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我们去看海

“天亮了啊……你要不……去把窗帘拉一下？”女人用手捂着脸，吞吞吐吐地哼了几句，然后翻过身。

男人走到窗前，在拨开几扇后停了下来，“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海呢。”

“嗯……风吹过沙滩的声音，就像摇晃的铃铛。你说风能到达的地方，海浪也可以停歇吗？不过这么好的天，真难得。”

男人拿出相机，花不少时间调出自己满意的滤镜，从不同角度按下快门。他打开相册，不自觉地往前翻着，翻着……很快翻到了六年前他们的合照。“你看，上次来这里都多久了。”他把相机递给女人。

“是啊，那时候……”

“那时候大学刚毕业，你说你从没有跟别人一起看过海。”男人幸福地笑了一下，这笑又带有一丝温柔的嘲弄，“走吧，逞现在还没有完全日出。”

“走！我们去看海。”随着女人的一句话，他们走出了房间。

他们走到了一个宽敞的地方，清晨温度冰凉且舒适，海风拂过陆地的声响，离他们耳旁愈渐清晰。顺着小街，一直到海岸旁的公路，远方天空已被分割为淡蓝与橘红。他们惊慌于海鸥的匆忙，玫瑰红色汽车也映衬得鲜明，两侧错落的棕榈，随大海的节奏而舞。女人捧着酒店带出的黄油牛角面包，撕成一小小块，喂给街边迷路的鸽子。

过了马路，在黄黑交叠的石墩面前，飞剑划过的流云下边儿，袭来一片碧蓝靛青色海。它如同钻石雕砌的毯，平和而美丽，在光芒下熠熠生辉。他搀扶着她的手臂，缓缓走下台阶，沙滩就隐藏在大海的边缘。女人弯下腰去，捡起一些散落的贝壳，放入玻璃瓶中，接着将瓶口倾斜于大海。波浪推着，水波在内部轻轻荡漾，阳光穿过瓶身，勾勒出一圈又一圈的光晕。这一刻，就是在这一瞬间，男人仿佛看见了一个穿着纯白色连衣裙，梳身波浪纹理卷的少女，以手拉起裙的末端，在落日余晖下舞蹈。

那一刹那，男人居然感到了惊悸，他带着一丝哭腔，又换作镇定的口气说：“这块岩石……是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吧。”

“你在难受什么呀，”女人不经意笑了出来，“这么久的事都还记得。”

“铃铃”——“铃铃”——远方风车静静转动，鹅卵石飞快梦游，回顾与忘却藏在记忆的深处，等待灵魂来唤醒。这真的是梦吗？她的身影竟是这样真实，生动。他忘不了，也不可能忘记。

海柳缀在天空的角落，三角梅懒散堆着。男人依旧记得那天，她曼妙的舞姿引住了他，那朵“白色的海浪”，如同月仙女下凡，又好像新娘的婚纱。当时，她发觉远方来了人，一边慌忙地停下，一边用手捂住脸，而不自觉地靠在了岩石的边缘。

“你在想什么呐？”女人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在想，记忆里的你真美。”

“你是说我现在不美了？”

“大海从不说‘改变’，因为大海的美是永恒的。”

此刻水声更加清朗了，甚至连海底鱼群的移动也明晰。邮轮或是渔船的翻动，卷起千万浪花，推到了少女的脚边。

“自从我残疾了，你就经常推着我看海呢。”女人说。

“因为每次来的时候，你都很开心。”

“真快啊，都六年了，只有你还留在我身边。”

“六年了，我还记得你在夜间的广场舞蹈，在边缘的海滩翩翩地飞掠，与海鸥一起，优美而柔和的痴醉。”男人的脚印填满了沙子，沙子则填满了他整个心，只任凭海风自由地游走，结满了风铃的果实。

六年前，那也是个夏天。

海边的小镇，风总是这么热烈，窗帘被此起彼伏的刮起，又安静的落下。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手术夺去了她的双腿。男人坐在她的病床前边，试图呼吸她沉睡的心跳，她的身体是如此冰冷，连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男人想起她羸弱的身体和憔悴的脸庞，想起那天夜晚，他们在月光下的哭诉。

“我是不是再也不能走路了？”

男人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她已经变得粗糙的头发。“失去双眼不代表不能看见星空，失去嘴巴不代表不能表达言语，因为我们有心，爱可以传递一切。”

“那……那你也会离开我吗？”她不断呜咽着，汹涌的情绪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

“只要大海还在这里，我就永远也不会离开。”他将她扶上了轮椅，“走！我们去看海。”

凌晨五点，黑夜只剩下蝉鸣，和石头路的“咔嗒”……“咔嗒”……在柔软的素辉下，两人的心显得安逸。他们听到了树林的窸窣，听到了逃逸的海浪，他们听到了他们自己，和大海的哭声。

倏忽间，一层黑漆的，反射着光芒的水纹印入了他们的眼帘，他们向大海的方向加速起来。记忆中，尘埃变成头顶的群星，斗转星移，回黄转绿，海边的浪花褪成了一颗颗洁白的沙子。接着珍珠从海底钻出，挂在月亮的头顶，无数随海水漂浮的许愿瓶，变身为翱翔的海鸥。她莞尔一笑，太阳从岛上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