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认识屿的场景,穗无论怎样都无法回忆了,可能正因为这种模糊,几年来对他的印象总是若隐若现。想起大学四年的生活,除了些特别的惊喜或遗憾,好像也再没什么。有时候她觉得大学真小。那年高考结束,她把志愿交给了父母,当他们问起自己对“这个”,也就是现在所读的专业有没有兴趣时,她表示了赞同。事实上,她对任何专业都不了解,同时也不感兴趣——包括她现在的专业。她只是习惯于附和别人,这种可以省去麻烦的方式。
穗从记忆里出来,坐到篮球场外的石椅,交叉着双腿摇摆着。她昨天发短信告诉屿,说自己想找他聊聊。地点就定在这儿。她一度努力去寻找屿先前的模样,可她总觉得回忆缺了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微风袭来,携点儿凉意,冲进股泥土、海藻和麦芽糖的味道。她知道这是夏天的味道。
“你为什么不去参加毕业典礼?”
穗抬起头,发现屿已经坐到了旁边,阳光贴在他的脸上,显得很柔软。她觉得有点尴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明年工作了,总算是告别这里了。”屿抖了抖肩膀,转过脸去。
“你不读研?”她惊讶地说,“那你心心念念的物理学‘小女友’难道也要不辞而别了吗。”
“不合适,我们俩准备分手了。”屿顺着她的话,忍不住笑着。
“你这个人,嘴上那么说,实际上心里都不甘心死了。”
屿站起身,走到体育场门口的洗手台,合上掌心,盛满冰水打在脸上。他想,如果眼前有面镜子的话,脸应该已经泛红了。屿拿纸巾擦了擦手,突然回头望去,穗还坐在原来的地方。他又到自动售货机,买了瓶矿泉水喝起来,一瓶递给穗。她没动,把瓶子立着放在旁边。
“你知道吗,我要去相亲了。”穗躲开屿的视线。“家里安排的,说是我爸生意上的朋友。”
“那人怎么样。”屿又拧开瓶盖啜了口。
“三十三岁,刚离婚。”
屿刚想插嘴的时候,穗打住了他,于是他把话又咽了回去。她换成戏谑般的语气,故意拖着调说:“人家是大老板,有上千万资产的。”气氛安静了一阵。穗接着说:“我早跟他们说过了我不想结婚。而且不管再怎么样,刚毕业也太……”
“哎,那你还是从了吧。”
“我从你个鬼从!”
穗倏地想起来,第一次遇见屿的地方,就是在篮球场外的这把石椅——难怪她对这儿总有种说不上来的亲切。那天时间有点迟了,是个不太热闹的晚上,她忘了究竟什么原因,会让她一个人逛到这里。周围教学楼熄灯了,她记得她走过了一段漫长的夜路,直到球场悠远的白炽灯,传来模糊又柔和的光晕。天呈淡灰色,刚下过雨,空气湿润且舒适,带有植物携来的芬芳。她坐了很久,久到甚至起了不愿离开的念头,她看见最后一个漂亮的三分,结束了如火如荼的比赛。雨后第一缕风,把几片落叶刮到她的腿上,她将它们一一拾起,整齐排列在泥土之中。她以为屿会跟他们一样离去,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自己身旁。印象里,屿对她说了很多话,不过时间太久,她早就记不清了。
“你能不能帮我去相亲啊,你就说你是我,反正别人也不知道。”
“我没你这么好看。”
本来穗只想开个玩笑,这话听得她倒是有些羞怯。她赶忙换了一个话题。
