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一片平地上。太阳火辣辣地照射在人的脸上,空气里是尘土、马汗、皮革和青草混合的味道,一种属于男人的,属于力量的,几乎要沸腾的味道。
祭天仪式终于结束了。
鼓声,一下,又一下,营造着紧张的气氛,击打着人们的情绪。
人们期待着血脉偾张的刺激,期待马蹄踏过大地的轰鸣,还有箭矢飞行的响声。这是射柳。
射柳,是女真人一年中的大事。
两行柳枝,像两列沉默的士兵,插在前方。在柳枝最青翠的腰身上,削开一道口子,一道白得刺眼的伤口。那白色在晃动的光影里,像某种遥远的,冰冷的允诺。靶心。对,那里就是靶心。
尊卑,秩序,像马鞍上的铆钉,一颗颗都得钉在对的位置上。千夫长伊什布,自然是第一个第一个出场。
伊什布,那个仪表堂堂的傲慢男人。他甚至不用看马,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的腿脚。枣红马,油亮的皮毛在光线下流淌,像一匹暗红色的绸缎。伊什布翻身上马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仿佛他生来就在马背上。扬鞭,三下,清脆,果决,不是抽打,是命令。枣红马一声长嘶,四蹄刨开草地,冲了出去。
一阵风,从人们脸前掠过。
人群的喧哗退潮了,只剩下鼓声,和自己胸腔里那个不听话的、同样在擂动的什么东西。
辖里站在人群里,眯着他那只斜眼。他必须稍微朝一边扭一下脸,才能看准目标。这时候,他看见伊什布在离柳枝百步开外的地方,身体的线条绷紧成一张完美的弓。然后,他自己的弓,也拉开了。
箭矢离弦。一道黑色的闪电,不偏不差,正中那惨白的伤口。柳枝应声而断。
但是,游戏还没结束。真正的炫技在于“接柳”。看,伊什布俯下身去,紧贴着马背,展开手臂,像海东青捕猎天鹅那样。就在那截断柳即将倒地的瞬间,他的手抓住了它。
“巴图鲁!”
“巴图鲁——!”
人群炸裂了。欢呼声像热浪一样扑面而来。英雄。他们喊他英雄。辖里感到自己的牙关咬紧了。他尝到了一丝没成熟的红姑娘果的苦涩。
原本,“巴图鲁”是辖里的本名。但是,因为他是斜眼,人们不叫他的本名,直接叫他“辖里”。“辖里”在女真语中是“斜眼”的意思。就这样,他从一个“英雄”变成了“斜眼”。
伊什布没有停歇。他回到起点,再次冲锋。第二次,第三次。同样的完美,同样的精准,同样的轻而易举。三截断柳被他握在手中,像握着三支权杖。他勒住马,高举起它们,在场地的中央缓缓兜了一圈。阳光照在他英俊的脸上,笑容生动。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像阳光照在山林里。
辖里在那目光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投向某个方向的温柔。他顺着那道目光望过去。
依勒佳和。伊什布的妻子。她站在人群里,像草甸子上粉红的大花杓兰那样耀眼。当她看着伊什布的时候,眼睛亮得像阿什河的春水。此刻,那春水正荡漾着骄傲的波纹。她为她的英雄而自豪。
原本,是辖里先看上了依勒佳和。那时候,伊什布和辖里称兄道弟。辖里把自己的心思,还有依勒佳和对自己的各种好,告诉了伊什布。谁料想,几个月后,依勒佳和居然成了伊什布的人。
想到这里,辖里觉得嘴里不再是红姑娘果的味道,而是胆汁的味道。千夫长的位置,这片肥沃的草场,这数不清的牛羊。还有这个叫依勒佳和的女人。这一切,都成了伊什布的。而自己呢?一个百夫长。一个伊什布的属下。
辖里沉浸在回忆中,被仇恨粘住了时辰。不知道过了多久,鼓声又响了。这一次,是为了他。
“辖里!辖里!”
