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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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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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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萤火深处

我撑在枕头上,捻起手指在朋友圈快速地滑动,突然,几张图片从我眼前飘过去,吓得我大叫一声,室友全部围了过来。当我心惊肉跳地一截一截往回翻,再次看到那组美女照片时,我傻逼了——我不认识她。

她的头像是自拍,背景漆黑,头顶有一颗明亮的星星,看起来不像网图。视频号最近的视频显示在三年以前,只有两条,全是风景照。朋友圈开放,里边内容极少,我猜她大概没什么朋友。主页标记与我同城。我发微信给我姐,问她什么时候一不小心把她闺蜜的“V”(微信)弄到我这儿来了,都不跟我介绍介绍,外加一个咧着满嘴白牙大笑的表情。她回复我,说要是她把她闺蜜推过来,那她现在就已经没闺蜜了,后面也跟了一个笑的表情,不过嘴没张开。在逐一排除卖校园卡的学姐之后,我发现我的世界根本没有女性。

印象里,唯一的跟我说过话的女生,是十几年前住我家楼下的小树。她名字里应该也有个树,不然我就解释不了她为什么叫小树而不叫小草或其他任何一个称呼。那天我在家,听见门咚咚响,一开门竟然不是我妈也不是我爸,是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孩。她开口说,你能带我去抓金鱼吗?我说,我不会抓金鱼。她说,我爸爸会抓金鱼。我说,你应该去找你爸爸。她哭了。她说,一睡醒我爸爸就不见了。我害怕个半死,因为我爸曾经告诉过我,如果给陌生人开了门就会被抓去卖掉。我倏地拉上门,她用手抵住,一边抹眼泪一边嘴里念着金鱼。我说,我怕你把我卖了。她说,不去就不去,然后轰的一声把门甩到我脸上。脚步与楼梯摩擦的回声徘徊在楼道。我想了想,我好像在菜市场见过她,她每次都躲在卖豆腐的柜台后面,我追上去,我问她,你妈是不是卖豆腐的。她点了点头。好,我带你去抓鱼。我说。

我们徒步走到最近的公园,大概两公里,她没有说累,也没有任何一句话。我指着池塘里的鱼,说,你要哪条。我都不要,她擦着眼睛说,你骗我,这不是金鱼。我说,哪儿不是了,金鱼不就是金色的鱼。金鱼没那么大,说着她伸出双手,收拢掌心试图告诉我宽度。我随便编了句,说,金鱼长大了就跟池子里的一样了。她傻傻地望着我,不知道真听懂了还是听不懂,最后吞吞吐吐地说了句,好吧。我趴在地上,等最肥的晃来了,一个抓击朝池子里搅,那鱼也像长了腿似的,先下钻,再探头,金色的鳞片划着波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站起来,转过身对她说,没有饲料抓不到的。我们找到卖饲料的亭子,上面写着“两元一包”。我先掏了裤子口袋,左边右边,前面反面,裤子掏完掏衣服,衣服掏完帮她的口袋也掏了一遍,在我对她说“我们没钱”的时候,卖饲料的阿姨递过来了一包。我攥了一把,集中撒在一个点上,鱼群像一条条发情的野狗张着嘴,挤着蹦着抢着跃出水面,底下的鱼变成了上面的鱼的陆地。我扎紧身子,跳进去大展双臂,溅起的水花犹如法兰西庭院式喷泉。到底是抓到了还没抓到,我今天已经记不清了。但我记得,在回家路上,当我拎着湿透的衣服,夕阳暖红的色泽染在她脸颊的瞬间,她笑了。这是我从没见的笑。

