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夜饭,永年就出了门。两个多月没下雨了,脚踩在地上,感觉不到土地的坚硬,而是软乎乎的。人走过,尘土扬起,落回地上一些,也落到永年的鞋帮子上一些。
永年踩着面粉一样的黄土,“噗噗”地走着,他要去武强家,商量掘井的事情。
一
前几天,当清水河露出河底的时候,柳树岭村的人明白了,今年的干旱怕是要超过往年。
这二十年来,差不多是十年有八年涝。光是清水河决堤的事件,十年当中也发生过两回。可是近几年,突然就干旱起来了,在以往暴雨成灾的月份,仅仅下了几场毛毛雨。今年秋收,地里的收成减了三四成。
到了秋播的时候,人人盼着下雨。村里的几十个老太太自发组织了三次求雨,可是龙王爷没理她们的茬儿。老太太们哭了,哭得很是无奈,很是凄惶。
麦种播到干土当中十多天了,丝毫没有发芽的迹象。下午永年去麦地的时候,扒拉开了干土,发现有的麦种已经被老鼠和蝼蛄咬了。看来再不想办法浇水,麦子是发不了芽了。
天上不下雨,地下水位就急剧地下降,开头是村里的那口老井干了,后来家家户户的手压井也压不上水来了。村民的饮用水,就靠村里的一眼机井一天开一次给各户提供。地里的情况和村里一样,水位下降,水泵都抽不上水来。要是打一眼深水井,需要两万多块钱。永年他们那块麦地有五十多亩地,七户人家,大家现在都拿不出这么多钱,就只剩唉声叹气的份了。
七天前,村里的张安国等人在地里支起了架子,开始挖机井。永年去看过,就是把机井挖得跟以前的水井一样,挖到大约十米深,再把水泵放下去,就抽上水来了。今天傍晚,人家已经开始浇水了,可是自家的地里还是干巴巴的,永年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下午从地里回来的路上,他见到了武强,武强对他说:“夜里该商量一下了,咱也掘井吧!”
现在武强和永年他们一共七家在一块儿地里,有什么事情大家一块儿商量着干。开始各家的意见不好达成一致,就有人推举武强做了这七家的牵头人。
永年到武强家的时候,发现院子里已经有好几个人了,广平、东光、清河、平山都到了,就差平山的弟弟平乡了。
永年在地上摸了个马扎坐下,武强跟他打了招呼,顺手扔过来一支香烟。永年伸手接住,要了东光的烟头借了火,吞云吐雾起来。吸进去,是辣,是呛,是暂时的麻木。好,麻木好。
“永年,你的棉花怎么样?”东光说,“今年的棉铃虫就是打不死,花了那么多的农药钱,一年的血汗换不回几个大子儿。”
永年说:“我也好不到哪里,比上年差远了。我听人家说,这棉铃虫就是放到农药里也毒不死。”
“那真是邪了,人沾一点儿不是中毒就是死。”清河说,“东村的一个高中生去地里打农药,不懂得人要站在上风头,结果中了毒,在医院治了三四天,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正说着,平乡来了。永年说:“平乡,在家里守着新媳妇儿迈不开步啊。”众人笑了。
村里的人一般都是农闲时节结婚,大多是选择春节以前的冬天。平乡和别人不一样,平乡差一点儿就是大学生了。他考大学的时候,眼看就差三分考上了。第二年,家里借钱让他复读,结果等成绩出来,还是差三分。就是这三分,让平乡回家当了农民。平乡头几年很忧郁,这几年慢慢淡忘了考大学的事儿了,死心塌地种庄稼,也和大伙儿一样开开荤玩笑。可是,轮到他结婚定日子的时候,本来他爹让人选了好日子,可是他非要选国庆节结婚。国庆节是个大日子,可也正好是忙三秋的时候。一家人拗不过他,只好遂了他的愿。就这样,平乡成了村里第一个在国庆节结婚的人。
武强见人到齐了,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了,开始发话:“地里的旱情我就不用说了,眼下要抓紧掘井,不然麦子捂在地里发不了芽。我到张安国那里打听过了,掘井很简单,主要是出力,钱花不了几个。掘井搭架子用几根木头,拉土用的滑轮我从张安国那里借来了,还有大筐、绳子等各家凑一下,铁镐和铁锨都要自家带。每家出一个男劳力就够了,明天吃了早饭就去。剩下的就是钱的问题,主要就是买十二米的水管,花的钱到时候大家均摊就行了。你们看还有什么事儿?大家酝酿酝酿。”
永年说:“时间不等人,咱得往紧里赶,早上得早去,黑天晚些收工,早一天是一天。武强你定个点儿吧!”
