水灾过后,路走迷糊了,不知怎么就到盐碱滩上了。那个时候,手里没几个钱,出来闯荡几年,咋好意思空着手回去?”

“后来呢?咋成的家?”铜柱追问道。他看着弟弟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心里又疼又酸。

“是老天爷……可怜俺吧。”铁柱想起了念山的娘,脸上露出了一丝暖意。“有了念山他娘,接着又有了四个孩子。这当儿,有能力回家了,可是没空了,一大家人需要俺养活。也想给你们写信来着,可是我又不识字。当时就想着,明年回家吧,结果一个明年,又一个明年。没想到,自己就这样老了。再不回来,这么远的路,怕是走不动了。”

那几年,铁柱的日子已经好了起来,盖起了四间胡墼房。他也想成个家,但是附近没有村庄,远处的女人也不想嫁到这荒凉的地方。再说,还是一个没依没靠的外地户。

有些缘分或许就是命中注定的。

那是他到四女寺减河的第八个年头。一个北风呼啸的冬夜,他被冻醒了,去柴房抱点柴火烧炕,一推门,差点被个东西绊倒。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一看,我的个老天,柴火堆里竟然蜷缩着一个人。

这是个女人,冻得快没气了。铁柱把她抱到炕上,升起火,热了窝头和粥。人吃了饭,立马缓过神来。一问,才知道这女人叫石榴,家是武定府的,家里发了洪水,房子被冲走了,一家四口,就活了她一个。无路可走,四处乞讨,最后来到了这人烟稀少的地方,进了铁柱的柴房。

相同的命运,让两个苦命人碰到一起,铁柱收留了她,搭伙过起了日子。原本,铁柱心想这辈子要打光棍了。可谁知道,三十二岁上,老天给他送来了一个二十岁的女子。有了石榴,那个冰冷的家变得温暖起来。第二年,他们有了念山。铁柱给儿子起这个名字,就是让他别忘了,他的根,在太行山上。

石榴是个手巧的女人,会纺线,会织布。早先,铁柱摘完棉花就直接卖了。现在,经过石榴纺线、织布,卖出去的价钱翻了好几倍。日子就像地里的庄稼,虽然长得艰难,但总归在一点点地往上长。

“弟媳妇和娃儿们都好?”

“都好。石榴给俺生了俩小子俩小女。这念山十九了,老二思山也十六了。这次先带老大回来,让他认认老家。”铁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只银光闪闪的手镯。手镯的样式很旧了,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已经磨得十分光滑。

“哥,你还认得这个不?”

铜柱凑到油灯下,眯着眼一瞅,猛地一拍大腿:“这不是玉玉那只镯子吗!俺记得,是她满月的时候,姥姥给的。咋在你这儿?”

“是俺走的那天夜里,玉玉偷偷塞给俺的。”铁柱的声音又哽咽了,“她说,二哥,你拿着,看见它,就跟看见俺一样。你可得早点回来……”

提到玉玉,铜柱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端着酒盅的手停在半空,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铁柱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冲到了头顶。“哥,玉玉呢?俺回来半天了,咋没见她?她嫁到哪儿去了?快把她叫来,俺给她带了那边最好的金丝小枣!”

铜柱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眼泪又下来了。

铜柱老婆在旁边一直没插嘴,这会儿忍不住了,叹了口气,说:“兄弟,实话跟你说了吧,玉玉她……她早就没了!”

“轰”的一声,铁柱觉得自己的天灵盖像是被一道响雷给劈开了。他手里的酒盅“哐当”一声掉在炕上,潞酒洒了一片。

“你说啥?”他一把抓住铜柱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哥哥的骨头捏碎,“你再说一遍!玉玉咋了?”

“没了,走了,都十好几年了!”铜柱被他摇晃着,眼泪淌得更凶了。

铁柱松开手,一屁股坐回炕上,整个人都傻了。

那个扎着花蝴蝶一样的小辫子,哭着说“爹,他们要把我嫁出去,不让我和你在一块儿住”的玉玉;那个在他临走前夜,把唯一的银手镯撸下来塞给他,说“二哥,你要回来看我”的玉玉……怎么就没了呢?

“咋死的?到底是怎么回事?”铁柱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嫂子在一旁,一边抹泪一边说:“是生娃儿的时候,难产,血崩,没救过来!”

原来,铁柱走的第六年,玉玉嫁给了邻村的一个铁匠。那铁匠人老实,手艺好,对玉玉更是疼到了骨子里。知冷知热,从不让玉玉受半点委屈。每次玉玉回娘家,男人都牵着家里唯一的小毛驴送来,住上几天,又准时来接。村里人都说,玉玉是掉进了福窝里,爹娘也总算放了心。

玉玉给铁匠生了一儿一女,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可就在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出了事。孩子个头大,生不下来,折腾了一天一夜,村里的产婆想尽了办法,最后孩子是出来了,玉玉却大出血,人就那么去了。

“那年,玉玉才二十七啊……”嫂子泣不成声。

“她男人呢?后来又娶了没?”