“昨天夜里我一直在想,要是相亲那天穿个睡衣过去,对方不就看不上我了。”她突然激动起来,眼睛差点儿就放出了光。“我不敢跟家里直接说,他们估计也不会听我的。上次我妈还打电话给辅导员,问我在学校里有没有对象,真的很恐怖。”
“你也挺不容易。”
“对啊,我爸妈的脑子里全都是封建主义,整天跟我说什么‘女生年龄小一点无所谓’,‘年轻时做的选择都是错的’,‘门当户对才有感情基础’这些糟粕。”
屿没有说话,他并非完全否认这些观点,但他更在乎穗——毕竟嫁过去的人不是他。曾经他也深思熟虑过一些渺茫而美好的事情,但现实又让他神思惆怅,就像他和物理的关系,连他自己也解释得不够清楚。
“就按照你自己的计划来。”屿说,“我看网上讲,每三件事里面,一定有一件是好事,所以现在的烦恼在明天都会变成好运。”
她听后粲然一笑,然后站起身,跟他说毕业典礼的时间快到了,她还要过去一趟。她一边说着“再见”,一边向他挥着手,最后融入了阳光中摇曳的影子。
相亲当天,穗起床走到卫生间,仔细观察着自己的脸,发现跟平时不太像。她习惯性地拿气垫梳刷了刷发尾,没一会又停下来。她对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甚至有种愉悦的感觉。她把双手撑在盥洗台上,开始向镜子中心靠近,紧盯着自己的眼睛——眼睛里又是一个自己。刷完牙,她将毛巾整齐折叠两次后打湿,往脸上轻轻抹了抹。当几分钟后她走出卫生间,才感慨素日里打扮的繁琐。穗出了卧室,发现父母不在家,便敞开房间门透气。她径直一路向客厅,躺在沙发上,打开了头顶那台巨大的中央空调。她听空调“呼呼”地响着,一绺淡金白色的光芒沿窗帘的缝隙钻进来,恰好照在了她的胸口。她觉得今天是醒太早了。
见面的餐厅开在一处老城区,靠着旁边生态公园,环境相对隐蔽和安静。店名是英文,她看不太懂,猜想应该是主厨或者某些特殊符号的名字。大堂整体显暖调,灯管嵌在墙内,微微透露着淡薄的光。墙体选用浅白色,一些艺术画零散地挂在上面。她注意到音响在播放爵士乐,空中有烟熏木香的气味。
入口旁的等候区,一个男人骤然起身,朝她缓缓走来。他穿着一身浅灰色西服,与胸前酒红色的领带对比鲜明。头发侧分,且长度偏短,顶部散着油光。他表情相当严肃,在可以听见又不是那么近的距离,询问她是不是穗。她点点头,男人立即靠过来,接着礼貌地笑了一下,示意带她去包厢。一路上,男人走在前边,经过她身旁的服务员和顾客则偷瞄着她,当每一盏古黄铜吊灯移动到头顶的时刻,她都觉得自己像舞台中央的小丑。
餐桌正中心,球形玻璃花瓶斜插着几束鲜花,有白色有粉色,她认出了是郁金香。餐巾放在主餐盘上,主餐盘左侧是面包盘,右侧搭配香槟杯。还有几个未引燃的蜡烛。
“你爸爸经常跟我提起你,确实比照片上的还漂亮。”男人突然看过来,穗低下头。“他是一个优秀的企业家,每次总能在风险中抓住机会。不过你肯定比我更了解。”
说话间,服务员端来了第一道前菜。按照“一餐一碟”的规矩,每道菜都要另附上盘子和刀叉。这道菜将海虾汤汁制成鱼子酱般的珍珠状小球,再搭配上脆炸的海藻而成。穗象征性地捞了一勺子,放到嘴里,感到腥味很重。
“我认识你爸爸四年多了,我们一起合作过不少项目,他应该跟你也提到过吧?”
“没有,我不太懂这些。”
“毕竟你是女生,说的少一点也正常。”话音刚落,空气又寂静了下来。
第二道菜是橙香鸭胸肉,先经低温慢煮,再将表皮煎至焦糖色,最后点缀绵密的香橙泡沫和甜酱汁完成。穗从刚开始就有点胸闷,紧接着头晕,男人见她没动餐具,自己也停在那里。
“不喜欢这个菜吗?”