对于一些失落的记忆,我总是感到模糊,白色如霜般的重量沉淀在岁月的水中,随着鱼群翻滚的痕迹逐渐流逝而缓慢。我听见、梦见,一个难以辨别其真伪的事实,连接了现实与虚构的通道。站在镜前,我看着被硫酸侵蚀灼烧的脸,我的由陨坑磨灭崎岖的脸,那无所遁形灰烬,美与丑的悖论,又多么斥逐着人性的本能。我试着去逃离种种复杂的关系,或男女纠缠不休的网,于是我孤独了,变得像一个人,一个人的生活和逃离。

大学最后一年,我照常逃课到江边,点上一支蓝牡丹或者黑色利群,等深吸到烫嘴了再吐出来。当然有时候也不点。我看着白烟升腾,聚集成团状又消散,才觉得心里暖了些。跨海大桥呈拱形挺起,桥柱灯整齐排列在水面,飘落的倒影与远景水溶交融。我甩开烟蒂,背身靠在栏杆,浪花的律动早已浸湿了我的呼吸。灯光下漫射的影子,随海风的流动而流动。在无数个渺茫的瞬间,我总觉得自己能够抓住真理,那个潜藏在记忆深处的海洋的真理,而此刻面前是一层厚厚的灰。

地上的烟蒂熄灭了。残余燃为灰烬的部分随风卷携而走。我盯着它,想起以前在自习室,因为几个兄弟瘾犯了,蹲在后门的柱子边吞云吐雾,我们嘬一口,里面骂一句,搞的现在一些女生还对我有敌意。那时候,不知道从哪淘来盒纹身贴,三天换一张,今天蝴蝶明天老虎,再过几天又变成龙了。有一枚特别好看,上面是一只满载玫瑰的弓箭穿过钟表,玫瑰枝干长满了叶子,我记得清楚,因为被骂的那天晚上我贴的就是这个。

我沿着栏杆向前,远处是一个模糊的背影,像女生,感觉比较年轻。她双手捂着脸,穿一件浅黑色的棉衣,拉链敞开,里边儿显露出米白的内衬。我慢慢靠近,此起彼伏的抽噎声传来——她大概在哭。我立马刹住,本能做出转身的动作,又觉得不太礼貌,便继续往前走。“我不能看她,”但这么想着就转过头瞟了一眼,刚好她也转了过来。我们对视住了。你说最巧的是什么?我们认识,早不溜现在溜不掉了。她在心理社,跟我同一年进去,一开始经常找我聊天,也找别人。我一直觉得心理社的人心理大概都有点问题。有一次她递给我一叠书,让我暂时保管一下明天再带给她,然后我就把书弄丢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向上帝发誓。之后她再也没找我说过话。

你来这里干嘛?我问。跟你没关系,她的眼神仿佛在说,如果今天的事情被别人知道的话,明天河里就会多一具男尸。该客套的客套完了,既然跟我没关系我就走了,她要是等下抑郁症从这里跳下去,到时候我也得跳进去自证清白。正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她走到我面前,有点委屈地说,我回不去了。我说,你车呢?她说,我走路。啊?走路?我大叫起来,走路是怎么到这里的。她说,所以你能不能带我回去,她的语气没有询问的意思。我随口蹦了句,回哪儿。回学校啊!她用不可置信的表情望着我。

我先坐上去,尽量把屁股往前挪,她从后边跨上来。我的摩托略小,坐两个人有些拥挤。我把头盔递给她,她戴上去显得大了,盖在整个脑袋上,有点好笑。她抓着后扶手,腰挺直了朝后仰,试图避免与我身体接触。她的脚踩在脚蹬子上,像大鸟张开的翅膀。我们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