“没,”铜柱摇着头,“那汉子也是个实诚人。他说,怕后娘对娃儿不好,对不起玉玉。就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把那两个娃拉扯大了。那汉子,也老了,还是天天守着他的铁匠铺。”

铁柱再也忍不住了,他把脸埋在粗糙的手掌里,发出了像受伤的野兽一样的哀嚎。三十多年来,在盐碱滩受的那些苦,他没这么哭过。可现在,他哭得肝肠寸断。

他以为这次回来,是团圆。哪知道,爹娘没了,连最疼爱的妹妹,也早已离去了。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只银手镯,冰凉的触感刺痛着他的心。他想起了在盐碱滩最难的日子,那一年刚刚卖完余粮起了新屋,偏偏遭了蝗灾。遮天蔽日的蝗虫飞过,地里连根草都剩不下。他饿得头昏眼花,好几次都想把这镯子拿去换几个窝头。可一摸到这镯子,眼前就浮现出玉玉那张挂着泪珠的小脸,他就怎么也舍不得了。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镯子,这是亲情,是他在那片荒凉土地上活下去的念想!可现在,这念想也断了。

那一夜,哥俩谁也没睡。酒后话多,说得最多的就是小时候。

说起爷爷。爷爷有胃病,可总说“十人九胃病,没事儿”,却经常半夜胃疼得忍不住呻吟。爷爷说,“庄户人,只要还不吹灯拔蜡,就要上坡干活儿。”没想到,旱灾来了,第二年春天青黄不接,爷爷舍不得吃,活活把自己给饿死了。要不是爷爷饿死,铁柱也不会下决心外出逃荒。

说起跟在大人屁股后头满山跑,上树摘山杏,下河摸鱼虾。铁柱说:“哥,你还记不记得,那会儿你问我长大了做啥,我说跟你一样种地,咱们永远在一块儿住。”

铜柱点点头,眼眶又红了:“记得。俺还笑话玉玉,说要把她嫁到山南边的横岭庄去,那儿富裕,能过上好日子。那傻丫头,一听就哭了……”

说到隔壁的二丫。铁柱和二丫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二丫打小就稀罕铁柱。二丫十五岁那年,许给了横岭庄的张财主家。铁柱还记得二丫跑来告诉他这事儿时,那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儿。从那以后,二丫见了他,总是低着头走路,不敢正眼看他了,更不和他打闹了。他娘告诉铁柱:“二丫是别人家的媳妇儿了,你不能再跟她玩了,人家会说闲话的。”那时候,他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什么叫“规矩”。

“二丫前些年回娘家,还问起你。”嫂子说,“她日子过得不错,俩儿子都成了家,当上奶奶了。人越来越富态,胖得像个面口袋。”

往事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在铁柱眼前闪过。那些山里人家平凡的日子,当时觉得那么漫长,现在回想起来,却短得像一眨眼的功夫。

晨光里,铜柱看着熬得双眼通红的弟弟,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压在心里很久的话:“兄弟,说句实在话,爹娘走得早,也是因为你。你要不是走了,一直在家,他们心里头有个盼头,有个指望,兴许还能多活几年。可是,话又说回来,也是多亏你出去逃荒,省下一个人的口粮,救了全家人。”

这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戳进了铁柱的心里。他知道,哥哥没有在怪他,只是在说了个实话。可这个大实话,比任何责备都让他痛苦。他走了,是为了让家里人活下去。可到头来,他的离开,却成了父母离世的药引子。

这个结,恐怕一辈子也解不开了。

在家的日子,过得飞快,又异常缓慢。

快的是时间,一晃眼,大半个月过去了,到了该走的日子。慢的是铁柱的心情,失去亲人的痛苦让他每一天都在备受煎熬。

他跟着哥哥,把村里还健在的老人走了个遍,也去找了一些童年时的伙伴。那些曾经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早已是风烛残年。他们拉着铁柱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感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哇,铁柱娃儿。你这些年也没个音信,俺们都以为你……”

他去看了玉玉的坟,就在她婆家村后的山坡上。坟修得很好,坟前干干净净,显然是常有人打理。他还远远地见到了玉玉的男人,那人还不到五十岁,背已经驼了,头发白了一多半。院墙很矮,铁柱看到铁匠在院子里拉着风箱,“呼嗒、呼嗒”,一声声,舒缓而有节奏。不一会儿,铁匠起身打铁,“铛、铛”,一锤锤,沉重而有力量。铁柱没敢上前去打扰,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

他去了小时候玩耍的山坡,那棵他爬上去摘山杏的树,已经变得更粗壮了。他甚至还找到了当年和二丫“过家家”时用石头垒的“火圪劳”。物是人非,景物依旧,可看风景的人,心里早已经千疮百孔了。