“还好。”
穗把盘子拉到面前,左手持叉子固定住鸭胸肉,右手慢慢来回拉锯。她没有吃,继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直到肉全被切成了一小小块。
“最开始,我跟你爸爸在乌拉圭挖紫水晶。我们先察看山体,湿润的地方用手提钻往里打,遇到岩石,继续钻,如果有水从钻孔和石头缝里流出来,那就意味着有了。”他抬起两只手比划起来,“当水晶形成时,碰巧包裹了一个气泡,而这个气泡里恰好有一滴水。就是说,这滴水已经存在了千万年,不增不减,不大不小,只要这块水晶不破碎……”
这时候,第三道菜“法式千层酥”被端了上来,依次摆在他们桌前。这道甜品每一层均匀铺展着蘑菇馅和松露酱,待烤制后,脆皮便会散发出诱人的麦香与奶香。男人见她切作小块,也学着弄了块小的递过去,但她依旧不动刀叉。
“身体不舒服我可以带你去医院。”
“只是有点吃不下。”
“吃不下就少吃点。”
“不是这个意思。”
“那怎么样。”他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
穗转身打开门,一路小跑到门口。她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在最近的拐角处叫了车。天黑了,她恍惚地觉得时间也过了很久。她瘫倒在出租车后排,望着窗外一簇簇跃动的火光,那些火光逐渐放大,最后变成几个蜂蜜色的橘子,手拉手挑起了舞。不久后,橘子又一个个跳进篝火里,融成一团巨大的火焰。火中开始浮现起刚才的事情,像电影一般,她莫名感到一阵懊悔。到了小区,她特意将电梯按到下一层,然后爬楼梯上去。她轻轻扭动门把手,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正盯着自己的方向。
“顺利吗?”
穗假装没听到,径直往房间里走。
“你穿个睡衣是想干嘛?”她叫住了她。
“我觉得这套好看。”
“就算你再不喜欢别人,也要有最基本的礼貌。”她端起茶杯抿了口,“李总跟我说,你今天要是人难受,可以改天再见。”
“我不再见。”
母亲沉默了片刻,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说:“你看不上人家人家还看不上你,都这么多年了,他人品我们很清楚,正常哪个男的还能迁就你吃饭吃一半跑掉。”
“我没有跑!我只是觉得头很晕。”
“你每次面对事情都只会逃避。”
穗颤栗了一下,立在原地不动。
母亲双手撑着沙发,不紧不慢地站起来,顺手携起自己的水壶,直接朝卧室里走去。一路上她都没有看她。“明天你爸回来了,你自己跟他说吧。”说完她关上了门。
穗跑到卫生间,脱下衣服扔到脏衣篓,先去打开了浴缸龙头。她把洗漱区的灯关了,只留下一些暖色调的氛围灯。她觉得橙黄色很温柔。暖气被调到了最大档,屋内渐渐起了层水雾。她知道现在是夏天,但只有暖气能给她安全的感觉。她把内衣一件件脱下,赤身走到镜前,仔细地看着自己的脸。她很少这样盯着镜子,她始终相信一个人的容貌是不会变的,而今天她却有点儿忘记了自己。她忘记的究竟是现在的这张脸?还是之前无数次重复认证的那张呢?她热起来,捧了把清水砸在脸上,水流顺着她的身体,持续下行,在抵达心脏处惊醒了她的意识。她瞬间颤动了一下,听见心脏不断“砰砰”的警告。
水还未满,她仍旧躺进浴缸里,全身传来一阵刺麻。她努力将手脚向水底里伸,可她仍觉得很冷。这种冷好像早已蔓进了她的骨头。水位慢慢升高,压强越来越大,她又开始晕了。她仿佛看见全身的血液在燃烧,整个浴缸的水像云朵一样将她包裹,最后引入腹部的深处。她想到了屿,紧接着马上又看见水底下自己的裸体,莫名有一种羞耻的感觉。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他,她现在根本就不愿意想他,或者说有点儿讨厌。她稍微起身离开浴缸,取了包牛奶精华液,象牙色的涟漪漫溢着甜腻的奶香,刚好遮住了她的“难堪”。小时候,她还以为牛奶浴就是把超市的牛奶拆开,然后一包一包地倒进去,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起来,而后忽然发现冷意消散了。
回到卧室,穗靠在床屏上,蜷着腿,把枕头搂在胸前。她把灯关了,月亮剩些微影淌进来,在落地窗前流转出粼粼波光。她看着那些柔软又朦胧的丝线,鼻子一酸,眼眶噙出了眼泪。她空出右手抹着泪水,很快又换成左手,可是眼泪依旧不止,好像不断被用力外拉的弓箭,在松手后迅速弹回。她用纸巾稍微擦了擦脸,起身坐在床沿边。她缓缓走向衣柜,在一大堆琳琅满目的衣物里,选了件往常不太穿的,便把剩下些塞进行李箱。平时她会在选择哪些衣服带出门而纠结很久,但今天却相当干脆。整理好后,她小心打开房门,悄悄推着行李箱到外边儿,提前按了电梯。在确认电梯到达本楼层后,再返回去,用最大的力气甩上大门。她抱着沾沾自喜的心情钻进电梯,一路飞奔出小区,按对方发来的地址叫下出租。
车停在一幢老旧的居民楼前,她潜意识撩拨下刘海,把衣角拽了拽。她想起来,刚才忘了问他住几户,现在也不好意思开口了。她慢慢沿着楼梯,把行李箱挨个抬上台阶。她发现之前一直低估了行李箱的重量。才上一层楼,穗就累得不行,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莫名愣了一下,感觉比想象中的还夸张,也正因如此,这套衣服从买来就几乎没穿过。到了三楼,她看见一个门前亮着门灯,她往前走时,门打开了。
“这么晚还过来干嘛。”
“你要不欢迎我我就走。”
“走了你去哪?”