我尽量不加速,保持在一个均匀且缓慢的速度前进。我感觉车比平时更稳。风吹过来,冻得我手背直哆嗦,心脏也跟着跳了一下,路面的颠簸随心脏的频率愈演愈烈。我意识到气氛尴尬,尝试问了句,你自己走这么远干嘛。她没说话,我发觉背后抖动了几下,然后她蓦地开口:那个兼职,我有时间去的,但是我要补考。我本来能过的,平时没怎么学。就是因为出勤率啊,我都工作去了。我都满勤,不满勤扣工资,差这么一次还不如不干了呢。她越讲声音越大,手臂激动地甩上甩下。我说,我两科补考三科重修,你边打工边读书才挂一科,比我聪明多了。她说,那是你没用,别拿我跟你比,她在我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我指着前面,说,快到了,你走哪个门。她说,我不想回去。我说,不是你说要回去。她说,聊一半被打断了多难受,你就不能往桥那个方向再开开,到时候转回来。我说,随便你。

她告诉我,明天她补考,补考的内容全没复习,算是关了灯抓老鼠。她原先打算干一年兼职,兼职分上下学期,现在上学期结束,她不想干了。她一边跟我抱怨公司制度不合理,一边念着自己的全勤没了。

“你知道吗,我为了这个……”

“我不知道。”没等她说完我打断了她。

“谁问你了!‘你知道吗’只是个语气词懂不懂。”

“我不懂你。”

“我讨厌你。”

“什么?”

“没事。”

到了桥边,我顺着缓坡继续往下。再经过一个“V”形弯道后,摩托开进了一条步行道。这条路沿河而建,底下铺的木板,轮胎驶过缝隙不时震动出“咔嚓咔嚓”声。右侧的树木茂密,伸出的枝干绵延至左侧栏杆上方。藏地灯微微透露出来,木板像铺上了一层黄金。远处,山峦的轮廓分明,漆黑的本体与蓝紫色的星河交织又分隔。云团似金色的丝线围绕着一个黑点——黑点也是云,月亮躲在里面,只照亮了四周。这里行人较少,大多是散步的老人。她头靠我背上,双手插在我的外衣口袋,如果从远处看就像正抱着我。在没有阻碍的道路行驶,我不自觉地把速度拉高,停止大脑思绪,倾听着夜莺的啼鸣和狂风呼啸。

“冷。”她嘀咕着。

“冷就多穿点。”

她嫌弃地“啧”了一下,氛围瞬间安静了。

我接着说:“以前去看萤火虫,我也是走的这条路,一直开,开到山里面。”说话间,我抬起右肢标志着东北方向,摩托头一左一右摇摆了一阵。

我在步行道的尽头停下车,转过身对她说,好了,我们回去吧。她闪着双乌黑的眼眸望着我,故意用软糯的语气说,我想看萤火虫。我说,车要没电了。她侧过身子,瞟了一眼显示屏,说,五十格还叫没电?我说,五十格过来五十格回,一百格全开完了扛车回去啊。她顿了一会儿,说,打车呗。我说,我的车就不是车,扔路边当垃圾了呗?我刻意学着她那个“呗”。而且山里那些泥巴路,你把拖拉机叫来都得栽里面。她说,我想看萤火虫。

我推着车挤进道闸杆,拍了拍坐垫意思叫她上来。她问我,为什么要有这些小柱子。我说,小柱子就是告诉你这里车不能进去。她犹豫了片刻,然后坐上后座。我打开前车灯,向萤火深处前进。我们首先通过了城郊区的边界,河岸边传来卡拉OK般沙哑的麦克风声响,一群中年人配上三四个小型帐篷,中间摆了个大荧幕,天空仅剩下:“我只能永远读着对白,读着我对你的……”篝火的外焰也随歌声向天空穹顶蔓延,溅出的火星消失在夜晚的暗潮。经过交界处,橘暖色的桥柱灯离开了,取而代替的,是通体散发着微弱荧光的淡蓝色长方形灯柱,像一排排站在地上的“7”。靠河岸侧的栏杆,变成了一颗颗圆润又巨大的石子。按当地人的说法,过了象牙塔才算出了城区。象牙塔跟其他塔不一样,不是下粗上细,它整体呈矿泉水瓶状,而且棱角分明,飞檐部分多,远了看像是个大圣诞树。象牙塔自己本来就高,还单独建在一座山上,整夜不熄灯,只要不挡着了,你在外边儿任何一个位置都能瞧见。听朋友说,以前有人晚上跑到那塔去,死了,是被杀的。象牙塔上面没有人住,当地居民都说附近阴气太重,有时候凌晨你去那边,甚至还能听见念诵经文的咒语。