临走的前一天,他带着念山,又去了爹娘的坟前。

他拔光了坟头的荒草,用手捧着土把坟头一点点拍实。然后,他重重地跪了下去。

“爹,娘,儿子又来看你们了。”

他叫念山也过来跪下,“这是念山,老大,还有一个小子,两个小女。我们日子过得挺好,你们甭惦念了。”

“儿子明天就得走了。那头也有一大家子人等着俺。这一走,怕是,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你们在那边,要是见着了玉玉,跟她说一声,二哥对不住她……那只镯子,俺一直带着,等俺死了,就让娃们把它跟俺埋一块儿。”

他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个,额头都结结实实地撞在冻土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站起来的时候,他踉跄了一下。带着念山转来转去,来到了家里那块坡地。他记得,陡坡上这块七八分的地,最留不住养分,可爹总能从石头缝里刨出粮食来。爹常说:“地也是通人性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多打粮食。”

他慢慢地蹲下身,用双手,捧起了一抔黄土。那土,干燥,粗粝,带着一股子阳光和草根的气息。他小心翼翼地把土用布一层层裹好,交给了念山。

“念山,记着,这太行山,这刘家垴,是咱们的根,啥时候都不能忘了!”他对跟在身后的儿子说。

念山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夜,铁柱又和铜柱睡在一个炕上,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哥俩谁也睡不着,睁着眼,看着黑漆漆的房梁,紧一声慢一声地说话。说的还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翻来覆去,好像要把这三十多年没说的话,一晚上都要说完。

隔壁屋里,念山模模糊糊听到,他爹和大爹,一会儿笑了,过一会儿,又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天刚蒙蒙亮,铁柱就起了炕。

吃完稠饭,铁柱爷儿俩该启程了。

“兄弟,多带些干粮。”嫂子把一些开花馍和饼子用布包好,放到了车上的筐子里,“还有这些咸菜,都拿着,路上吃。”

铁柱来的时候,带的是自己种的黄豆、茭籽、棉花,还有盐焗鸡、皮蛋、金丝小枣、咸鱼、虾酱。铁柱还留下六个筐子、篮子,“这是念山他娘用盐碱地上的红荆条编的,结实、好使,你们看见这物件,就会想起俺们。”

铜柱默默地往车上装东西。回程的车上,装满了小米、荞麦、核桃、红果儿、花椒、柿饼、栗子等山里的东西,还有两坛子自家酿的柿子醋。

“哥,够了,够了,拿不了这么多。”

“拿着!让你拿着就拿着!”铜柱声音很大,眼圈却不自觉红了,“你这一走,下回见面,还不知道是哪辈子了。这些东西,是让你别忘了老家的味儿。那边要是不好过了,一家人赶紧回来。咱这里,有屋住,有地种!”

“不用挂记,那里地多人少,日子越来越好了。”铁柱应着,眼圈也红了。

车终于套好了。全家人都站在门口送。铜柱的儿子、儿媳,还有几个孙子孙女,都眼巴巴地看着铁柱。

铁柱挨个摸了摸孩子们的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二爷爷,你啥时候还回来?”铜柱的小孙子问。

铁柱的心猛地一颤,他蹲下身,强笑道:“回来,一有空就回来看你们。”

可他自己心里清楚,这是句谎话。自己已经老了,52岁了,以后能回来的,就是念山和思山了。

他上了车,不敢再回头看。

“爹,大爹大娘他们都哭了。”念山坐在他旁边,轻声说。

铁柱“嗯”了一声,一扬鞭子,骡车“咯吱”一声,缓缓地动了。

山里的风很冷,任你穿得再厚,那股寒意还是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可铁柱却觉得,这风吹在脸上,像是爹粗糙的大手一下又一下摸过来,又像是娘一句接着一句不舍的嘱咐。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回了头。

他看见,清晨的薄雾中,哥嫂一家人,还站在庄头那棵山茱萸树下。他们的背后,是巍峨耸立的太行山,青黛色的山脊在晨光中勾勒出一条苍劲的轮廓。

亲人和大山,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望着他,望着他……

三十四年前,他被迫离开这里,是为了活下去,心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未来的期盼。

三十四年后,他又要离开这里,是为了回到那个他亲手建立的另一个“刘家垴”,心里却只剩下了无尽的怅惘和生离死别的痛楚。

一样的别离,却比上一次,更让人撕心裂肺。

骡车拐过一道山梁,刘家垴,看不见了。亲人们,也看不见了。

再见了,熟悉的山川!

再见了,家乡的亲人!

一次次回望里,铁柱的眼前一片模糊,泪水终于决堤而出,顺着他那黑红的脸颊,肆意地流淌。

泪眼婆娑间,那连绵不绝的太行山,在他颠簸的视野里,一点点朦胧起来,最终,变成了一抹淡淡的、远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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