她迟疑片刻,说:“我去睡公园。”
“不管你跟你妈妈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其实你最好还是回家去。”
“你不想让我来还发什么定位?”
“你也没说是现在来啊。”
穗发现对面态度相当认真,弄得自己本来认为“理所应当”的行为也有点儿心虚。她撇了撇身子假装要走,再用余光瞄了一眼他,没想到他居然一句挽留的话也不讲,就这样盯着她离开。于是她又转过来,注视着他的眼睛,说:“以前,有个人对我说,三件事里面……”她故意把每个字读得很重,“一定有一件是好事,但是我今天连续遇到了三件坏事。”
他听后意外笑了起来,挪开挡住门的身体,“看来老天欠你的还挺多。”
穗从走进屋子,在餐桌旁坐下,把行李箱倚在一边。她朝屋顶及四周瞟了瞟,感觉比外表看起来更旧。
“你妈妈知道你走了吗?”
“应该……还不知道吧。”她想那时候摔门声这么大,肯定早被发现了。
“你发个消息回去,他们明天找你找不到会担心的。”
“我手机里有定位,他们知道我在哪。”穗双臂交叉,在胸前搭成一个圆,再将脸埋进去。“上次离家出走,飞到北京,整整三个星期没回家。”
“你爸妈心也是真大。”屿在她对面拉了张椅子坐下来。“他们都不劝你回去吗?”
“资金被他们断了我就回去了。”
屿苦笑一声,也学她趴在桌子上。穗先去卫生间冲了冲手臂,再由着老习惯顺手翻开冰箱,只找到些发皱了的卷心菜和胡萝卜,还有几个鸡蛋。屿转过头,问她饿不饿。她说,已经一天没吃过饭了。
屿支起炒锅,拧开煤气,火焰“呼”的声窜起,她既而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厨房不大,也挺破的,毕竟出租屋都这样。油烟机沾着发黑的油污,是不太容易清理的那种。木桌有一些细微的刮痕。碗筷整齐摆在灶台左侧,她没想到屿是那类传说中“吃完即洗”的人。还有,她努力没在屿带围裙的时候笑出来。
屿先在锅中放一小块黄油,用小火煎嫩姜片和香菇,然后倒入清水转大火煮沸。等水烧开,加入挂面搅散,配一勺生抽,少许盐和白胡椒粉做调味。最后挑出生姜,撒上葱花和几滴麻油完成。他把面条捞进一个不锈钢碗,端给坐在桌前的穗。面条顶层均匀铺展着卷心菜碎、豆芽和蛋花丝,穗还下意识想到了冰箱里剩的半截胡萝卜,她还以为他会把那个也一起加进去。面很烫,她夹出一段吹了吹,小口放进嘴里。那一刻,舌尖仿佛跃进了春日清晨的露水。穗说,没看出来你还挺会做饭的。屿回答她,饿了什么都好吃。
穗先进了卧室,换上屿给他的睡衣,与其说是睡衣,其实就是宽松点儿的外套。她没想到他的衣服这么大,两只白色的袖子长出来,简直像个幽灵。她举起手臂闻了闻,衣服是一股洗衣粉的味道,她庆幸自己刚洗过澡,身上还留有牛奶香。她往外瞟了眼屿,屿还在厨房里洗碗。
不久后,屿回到房间,另拿了条毯子和枕头,在穗旁边躺下来。她本以为两个人会很挤,没想到还刚刚好。关了灯,气氛显得更安静,穗悄悄睁开眼睛,望向天花板。一些星星图案的贴纸,在稀薄的黑暗中闪着荧光。这时候,屿突然翻过身,他看见了她也没睡。
“呐,”穗也侧身到他这边,拉了截枕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
“晚上,篮球场外边儿。”
“嗯……那个时候你都说了什么。”
“问这个干嘛?”屿卷了卷毯子。
“因为我总觉得,我对很多事情的印象有偏差。”
“这很正常,过去太久了,我也忘得差不多了。”
穗沉默了一会儿,说:“果然你是来搭讪的。”
屿猛地坐起来,呛得咳嗽了几声。“明明那天是你一个人坐那儿,又这么晚了,我就好奇过去问了一句。然后你说你心情不好,好难受什么什么的,把我吓得不行,以为你有抑郁症,最后陪你聊了好久。”
“你这不是记得很清楚。”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屿翻身回去,闭上眼睛,把毯子边缘拉至鼻尖,说:“我要睡了。”
“我也是,明天还要早起。”
“为什么?”