武强沉吟了一下:“那就早上六点出工,黑天七点收工。”
二
从武强家出来,月亮还没升起来,星星也稀稀拉拉的,没精神。他没回家,脚一拐,走向那处更老的屋子。那是家里的老宅,爹娘住在这里。永年结婚以后,就和爹分开过了。他爹名叫高广宗,当了一辈子车把式。后来村里放电影《青松岭》,南皮这人喜欢给人起外号,听到电影中唱“长鞭哎那个一呀甩吔”,就给高广宗起了一个外号“高长鞭”,一下给传的邻近几个村都知道了。
高长鞭年轻时给邻村大地主赶马车,后来给村集体赶牲口,就是从村里往地里运肥料,从地里拉庄稼回村。从村庄到田间,从田间到村庄,一辈子就这样来来回回,最后熬成了拄着拐棍的老汉。农民的日子,祖祖辈辈就是这样过来的,谁也没有往深处想。有吃有喝,盖房起屋,娶妻生子,一辈子就图个平平安安。
土改时,光棍高长鞭娶了地主的小妾。有人传闻,高长鞭当长工的时候就和这个小妾有一腿。其实也就是传言,谁也没个真凭实据。人不能活在传言里。日子是自家的,关起门来,冷暖自知。
永年进门的时候,高长鞭正躺在炕上抽烟袋锅。永年娘是小脚,干不了多少农活儿,就是在家做饭、做针线活儿。永年娘就是前些天祈雨的小脚老太太之一,没有想到龙王爷没有给她们面子。
永年跟爹娘打了招呼,在炕沿儿上坐下了。永年心里,对二老总是有抱愧感,这一带的风俗,独生子都是跟父母一起过日子,可是八年前他们分开过了。原因也不复杂,就是婆媳关系难处,当爹娘的见儿子天天吃“夹生饭”,心疼,主动提出分家过日子。自打分了家,婆媳见面少了,自然就不吵闹了,虽然外人看着有些不大合适,可是他们自家倒是觉得这样挺好。
见儿子来了,高长鞭坐了起来,他这一辈子原想就没个后了,哪承想后来不仅娶了如花似玉的老婆,还有了一个晚生儿子。所以,高长鞭对儿子打小格外娇惯,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先让儿子吃。但是有一条,干农活儿的时候,该永年那个年纪干的,再苦再累也得让他干。为什么呢?高长鞭说了:“咱庄户人家,就是靠力气吃饭,吃不得苦哪来的收成!”永年初中毕业以后,就在家种地,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更让他爹服气的是,永年不光是马车赶得好,还会开拖拉机。
不用永年开口,高长鞭就知道儿子为啥来的。“再不想办法,今年的麦子就毁了!”
永年卷了一个纸烟,划火柴点着了,咂了两口,说:“这天真是邪气了,咋的就会旱成这样?”
“这还不算啥,比这旱的年景以前也有。”高长鞭说,“老辈人说,早些年旱极了,地里没有收成,吃人的都有!”
“还有这事儿,从我记事起,咱这里都是发大水,哪有什么旱灾啊?”
“旱灾也经常有,民国时候,也遇上过大旱,很多人到外地逃荒了,我多亏在东家那里待着,吃喝不用愁。”高长鞭很少提起以前的东家,可能就是娶了人家小妾的原因吧,或者就是东家当时的确待他不薄。
高长鞭说得一点儿没错,清水河一带除了洪涝,历史上有几次大旱的年景。当地县志记载:民国九年,旱灾剧烈,“草根树皮皆被食尽,为四十年罕见之灾。”到了民国三十六年八月,旱魃再次来袭,“秋苗焦枯”。所以,在清水河附近,除了对洪涝的恐惧,祖祖辈辈对旱灾也是谈虎色变。
永年扔了烟头儿,对他爹说:“我和武强他们明儿去掘井,张安国他们早就挖好了,能抽出水来了。”
高长鞭没有马上说话,在那里沉吟,过了半晌,说:“这井,看来不挖是不行了。南坡都是些沙土地,井不好挖,掘井的时候要多长眼色。”
“爹,你放心,我小心就是了。”
三
第二天,当永年他们来到地里的时候,发现东村的地邻们也在搭架子,看来也要掘井了。等那边的架子搭起来,顶上还插上了一面红旗。
平乡问:“这掘井还挂红旗做什么?”
