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是从一片天空开始的。在那个还不懂得何为家乡,何为远方的年纪,是天空中那些扇动的翅膀,最早为我诠释了“飞翔”的意义。那些飞鸟,用或高亢、或婉转的鸣叫,用或迅疾、或优雅的姿态,将一片无形无垠的苍穹,勾勒出了我童年最生动的景致。
它们飞翔,我仰望,一场漫长而沉默的对话,就此展开。
鸟儿的飞翔
家乡的天空上,“老雕”是一个非凡的存在。
秋天,天被风擦得一尘不染,就只剩下蓝,纯粹的蓝,连白云都躲藏了起来。鹰在天上,把翅膀伸开,就好像拥有了整片天空。它飞得那么高,那么远,看地面上的我们,大概就是几块会移动的土坷垃吧。我站在田埂上,伸着脖子像一株向日葵,那只鹰就是我的太阳,我望着它,头随着它转动,常常就痴了。我想,我要是那只鹰该多好,可以在空中俯视下方。我们的村庄,我们的田地,我们的家,都可以在我的翅膀底下,一飞而过。
可人终究是人。鹰把天空当故乡,而人的故乡,长在心里。无论我们走得多远,都得将它背负在身,如影随形。
老雕是天上的神物,我从来没见到它落下来,那怕是落在树头,落在一个岭子上面。它只在天上,那么遥不可及。鹰在蒙古族萨满教中被视为天界神鸟,担任天神信使的角色,连接天地。哈萨克人驯养金雕的历史可追溯至四千年前,金雕不仅是猛禽,更在哈萨克族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象征着力量与自由。
在我们村子里,大家喜欢谈论一些和鹰相关的事物。有人熬夜的时候,就说你在“熬鹰”呢。大爷扎制风筝的时候,永远是老鹰的形状。人跟人急眼了,就说“兔子急了还咬鹰”。
和高高在上的神鹰不同,那些凡鸟与我经常擦肩而过,才是我们的邻居。
有水、有虫、有鱼,还有能够建巢的芦苇,小河就成了鸟儿们的乐园。苇莺喜欢把家安在芦苇丛中,它们站在摇晃的芦苇秆上,就像我们站在大地上一样安稳。它们的歌声,是唱给风和水听的。一句句,一声声,都像是从芦苇的空管子里吹出来的,带着水的滋润和风的灵动。我想和它们一起唱,可我一开口,发出的自然是人的声音,沉重,有根。声音落在地上,会砸起一小股尘土。鸟们一听,就知道这是大地的语言,不是天空的。于是,它们噗啦一声飞走了,带走了它们的歌,留下一片摇晃的芦苇,还有岸边傻傻呆立的我。
河堤上的树林,是鸟的另一个国度。鸟在林子里飞,就像人在村子里走动。可是,偏偏有人想把天上飞的鸟,骗到自己的笼子里面。他们在枝头挂上笼子,里面放着一只被驯服的鸟。春深了,笼子里的鸟唱着爱情的歌。树上的鸟儿听见了,冲着这份爱,飞过来,踩中了笼子上的机关,一头扎进去,再也出不来了。那只鸟,为了爱情,瞬间失去了飞翔的自由。
用诱惑来捕鸟,那是大人们的算计。小孩子不用这么复杂,我们喜欢爬墙上树掏鸟蛋、抓小鸟。
麻雀的窝,大多在房屋胡墼那些宽大的缝隙中。鸟窝很高,一个人够不到,需要踩着另一个人的肩膀才行。大人们叮嘱说,掏鸟窝的时候,一定要用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掏鸟窝。为啥呢?有的鸟被蛇吃了,蛇可能还没走。有人去掏鸟,一张嘴说话,正好蛇受了惊吓出来,钻进人的嘴里,把人给噎死了。我们可不想被蛇噎死,只能乖乖按照大人的话去做。
我们在老房子、磨坊、马号等地四处踅摸,寻找小鸟的下落。主要是听,听小鸟稚嫩的叫声,那是它们发给天空的密语。等我们循声把小鸟掏出来,就按人头分,人多的时候,能分到一只,人少的时候,能分到两只。鸟嘴是黄色的,身上没有毛,或者刚刚长出几根毛。我们把鸟宝贝起来,捉了蚂蚱,蒸了小米,忙不迭地喂它。可是,不管我们多么用心,毕竟代替不了小鸟妈妈的养育。我们养的麻雀从来没有长大过,那些原本可以飞向天空的翅膀,就这样夭折了。
我们喜欢鸟,是想让鸟替我们去巡游村庄上面那片天空的。
那一个雨天,一只燕子被大雨激得无法飞了,在地上瑟瑟发抖。本家侄子发现后,带回家中,给他擦干了羽毛,喂食喂水。几天以后,燕子身体恢复了。一个傍晚,他捧着燕子,双手往上一送,燕子飞了。那燕子,绕着他家转了好几圈,才恋恋不舍飞向远方。他用自己的方式,重新给了那只燕子一双翅膀,一片可以翱翔的蓝天。