路更窄了。每过一个弯道,我都要提前按铃,遇到行人只能减速至差不多停下来的状态,等他们靠边了再行进。不久后,我看见远处荒地停了一辆卡车,两个男人拿着烧火钳,反复戳插在眼前火堆燃尽的余炭里。我停了车走下来,她说自己害怕就待车上。她把身子往前挪,双手放在扶手上,显得很僵硬。我慢慢推着车向前走。她说,明天一定要去把兼职退了。我点了点头,说,退了好,那种破公司还不如不去。她说,明天你也来,我一个人不敢,她拽了一下我的衣服,对我笑了笑。我愣了片刻,说,做事情还是要坚持到底。

出了小道,路面宽敞起来,凹凸不平的石砖被沥青路面所覆盖。路面中心刷着红蓝黄三色的实线,一直延伸向前方,号称“彩虹公路”。这条路建在河上,严格来说应该算桥,即使桥墩不高。河窄且蜿蜒,是条小河,几个凸岸堆满了沙砾。桥两侧有栏杆,栏杆几个柱子之间布满了蜘蛛网。藏地灯较为微弱,打在路上像撒了几把银白的粉。中心的彩虹线距离灯光远了,反倒是种淡薄的墨黑。抬起头,四周黢黑的群山环抱着桥,仿佛构成了一座小型盆地。而我正在盆地中心飞驰。我感到平和、静谧,沉浸的时间跟着草木的呼吸脉动,使我能够感受一份温存。叛逆的心境刺激了我前行的动力,我载着一辆摩托,或是两颗火焰的心脏逃离。我正在轨道中央,又在摆脱生活的轨道。

“我想起来,”她遽然开口,然后把身体贴在我肩上,一阵温热传到我后背,“小时候我爸爸也开摩托带过我。”“我从来没坐过爸爸的车,他一直说,车是他很重要的东西。”

“然后呢。”

“有一次,我哮喘发作了,他十几分钟就到了学校。我看他满头大汗喘着粗气,把前边送餐箱里的外卖一包一包都拿了出来,地上大概扔了十几份。我那时候已经晕过去了,没什么意识抓不稳,所以不能坐后排,只能塞到那个大送餐箱里。没想到刚出学校,天上雨就滴了下来。我爸爸没雨伞,他自己平时穿的雨衣。他怕雨淋到我,又怕箱子盖上会把我闷死,于是他就脱下雨衣,像系围巾一样给我套上,那个帽子的塑料味我现在还记得。不难闻,反倒让人很安心。”

“想象中总觉得你小小的。”

“别打断我好不好。”她恢复成普通的语调,又马上陷入了回忆。“雨越下越大,爸爸帽子里挤满了雨,像水帘洞一样直往下滴,跟屋檐的落雨差不多。头顶很粘很痒,但是帽子不能摘,摘了遇到警察要被罚款。后面雨卷斜着从不同方向刮来,箱子底盛满了水,雨衣也快没用了。”

“车子也快没电了。”

“刚讲到伤感的地方不要破坏气氛啊。”她扭着身子反馈着对我的不满。“然后他把我抱起来,一只手搂着我一只手开车,这样弄被发现了可是要吊销驾照的。我刚开始头晕,那时候也睡不着了,我睁大眼睛朝爸爸肩膀上方望去,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雾气中间是几座青绿的山峦。瞪久了,我闭上酸胀的双眼,我居然看见了一只萤火虫。你知道吗,真的就好像梦,那只萤火虫甩着彗尾,在空白的森林之间,飞出了一个大大的‘S’。”