“那是辟邪,怕出事儿。” 东光说。
平乡说:“挖个井还能出啥事儿!迷信。”
永年觉得,这时候,信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信要好。哪怕是自欺欺人。
也就个把钟头,这边的架子也搭好了。第一天开工,挖不了多深,自然就不用上滑轮。几个人一起,先是把机井上的水泵卸下来,接着把抽水的夹布胶管拔了上来。水管出来了,大伙儿一看:整根水管上就没有一点儿湿的地方,这哪里还能抽得上水来啊!
接下去就要正式掘井了,永年说:“今天也就能挖出一节井管。”机井用的都是水泥井管,每根大概两米长。按照张安国他们的深度,需要挖出五节井管才行。
这块土地是清水河南面的沙土地,本来挖起来不是太费劲。可是以前下井管的时候,为了稳固井管,在井管四周撒上了石子儿。现在,掘井就十分艰难了。这石子儿,用铁锨刨吧,铲不下去,磨的铁锨直冒火星儿。用镐头刨呢,需要两道工序,先是用镐头把石子儿弄松动了,再用铁锨石头子儿铲上来。几个壮劳动力,吭吭哧哧干了一个上午,也就挖了一米多深。
永年在这些人里面算是年龄大的了,大家关照他,尽可能让他干些轻生的活儿。
永年可不干,说:“我可是正壮年呢,这就欺负我老了。说句实话,我现在可是一身的腱子肉,可不像平乡,身子虚了!”
平乡可不是吃素的,马上就接了话头:“你可别吹,谁不知道你老婆是如狼似虎的年龄,还是心疼你自己吧!”
晌午的时候,家家户户送饭来了。这一带的习惯,到了农忙季节,晌午饭就在地头儿吃,省得把干活儿的时间浪费在来来回回的路上。
吃完饭,歇了一小晌,大家接着干起来。等到太阳西斜的时候,武强来了,他今天是到镇上联系水管的事情。这时候,第一根井管已经挖出来了。武强来到井边看了看,说:“看来这活儿三五天还完不了,眼看着地里一天比一天旱,真是火烧眉毛!”
永年说:“尽量往前赶呗,季节不等人啊。”
等到傍黑天的时候,第二根井管也只挖了一尺多深的样子。
第二天,挖到第三根井管的时候,平乡在下面叫:“这里不是土了,全是贝壳!”果然,人们拉上来的就是一筐贝壳。永年说:“听我爹说,这里以前是清水河的老河道,不要紧,再往下挖就行了。”说着,永年就让平乡上来,自家下去挖。永年坐着吊篮来到井下,发现四周都是贝壳。永年想起来了,前些年在村北修路的时候,也在地下挖出了很多贝壳。当时,家里几只鸡老是下软皮蛋,他弄了一些贝壳回去磨碎了喂鸡,几天工夫儿鸡们下蛋就正常了。当时,武强还说呢:“要是贝壳多的话,就开了工厂,加工贝壳粉,可以卖给饲料厂。”话是说了,可是谁也没往心上去,路修好了,大家也就把那档子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现在,这里又是贝壳,看来这里和村北那里是同一条老河道。
高长鞭不知从哪里得到井下挖出贝壳的消息,放心不下,走了几里路过来了。永年从井里上来的时候,他爹正拄着拐棍立在井边。
永年拍拍身上的土,说:“爹,你怎么来了,这么远的路。”
高长鞭叹了口气,“这井下要是有了贝壳,下面一定就是老河道,就有沙子!你们还是年轻,经历的事儿少,过去掘井,最怕的就是这个。”
他想说很多话,想告诉他民国九年塌方的井,想告诉他沙子是怎么吃人的,想让他别挖了,挪个地方,哪怕多花点钱。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干巴巴的:“我就是不放心。”
高长鞭往井口凑了凑,其实,他那昏花的老眼那能看到黑乎乎的井下,也就是尽个心罢了。高长鞭没再说什么,忧心忡忡地走了。
秋后的风很柔,吹得高长鞭那件旧汗衫一鼓一鼓的。永年望着他爹的背影,有些莫名的悲伤。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惦记着儿子,这么远跑了过来。
武强说:“永年,你骑车子把大爷送回去吧。”
永年说:“还是他自家慢慢走吧,他那身子骨,经不起脚踏车的折腾。”
其实,高长鞭走后,大伙儿心里都很沉重。武强说:“大爷的话,大家也都听明白了。现在咱用的是机井,不是说能换地方就换的。没有两万块钱,咱打不成新井。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好的法子,就是大家在井底下的时候都小心点儿,千万别出岔子!”