而我,却做过一件懊悔至今的事情。
那年在田间拾麦穗,我看见了一只凤头百灵。
那是一只还没成年的百灵,它飞不高,翅膀上沾着尘土,像是被大地拽住了。它在一帮孩子中间惊慌地跑,最后,落在了我的手心。
一团毛茸茸的颤抖。我感觉抓住的,不是一只鸟的身体,而是一阵风的尾巴,一小块会喘气的、温热的天空。这只鸟的天,此刻就在我手里。
我想留住这片天空,就把它带回了家。为了这个念头,我把它翅膀上的羽毛,一根根剪短,就像从一句话里,删掉了几个关键的词。从此,这句话就变得残缺不全,再也读不懂风的话语,也记不起天空的样子。
那时我还没有鸟笼,我把书桌的抽屉给了它。将抽屉拉开一条缝,让它在黑暗中,也能看到一点光亮,也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不上学的时候,我把它从抽屉里捧出来,撒到天井里。地上有晒粮食时落下的麦粒,家里的母鸡最喜欢这一口。此刻,凤头百灵像一只认了命的小鸡,低着头,一粒一粒地啄食。我以为,它正在慢慢忘记天空,逐渐学会大地的腔调。
十几天后,那些被我剪过的羽毛,慢慢变长了。它的身体大了一圈,只是,那长相越来越鸡里鸡气了。
到了晚上,或者我去上学的时候,就得把它关进那个抽屉里。我怕猫叼走它,怕家里的狗欺负它。
又放学了,我急忙从学校跑回家,兴冲冲地拉开抽屉。
没有任何动静,没有爪子滑动的声音,没有急切的叫声。糟了!只见它安安静静地躺着,急忙伸手摸了一把,身子又硬又凉。院子里的麦粒还在,头顶的天空也还在,但那个属于它的、小小身体里面的灵魂,却已经空了。它把自己心里的整片天空,一起带走了。
我原本以为那个抽屉,是它的家,是它的保护。我不知道,对于一个来自天空的生命,任何形式的庇护,都是一场灾难。
这个小小的、黑暗的空间,窒息了它的一整片天空,一片有着风和歌声的、活的天空。我看着那个空抽屉,这是一种忧伤的、沉重的空,让我忏悔不已的空。
我的飞翔
一个人,总有一些秘而不宣的本事。
譬如,我会飞。这事我不跟别人说,只在梦里做。
这飞翔的念头,是村里的鸟儿们,翅膀扑棱扑棱,一下子一下子,扇到我心里来的。
开始,我总是贴着水面飞。一次山洪爆发的时候,我遭遇了灭顶之灾,在河中被激流冲出了很远,就在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堂弟舍命把我拽了回来。我趴在岸边,吐出了好多水。从那以后,醒着时,我特别害怕流动的水,它藏着我对于死亡的巨大恐惧。在梦里,我却爱贴着水面飞,看清每一圈涟漪,如何散开,又如何消失。仿佛我的飞,就是为了如何战胜这流动的、要人命的水。
若干年以后,我终于摆脱了水面,在无数个梦里,我突然提升了高度,飞过大地,飞越了山峰。天高地阔,心中豁然开朗。
人只要动了飞翔的心思,心就野了。就会渴望去更远的地方,更高的天空。
大约五六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离开家乡,跟着大人去了邻近的城市,历史上它是州府的所在地,后来降级了,成了一个县。但是,它的底蕴还在,有一种让人发自内心的敬畏。
我记得那里的青石老街,那些厚重的大门,还有和我们不同的口音。那种我喜欢的厚重与典雅,那种老旧中带着的非凡气韵,就藏在城墙中,街巷里,还有老居民身上。我能一眼看出它的不同,能闻到它别样的气息,能感觉到那片天空独特的气流。后来,一个短暂的时间,我住在这座小城的师范学校里面。每天早上,我飞出去,晚上飞回来,然后,咯吱咯吱,踩着木楼梯往上走,钻进铺着木地板的临时鸟巢,沉沉睡去。
高中时,我去过一个从县级升级为地区行署所在地的新兴城市。城中那条河,从南向北,波澜不惊。两岸的楼宇很新,看得见的是发展的速度,看不见的是文化的积淀。我这只年轻的鸟,匆匆飞过这片天空。我的翅膀,在那片过于空荡的浅蓝里,找不到一棵老树可供落脚,也没有一缕炊烟可以追寻。
去过一些地方之后,远飞的梦就在心里扎了根。
在那个喜欢诗与远方的十六七岁,有个而立之年的人,说要带我去北京。他在几千里外当过兵,军旅生涯让他见过云端之上的风景。即便是脱下戎装,重归尘土,那份“飞出去”的渴望,也已成为他宿命般的执念。