说话之间,四周灯光不见了,黑暗和光明交接过权力,我们驶入了森林。我把车灯打开,光线直射在无数根粗大的树干上,仿佛一个个巨人。一些飞虫顺着光源砸到我的脸上,我则用手捂住脸。她原先小声哼歌的声音也消失了。很快,道路两侧草丛开始出现闪烁的珍珠般的光点,我把车停下来。光点大部分聚集在深处,成团状收拢,像一簇簇球花;小部分散落在离公路较近的边缘,零零散散。我走到草丛边,蹲下身子寻找那些单独的光点。我伸手朝光源摸索,等到有触感了便提起手来——是一只萤火虫。我把它放在手心,它的头不时旋转,而身子一动不动。我转过身,将手心抬起,说,你要的萤火虫。她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比较沮丧地说,你骗我,这不是萤火虫。我说,会闪会亮不会叫的不是萤火虫还能是什么。她说,那为什么萤火虫这么丑?我说,你屁股挂个灯也好看不到哪去。她说,我不是说它长得丑,我是说光太暗了,跟砸在地上的摔炮一样丑。我本来以为这里会亮得跟夜间的城堡一样,每一只萤火虫都是移动的星星……话音刚落,我们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起深处的星空。星星洁白、明亮且晶莹,不比任何城市的月亮逊色。深蓝绿色的银河从裂缝口泻出,两翼裹挟参杂着群星,仿佛浸没在一谭冰泉。时间静止了,在森林中,一切虚构与遐想都显得如此渺小,记忆流逝的错觉似水晶般透明的天空,一览无余。我呆住了,很多想说的话都说不出了,于是便只能继续抬头:星星在跳舞。

安静了几分钟后,我对她说,别看萤火虫整堆整堆的,其实它们是独具动物。跟人类挺像。萤火虫发光除了警告捕食者外,更重要的是求偶。她问,所以光线越亮就越受女生喜欢吗?我说,光线亮只能让别人注意到你,跟她们喜不喜欢没关系。每只萤火虫有其独特的发光模式,频率、长度或颜色都不同,一盏光线既是一种语言,其藏匿的爱情信息的精确性和复杂性人类难以想象。她不停点着头,不知道真听懂了还是没有。

“明年毕业了,你打算去做什么?”她微微侧过身问我。

“我想写小说。”

她听到后一直遮着嘴笑。

“你笑什么,万一在另一个世界我成了大文学家呢。”

“好好好大文学家,那你以后想写个什么故事。”

“爱情。”

她笑得捂着肚子快喘不过气来了。

“你微信里除了‘文件传输助手’还有别的女的吗?”

“当当当然有啊。”

“不是卖校园卡的学姐吧?”

“怎怎么可能。”我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我朋友圈可是有美女的。”我把手机往衣服里缩,故意不给她看。

她抢过去。她的表情冻住了。

“你不会想对我图谋不轨吧。”她后退了一步,手指紧拽衣服。她手里攥的还是我的手机。

“我不陪你看萤火虫这个点我早就陪萤火虫进入梦乡了。”

“那你为什么会有我的微信!”

“啊?是你!”我仔细盯着她的脸看,此刻在夜晚的明星之下,这幅画面简直与她的微信头像毫无二致。“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啊。”

“你不就是想讽刺我本人没照片好看嘛,装什么装。”

“谁说你不好看了。”

她莫名发出一声绵软的“啊”,又把脸转了回去。她开始笑起来,好像想收又收敛不住,再偷偷朝我瞟了一眼过后,她快步走远了。我默默走到车旁边,扶着摩托扶手,对她喊:“我们走吧。”她背对着我,没有回应,但她肯定是听到了。十几秒后,她慢慢晃到我身边,坐上摩托车。