有人在喊他的外号。那声音稀稀拉拉,远不如献给伊什布的那么热烈。
他猛地一拽缰绳,翻身上马,带着一种压抑的、即将爆发的力量。
黑骏马明显感受到了主人的力度,冲了出去。辖里不需要前导旗,他非常清楚自己的目标在哪里。远处,柳枝上面的白色,在他的斜眼里,越来越清晰。拉弓,瞄准。他的眼睛里没有旁人,没有喧嚣,只有弓、箭,和那道白色。
一箭出,柳枝断了。他甚至没有去看那断口,身体已经凭着本能俯冲下去。他的手,轻而易举抓住了那一截断柳。
什么?一个斜眼,射中了。肯定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人群里响起议论声。
人群的喝彩声迟疑地响起来,随即变得热烈。
人与马默契,发起了第二轮冲刺。侧着脸,自然还是用斜眼瞄准,同样的干净利落,箭出,柳断,接住。两截断柳。他已经追平了很多人,但还不是他。不是那个伊什布。
还剩下最后一箭。
他放慢了马速。黑马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迟疑,脚步变得犹豫,在原地不安地踏着步。鼓声似乎也慢了下来,变得沉重、粘稠,像在下雨天被烂泥粘住了脚。
为什么?辖里问自己。为什么他能拥有一切?就因为他有一张英俊的脸,一双端正的眼睛?就因为他生来就是千夫长的儿子?而我,辖里,我的箭术,我的勇猛,哪一点比他差?我能在一片漆黑的夜里,射中百步外奔跑的狐狸。他能吗?
他肯定不能。
但是,人们只看得到他的完美,他的笑容,他接住柳枝时潇洒的身姿。他们看不到自己为了克服斜眼所付出的代价。那些在无数个清晨,在霞光中,反复练习瞄准的孤独。无数个黑夜,他一个人悄悄外出打猎,遭受的磨难。还有,那些被人嘲笑“斜眼”时,心里滴出来的血。
依勒佳和。她的脸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那不是一张脸,是一个象征。是所有他得不到的东西的集合体。她的目光,她的微笑,她为伊什布荡漾的骄傲。如果……如果那个“巴图鲁”倒下了呢?英雄,也是会流血的,对吗?英雄的血,和凡人的血,颜色应该是一样的吧。
猛然间,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从他的脑海中闪过。
它感觉整个世界安静了。
鼓声消失了。人群的嗡嗡声消失了。只剩下太阳,白花花的太阳,照着那第三根柳枝。
那道白色的伤疤,开始变形、扭曲。
它不再是一截木头。它拉长,变宽,染上了色彩。它变成了伊什布那件华贵的袍子,袍子下面,是跳动的心脏。那白色,是伊什布正在咧开的嘴,露出得意的、洁白的牙齿。那白色,是依勒佳和看向他时,眼睛里闪动的光……
所有的一切,都汇聚成了那一道白。
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射穿它。
射穿那虚伪的完美。射穿那傲慢的笑容。射穿那刺眼的幸福。
“反正我是斜眼,射准了是意外,射偏了不是理所当然吗?”
那目标,不是那道柳枝上的白。是人群中,那个正在接受众人祝贺,得意忘形的男人。那个所谓的“巴图鲁”,那个夺走了我女人的混蛋。
辖里拿定主意,双腿猛地一夹马腹,黑马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冲向柳枝的过程中,他的脸一眨眼功夫转换了角度,以便他的斜眼能顺利锁定目标。
看到辖里扭头,伊什布似乎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眼神里充满了困惑。这时候,一支箭矢,带着辖里全部的怨恨、嫉妒和渴望,飞了出去。
伊什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躲闪不及,一声惨叫。身体晃了几下,仰面倒在了草地上。这时候,插在他胸口的那支箭,箭羽仍在颤动。
远处,黑骏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了咴咴的叫声。彷佛,它就是一个同谋。辖里策马来到人多的地方,不再看伊什布。他那只斜眼,如冷酷的猎鹰,越过一张张惊恐呆滞的脸,最后,钉在了依勒佳和的身上。
她的脸,像是冬天刚刚上了冻的阿什河水,惨白,僵硬。
辖里那双斜眼,向依勒佳和发出了冷峻的目光:“你给我的伤痛,我要加倍还给你。今天,我做到了。”
辖里握着弓,坐在马背上,大声说:
你们记住,我是巴图鲁,真正的巴图鲁,那是我父亲给我起的名字。我对得起这个名字,我配这个名字。“辖里”,斜眼,那箭射出去可没个准儿。就像今天这样。
2019年8月初稿
2022年2月修改
2025年7-10月修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