为了这个梦,他向北京发出一封信件。终于,等到了一个盖着红色印章的函件,他去北京发展的申请得到了批准。此后,他像一只筑巢的鸟,忙忙碌碌筹备了数月。但是,一个硬件始终没有达到主管部门的要求。他奋力托举了许久,那双渴望翱翔的翅膀,终究未能挣脱大地的束缚。他的梦,碎在了起飞之前。
流年暗换,十数载光阴倏忽而过。我自己飞去了北京。
那是一个冬天,家乡的候鸟飞往南方。也有一些候鸟落在了家乡的湖泊、沼泽地,它们来自遥远的西伯利亚。我就是在那样的季节,落在了北京一个名字带“坟”的地方,从那里朝西北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下,有一座塔。
白天,我在“坟”一带上班;晚上,我回到塔附近安歇。
那时候,北京的天空不太适合飞翔。首钢的烟尘不停地飘下来,落在我居住和工作的地方。鸟飞在那种天上,羽毛会弄脏的。
家乡的冬天,我经常看到大雁落在麦地里,吃麦苗。它们第一天吃,第二天还在吃,从不挑三拣四。在北京,我们报社食堂星期天没有饭。我有时候去吃卤煮,不愿出去就吃“华丰”方便面。同一个部门的同事是北京人,买了一个用电烧水的“热得快”。他下班回家以后,我便用他的“热得快”烧水,水开后,把速食面泡进去。它有时是早餐,有时是晚餐。有人说,童年时吃多了红薯,这辈子再也不吃了;还有人说,年轻时吃够了速食面,看见就反胃。我不挑食,我现在既喜欢吃红薯,也喜欢吃速食面。我的命,和麦田里那些大雁有些像,吃再多重样的东西,也不觉得腻。
一个人在北京飞翔是孤独的。那个寒冷的夜晚,一位蒙古族同事请我吃饭。我们酒量不大,一瓶酒醉了俩人。醉了就说醉话,聊过去和现在,聊梦想的天空。他已经飞过很多大地方了,还会继续飞下去。我呢,才刚刚展翅不久。后来,我知道自己有很多蒙古族和哈萨克族远亲。难怪我跟这个蒙古族大哥有眼缘,聊得来。原来,所有的缘分,都不是平白无故的。也许,很多年以前,我的祖先和他的祖先,曾经看过同一片天空上展翅的雄鹰。如今,我俩同一片天空下,醉眼朦胧。
有一天,报社领导告诉我,要给员工买房子,好让大家安顿下来。
也对,我们这些天空中飞翔的鸟儿,也需要一个巢穴,用来遮风挡雨,以便养精蓄锐,专心致志做好工作。好事多磨,几个月过去,分房的事情一直没有消息。最终听说,房子“磨”没了,鸟巢成了一个树梢上的影子。我想,还是自己想办法买房吧。那时候,有个同乡在东四买了一处四合院,他还带我去看过那个房子。我手头钱少,只能去偏远的地方,找一个小小的栖身之所。坐地铁去了苹果园,看一些旧房子,价格相对低。坐地铁、转公交,去通州,找那些更远的楼盘。就在申请到贷款,即将办理购房手续的时候,有了一个去另一个城市工作的机会,关键是单位能分房子。于是,便做了一个不二选择。
就这样,为了一个鸟巢,我放弃了一片更大的天空。
后来,我飞出去的机会越来越多,看到的天空也各不相同。
那年秋天的一个中午,在从拉萨去日喀则的路上,我看到了一只鹰隼。停下车,我一个人走到高处,抬头看鹰。我想,自己也是一只鹰吧,从遥远的北方,飞到了雪域高原。于是,灵魂就伴着这只鹰,在空中飞来飞去。
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叫喊。跟着声音望过去,雪山下的田野里,几个收割青稞的青年发现了孤单的我。他们停下手里的活计,来到地头,大声招呼我过去,笑容纯粹而灿烂。
我走近,看到他们手里端着碗和杯子。碗里是调和好的青稞炒面,杯中的酥油茶刚从暖瓶里倒出,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我们各说各话,他们不会说汉语,我也听不懂藏语。他们指了指手中的午饭,原来是邀请我共享午餐。
萍水相逢,我终究只是一只过路的飞鸟,无意间闯入了他们的视野,却感受到了如此巨大的善意。
在大凉山,我站在山崖远眺。目光掠过树上喳喳叫着的小鸟,我又看到了天上的鹰,不知道那是苍鹰还是雀鹰。它那滑翔的姿态,让我想起了多年以前,家乡天空中那只让我痴迷的老雕。离家几十年,我每次回家,都会望向天空,却再也没有见到过童年时的那种老雕。难道,它们也像我一样,去了远方的天空?