永年说:“掘井碰上沙层最危险,咱们每个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下面要是有什么情况,赶紧上来。”
几个小伙子都应着。
四
永年回到家的时候,媳妇儿已经做好了饭菜,其实也很简单,就是炖的南瓜、炒的扁豆,庄户人家吃饭不讲究,能吃饱就行。
“听说挖到贝壳啦,这可麻烦了。”永年媳妇儿把饭菜摆到饭桌上,递了一双筷子给永年。
“是有些麻烦,不过小心就是了。”永年饿了,吃得有些急,竟被噎了一下。
永年闺女在一旁说:“爹,有漂亮的贝壳吗,给我拿几个回来。”
永年媳妇儿说:“快吃饭,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
闺女噘了嘴:“说句话还不让,真是霸道。”
永年见闺女不高兴,就逗孩子:“嘴撅得能拴小毛驴了,你放心,明天给你带贝壳回来。”
闺女立马笑逐颜开了。
永年在工地上出了一天的臭汗,很想洗个澡,可是这些天村里连喝的水都紧张,要是洗澡就很奢侈了。没办法,只好弄了一盆凉水,勉强擦了擦身子。
身子着了土炕,永年觉得后背酸疼。
对媳妇儿说:“脊梁疼,给揉揉。”
媳妇儿过来,刚揉了没几下,说:“怎么一揉就红啊,看来是上火了,给你拔个火罐儿吧。”
永年说:“行啊,明天还得干活儿呢。”
媳妇儿就下地找了火罐,从孩子的作业本上撕了一张纸,点着了扔在火罐里,迅速把火罐扣在了永年的后背上。
“啪”的一声,火罐儿吸住了后背的皮肉。永年感到一阵滚烫的刺痛,随即化为一种奇妙的舒坦。媳妇儿的手在他背上移动,她的手很粗糙,带着棉花和泥土的气息,却让他安心。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儿,永年媳妇儿取下了火罐儿,惊叫了一声:“哎呀,这火还真不小,全紫了!”接着又给永年拔了一个,火罐儿还没取下来呢,发现永年已经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永年这人,平时是不打呼噜的,只有特别劳累了才打一点儿。取下火罐,永年媳妇儿就偎在男人身边,也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永年走到院子里看了一眼天色,知道自家起来晚了,对媳妇儿说:“也不早叫醒我。”
“看你累得那样,咋舍得啊。”
永年不好再说什么,匆匆吃完饭来到了工地。
平乡开玩笑:“看看,又是昨晚累坏了吧。”
众人就笑,永年说:“我哪像你这小年轻啊,那么贪吃。我现在是有心无力啊。”
话是这么轻松,可是到了井下,每个人都不敢含糊。井下的人战战兢兢挖着沙土,井上的人仔仔细细听着下面的动静。人们不放心,过段时间就朝下面喊:“没事儿吧?”
要是平乡在下面,就学电影《平原游击队》中的腔调:“平安无事喽!”
这天,井管起出了第四根,沙层也过了,大家心里都松了一口气。眼看大功就要告成,井上井下不时响起爽朗的笑声,再也不像前两天那样紧绷着了。
这时候,张安国他们已经把地浇完了。永年经过那里的时候,看到人家的地里长出了绿油油的麦苗,心里又是羡慕,又是焦急。这些天,永年天天到自家地里扒开土坷垃,看到麦粒儿还是干干瘪瘪的,急得嘴上起了大燎泡。
夜里头,永年又到了父亲那里,这几天他忙掘井的事情,没有顾得上来看父亲。
“那井还有几天能好?”