回去是不可能了,我们只能向前开。沿着公路,前进了大约三四公里,我们看到了一片田野,菜地里种着莴笋和萝卜。田野不远处有一座廊桥,廊桥底下是密密匝匝的鹅卵石滩,说明水浅,是下游,我们意识到附近应该有村庄。我们决定在廊桥旁先停下车,找当地居民问问路。这时,夜空落下小雨,我们顺便把伞也捎上了。我打开伞,将伞面大多的面积倾斜向她,同时伞柄朝前,避免太亲密的触及。雾气缭绕的幻觉,使这座若隐若现的廊桥,渗入进海市蜃楼的神秘。蓝紫色的光晕染出了淡淡的朦胧,与河畔留白的缥缈相映。

我们踩着泥土逝去的水滴,在老旧的竹木长椅处留步,聊起彼此熟悉的故事。廊桥内部左右对称,长椅脚边堆满了石料,头顶红灯笼萎靡,我们“被迫”被挤到了中间,世界似乎更小了。漫无边际的闲聊令我忘记了彼此是谁,甚至产生了一种与她熟识已久的错觉。

廊桥出来是一条大街,街道冷清且安静,狂风吹过一些灰尘和雨水,直直打在我们身上。她戴上帽子,把衣服裹紧了。我们躲在商店的屋檐下行走。幸运的是,不远处一家店铺透出了光亮,我们走近,看见招牌上写着“十三香面馆”。店很小,我们选了最靠里边儿的座位。有楼梯能上二楼,楼梯比较隐蔽,我猜测是家和店铺一体的模式——小地方都这样。我点了一碗肉丝面,她点了一碗鸡蛋面,老板边烧边说着什么再晚几分钟就要关门了。我问她喝什么,她说豆浆。我去冰柜拿了豆浆,又取了两张豆皮和一个卤蛋,对她说,我不喜欢喝饮料,我不要了。我们各夹了一张豆皮,然后我把卤蛋推给她,她说吃不下了。正当我说着“我也吃不下”的时候,她用筷子把卤蛋对半夹,一块给我,一块给她自己。她的手法很粗糙,很多蛋黄被挤到了盘子外边,主要是力气太小的缘故。我抬头看她,她正小口咬着卤蛋,仿佛在思考什么。

“明天我不去了。”她突然开口。

“对,反正补考你也过不了,不如给自己放天假休息休息。”

“我说的是工作!”

“不辞职啦?”

“嗯。”她低下头,脸上流露着微笑。

“其实我连明天怎么说都想好了呢,进去先骂一遍那个狗生的……”

“好了好了。”她没让我讲下去。

时间如流,卷入烟雨蒙蒙,化作清淼,落泉滴而成雨。我们留在座位上,听雾,听声,听一场梦;等车,等雨,或者也都不是。按老板娘的意思,从这条大街再往前四五公里就是城区了,那边有地方可以过夜。她困得趴在桌子上,手臂架成一个圈,让我雨停了再叫她。

大概三十分钟后,我摇了摇她的肩膀,没有反应,应该是睡着了。我脱下冲锋衣给她披上——我只剩短袖了。我找老板娘帮忙,将她抬到我身上,我背着她,走过无数屋檐和一座廊桥,终于看见了我的摩托。我小心低下身子,用纸巾拭去座椅的雨水,试图把她平放到后座,但是她不松手,死死勒着我的脖子。我只能背着她坐上去,尽量压低车速。

那天晚上,星云被一股汹涌动荡的蓝绿色激流所吞噬,旋转卷曲的运动使夜空变得活跃。树枝如一团团躁动的火。我也困了,我觉得我做着一个超长的梦,梦里,我和小树在公园,金色的鱼鳞划着波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记得我们抓了好多的鱼,好多好多的金色的鱼……或许,在另一个世界,我们早就已经遇见、相识,彼此熟悉、相爱,等偶然变成必然,时间的永恒变成了空间的扭曲,我们才会明白:“一盏光线既是一种语言。”

就在我想着明天早上要怎么跟她解释为什么把她带回宾馆这件大事的时候——车没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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