那一年,我飞去了西北沙漠。爬到高处,把自己吊在绳索上,以飞翔的姿态滑了下去。和鸟儿们不同的是,它们俯冲的时候,是为了掠食。我呢,仅仅是为了达成一个飞起来的心愿而已。
后来,我去过长三角、珠三角。在那些地方飞翔,能够看到与北方不同的风景。那里有莫干山、普陀山、天目山、梧桐山、七娘山等山峰,更有长江、黄浦江、钱塘江、千岛湖、珠江、茅洲河、深圳河、东海、南海等江河湖海。在南方,我盘旋一两个月,顶多小半年,就飞回北方。南国的天空,燠热,潮湿,让我的翅膀异常沉重。
飞去欧洲,在法兰克福机场,工作人员准确地念出了我的拼音名字。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候鸟,被这片土地认领了。
在巴黎,同行的人忙着购物。我来到一个老画家的工作室,看他不疾不徐,一笔笔作画。他用土黄、深棕、淡灰色等颜色,画出故乡的老房子,又用深蓝、钴蓝、钛白等色彩,画出远景中一片晴朗深邃的天空。我想,他会在空中画一只鸟吗?因为我在相似的风景中,画上了一只鸟。然而,他没有。他停下笔,凝神看着画面。这一刻,他的心,一定是飞去了遥远的故乡。看着眼前动人的画面,我是多么渴望像他一样,在艺术的天空里一飞冲天。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奋力噗啦着翅膀,却连贴着地皮飞都没有做到。
那些年,我用“翅膀”丈量着人生的宽度与高度,用心去感受每一次“起飞”与“降落”。我懂得,每一次远行与出发,都是一次挣脱无形束缚的自我放飞。
降落到常驻的这个城市以后,不觉过去了二三十年。在马路上,在公园里,在山坡上,我时常抬头仰望天空,看一群小鸟喧嚣而过,看一只大鸟独来独往。看着看着,天空就空了,我的心也空了。而我自己,飞翔的冲动,越来越小了。世事繁杂,落在我翅膀上的灰尘越来越重,已经连一个最小的梦想也驮不动了。
今年夏天的一个午后,我坐在书桌前,看着院子里的树木发呆,窗台上落下来一只珠颈斑鸠。我俩相距一米多,隔着玻璃,互相看了两眼,又各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无非是,它看着近处的树枝,望向远处的天空;我看着近处的斑鸠,望向远处的天空。阳光洒在它身上,黑脖颈上的白点,像一些泛着光的白珍珠。这真的是一只俊鸟儿。我多么想跟它互换一下角色,我去天空飞翔,它来房间码字。它没答应,呼啦一下飞走了。从此,再也不敢落到我的窗台。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只鸟,都有一双隐形的翅膀。夜深人静,我的身体躺在床上。心里的那只鸟,就扑棱棱飞出去了。它替我去看那些我没看过的山,去趟那些我没趟过的河。
人这一生,看似是在寻找一个安稳的生活、一个确定的结局,但内心深处,我们真正渴望的,是一片能让灵魂自由翱翔的天空,一个可以抵达的远方。
说到底,我们终其一生要做的,不过是同一件事:如何打开心中的笼子,将自己的翅膀,还给梦想的天空。
2009年初稿
2021年修改
2025年9-10月重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