灯影下,永年看到爹的脸色黑里透红,心里宽慰了许多,对老人说:“有个两三天就好了,明天取出最后一节井管,接下来就是用砖把井全砌起来,最后把水泵下到十米深的地方,就能抽水了。张安国他们就是这样弄的,人家麦子都长得一寸高了。”
“还是得小心啊,那些贝壳和沙子说不定啥时候就会塌下来。”高长鞭咳嗽了一声,接着说,“早些年在南坡沙土地上掘井,经常会塌方,你们可得千万小心啊!”
永年说:“爹,你就放心吧。”
爷儿俩闲扯了一些别的,看看天色不早,永年起身要走,到了水瓮边上,永年问:“爹,家里的水还够吧?不够就叫孩儿他娘挑几筲过来。”
高长鞭说:“就俩人,喝不了多少水,还够两天用的。”
五
一大早出门,永年感到风有些凉,抬头望去,天空竟然布满了灰蒙蒙的云彩。永年不由得心中欢喜:“看来要下雨了,要是下了雨,麦地就不用浇水了,能省下好几十块钱呢!”
心里想着,猛蹬车子往前赶。看来是今天来早了,井上一个人也没有。
永年自己也没法干活,就来到邻村地邻这边,看到人家已经开始用砖砌井了。一问才知道,人家井里没有贝壳层和沙层,就是普通的沙土,所以比他们快多了。
等永年回到自家井边的时候,武强、平乡等人也都到齐了。永年记得父亲的一再提醒,对大家说:“越是到最后,越不能大意,现在这么深的井,就有接近一半是贝壳层和沙层,一定要安全第一。”
永年刚说完,武强接上了话:“咱也不用絮絮叨叨了,我想说的也是刚才永年说的意思,大家都聚精会神掘井。”“聚精会神”这个词,武强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天天用,要大家“聚精会神听讲”。那年冬天,武强去乡里开会,乡长也用了这个词。再到后来,县里领导讲话也经常用“聚精会神抓经济建设”之类的,打那武强就认为这个词很不一般。
俩人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大家也都知道轻重。
又轮到永年下井。双脚踩在沙子上刚站稳,爹昨天的话在耳边响起来。他弯腰抓起一把沙子,沙子马上从指缝间流下去,那么快,那么坚决,不带一丝留恋。就像这些年流走的日子,就像手里攥不住的钱。世道轮换,可是人和土地,人和天,那古老的关系从未改变。他们依然在乞讨,向这片干涸的土地乞讨一点水,一点生机。
到了下午,天气很快晴朗起来,早上的黑云已经跑得毫无踪影了,瓦蓝的天空有洁白的云朵悠闲地飘过。永年他们休息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抬头看天,他们不是为了看巧云,而是看看有没有下雨的可能。可是,老天爷一次次让他们失望了。
天傍黑的时候,最后一节井管挖上来了,大家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收工的时候,武强开始安排第二天的工作:“从明儿起,咱们就开始砌井了,大家都不要骑车子来了,各家把捡的砖头运到井上来。”
这些天,男人们在地里掘井,女人们除了采摘棉花、晾晒棉花,还要四处拣砖头。武强当初下达的任务,七户人家每家要出四推车砖头。
永年回家的时候,老婆刚刚卖棉花回来。现在的政策,棉花不许个人随便买卖,要卖给国家的棉花收购站。可是,永年听说有的人晚上悄悄把棉花运出去,高价卖给收私棉的人。
永年媳妇儿动了心,永年不干:“咱就穷,也不差那几个钱,说不定明年政策就放开了,就先等等吧!”
永年媳妇儿说:“现在又是掘井,又要买化肥,哪里不需要钱啊?”
永年说:“要去你去,这样的事儿我可不干。”
永年媳妇儿自然不会去,黑灯瞎火地走夜路卖棉花,她没那胆儿。没办法,永年媳妇儿只好把棉花卖给了国家。
永年这人,跟村里别的男人有些不一样,那些男人不愿做饭,就愿意回家吃现成的。永年看老婆满头的汗,就自己动手去做炖土豆。老婆擦完汗,也急忙和面蒸窝头。
清水河一带的居民,平时主要吃窝头、馍馍等面食,改善生活才吃水饺、蒸包啥的。永年最喜欢吃烙饼,吃不完的饼,还可以做炒饼。
吃饭的当儿,永年问:“砖头都备齐了吧?”
永年媳妇儿说:“都码在院墙外边儿了,足够了。”
“今天给爹送水去了吗?”