“因为我困了。”
“为什么你要早起?”屿这次语速很快。
穗顿住了,嘴角微微翕动,回答他:“赶上海的动车,明天早上九点。”穗反复揉搓着被角,布料被捏成了毛球状。“我发小去年毕业后,找她父母要钱去那边弄了家面包店,她从小就喜欢那些东西。不赚钱,还贴进去挺多,不过她倒也无所谓。有时候真的还挺羡慕她的。”
“没想到你居然喜欢面包店。”
“你才是面包店,你全家都是面包店。”
穗莫名感到生气,转过去背对着屿。她还有好多的话没说,她还有好多的事情想找他商量,但现在又不愿讲了。之前,她其实一直犹豫要不要把去上海的事情告诉屿,她特别害怕自己又被当成了离家出走的小孩。逃避吗?她想,“你每次面对事情都只会逃避。”这句话又在她脑中回荡了起来。她迟迟没有睡着,她知道屿也没有睡着,但是她结束了对话,她知道已经结束的事物是不会重头开始的。
第二天,穗从睡袋里醒来,听见远方断断续续的风声。她透过窗户望向帐篷外边儿,只有一群呼啸而过的雪花。“暴风雪要来了!”说完她拼命摇着屿的肩膀。屿没反应,反倒是睡得很沉,他继续搂着穗。“快醒醒,你不跑我还要跑呢。”屿还是没动静,穗发现他抱得越来越紧,自己开始呼吸困难了。“暴风雪,真的是暴风雪!我们都会死掉的。”声音越飘越远,直到再也不能够听见,随着她纤细的灵魂一起,飞往了模糊的天空深处——她的梦醒了。
起床以后,她先去关掉了空调。她看见被子在床上扭作一团,才明白昨晚做梦的原因。她环顾四周,发现屿铺了一块凉席躺在地上,好像是被她糟糕的睡姿挤走似的,有点儿情绪复杂。当她瞧见屿身上披着的薄毯时,身上竟也侵入了寒意。
屿还没醒,她把动作放得特别轻。穗稍微理了理被子,把换下来的睡衣放到床上,便离开了家。天刚放出蓝白色,距九点还有两个小时,她决定坐公交过去。到了车站,穗本能地确认了一眼行李箱和背包,但总觉得少了什么。她坐在候车椅上,注视着电梯,很快开始检票了。她依旧坐在原地,等到最后一个人走进检票口,才缓缓起身。天桥上,将近中心的位置,她倏然往回望去,又转过头。
列车已经进站了,她双手撑着行李箱,站在地标点前。人群陆陆续续拥进车厢,站台等待的乘客越来越少。她看见乘务员向她走来,并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但她发现声音并不来自这里。她的视线随即投向楼梯——她看见了屿。
“女士,列车马上就要启动了,请抓紧时间。”
随着车门闪烁起灯光,列车发出了最后一声短暂的嗡鸣。她快步跳进车内,而后立即回头,屿已经到了门口。一瞬间,她脑子里掠过了无数多感人又做作的台词,最终在这一刻层层堆叠。她看见了他,然后,她看见门板缓缓向中间并拢,玻璃窗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