“放心啦,下晌就挑过去了,满满的两大筲水。”
永年心里想:“以前吧,这媳妇儿和娘整天争吵,真是没有想到,分家以后反而慢慢变好了。”想到这里,永年问:“爹娘都没啥事儿吧?”
“好着呢,就是嘱咐你掘井小心,不能有什么闪失。”
“我知道了,就这两天的事儿,明天就砌井了。”
晚上,永年竟然睡不着了。好容易三更天合上眼,却又做了一些奇怪的梦。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永年感到整个脑袋都在疼。
六
一大早,永年把砖头搬到手推车上,就觉得有些累了。他纳闷儿:“这是怎么了,大早上就没力气。”
从村里到井上,大概三四里路,永年推车来到井口的时候,别人早就到了。
武强看永年脸色不好,悄悄问:“怎么,夜里没睡好?”
“是啊。原本指望今年能剩下一千块钱呢,谁知道提留款一加码,怕是剩不下几个大子儿了!”永年抬头看天,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武强说:“大家都一样,也不是你一家,放宽心,咱庄户人的日子就是这样过。”
永年不再说什么,也没有说话的心情,就自顾自卷了旱烟抽。起风了,是那种小风,柔柔的,但是已经带了一丝凛冽。
一般情况下,每人在井下待一个小时。下午的时候,永年下了井。砌井和掘井真的不一样了,这大半天的工夫儿,已经砌了大约三米了。稍稍加把力气,今天能把沙层砌过去,明天能把贝壳层砌好。
井下的世界。安静,幽闭。马灯的光,黄晕晕的,照亮一小片天地。上面的人声、风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瓦刀砌砖的“咔咔”声。
永年被提留款的事情搅得心绪混乱,总是不能“聚精会神”。他一手拿砖头,一手拿瓦刀,好几次把瓦刀敲在了自个儿手上,恨得直骂自己:“笨死了,连个砖也砌不好。”
沙层毕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不时有沙子从四周掉下来,永年随手把沙子合到灰浆中,用来砌砖正合适。
眼看一个小时要到,永年刚刚接了上面用吊篮送下来的灰浆,正想起身,准备上去换人。
哗啦——
声音不大。一种铺天盖地的压力。一种松动。一种下沉。他周围的整个世界,那由贝壳、沙子、泥土和砖头构成的脆弱的墙壁,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他没有时间喊叫。
光,灭了。
嘴里,鼻子里,耳朵里,全是沙土。那熟悉的泥土,那哺育了他、也正在埋葬他的土。
他感觉不到疼。只是重,无边无际的重。
“多长个眼色。”他听见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他感觉到媳妇儿的手摸过来,很暖,很柔。
他听到了闺女清脆的笑声……
井上的人听到下面动静不对劲儿,知道大事不好。武强大声叫着“永年”,听不到回应。伸头一看,声音变了调:“塌方了,永年埋在下面了,赶快救人!”
众人一听,脸都变得蜡黄,最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平乡、东光抢先下到井里,到下面一看,情况十分严重:从上面四米多的地方就塌方了,初步估计,永年被埋在了塌方以下四五米深的地方。俩人疯了一样地挖泥土,上面的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武强让清河回村叫人,很快就有人围拢到了井边。可是再多的人也没有用,井下只能容纳俩个人。
永年媳妇儿赶来了,在井边哭喊着:“孩儿他爹,你可不能撇下我们啊!”别人安慰她:“没事儿的,很快就能把大哥救上来!”
为了加快速度,平乡他们被人替了上来。
武强焦躁不安,不时地看手表,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永年生还的希望渺茫了。
已经哭晕的永年媳妇儿被人送回了村里。
等到太阳在西天边就要消失的时候,再一次下井的平乡哭着从井下上来了,他从吊筐里抱出了浑身是土的永年,毫无声息的永年……
整个井边响起了雷一样的哭声!
那天夜里,毫无征兆地,下雨了。
雨,淅淅沥沥,像谁在低声啜泣。
永年出殡那天,地里的麦苗竟然顶着土坷垃钻了出来。一层薄薄的、嫩绿的绒毛,像刚出生婴儿的胎发,覆盖在湿润的土地上。
那是希望。是这片黄土地上,祖祖辈辈,用血汗和生命浇灌出来的,周而复始的,残酷的希望。
1996年深秋初稿
2004年晚秋修改
2025年中秋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