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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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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康乃馨

                 

  清明的雨,融化着些许春意,朦朦山间,赶不走苏醒在旺盛的绿青。春和景明,万物复兴。晴岚手捧花束,走在空空的石阶之上。

  愈往高处,雾气也愈发氤氲,山的坡度开始变陡,他略微感到一点儿吃力。两旁杂草蔓延向路中,水滴凝在上面,像结着一块块冰。他停下来,用手指抚过额头,抖了抖头顶的雨珠。他的鞋帽已经被渗湿了。

  继续往上,到达一处平缓的大理石路面后,晴岚不自觉仰头眺望向天空——眼前一片雪白,朦胧而模糊,大概是春季的阴霾。听着排水渠间流动的嘶响,他凭记忆行进至墓碑前边,一阵陌生的气息涌入了他的心脏。他的血液正剧烈燃烧着。多少次,他曾经到过这个地方,在梦中或另一个世界。

  这座坟墓已经度过一个春夏秋冬了,花岗岩石光洁且平整,封土周围密密匝匝的乱草,在红壤对比下显得浮躁。晴岚走到碑盖前,先用扫帚清了清尘屑,使其露出原本的浅灰白色。他点燃檀香骨料研磨的香火,接着摆上苹果、橙子和糕点,最后斟了一小杯白酒。当伸手拿纸钱和打火机时,他想想又收了回去——怕她不喜欢。随后,他轻轻弯腰,将两朵手工编织的白色康乃馨放在祭台中央。它们是那样的干净纯洁,天真甜美,晴岚想着,即便花朵会随着时间枯萎,而他带去的,却是永不凋谢的美。

  墓碑面向余晖,在日暮的终点下矗立。

  “哥,你不是说那个鸡用完了就可以带回家吃吗?”弟弟拉了拉晴岚的衣袖。

  他缓过神来,看向供奉的鸡鸭鱼肉,发觉时间已经久了。他掏出塑料袋,准备把贡品装起来。

  “不留一点吗?”弟弟问。

  “放在这儿会浪费的。”

  “那姐姐吃什么?”

  晴岚突然愣住了,紧接着温柔地笑了一下,对他说:“你刚才烧香的时候,姐姐就已经收到啦。”

  弟弟看起来发怵,后退了几步,又走回来,压低声音说:“所以姐姐住在这里面吗?”

  “可不是呢,姐姐她住在遥远的太阳那边。”说着他指了指天空,“那里啊,比你的学校还大几百倍,到处挂满了彩色的水晶和宝石,满都是幸福的人。”晴岚假装说得很厉害,听得他眼睛瞬间滚烫了起来。

  “哇——那姐姐一定是个善良的人吧,我们老师说,只有好人以后才能去天上。”

  “善良……吗?”他偷偷笑了一下,“该怎么说呢,她就是那种……从不生气,对谁都好,帮别人的时候不考虑自己……即便受过委屈,也还是愿意相信真诚。”晴岚说到这儿有些梗塞,他不能继续了。沉默一阵过后,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等你长大了,我就带你去见她。”

  “好!你不能说谎的。”

  他们站在悬崖边,看夜色刚露出眉梢,雨声急匆匆倾泻而下。晴岚把伞递给弟弟,让他先下山去。

  “哥你不要吗?”

  “大人是不怕雨的。”

  晴岚目送着弟弟,沿青苔石阶一步步离去。他不时害怕地回头,晴岚则微笑着挥手招应。

  很快,雾气将他们分开了。

  他转过身子,慢慢移动向坟墓,莫名噙出了眼泪。雨水由风倾斜着落下,他的视线也随天空一样模糊起来。他单膝跪在墓前,以炙热的嘴唇抚摸她留下的余温,恍惚之间,片片断断的思绪随着胃酸一并升起到高处——这样的隔离感令他隐隐刺痛。他说了很多,也忘了很多,直到黑夜沉落的暮色,渐渐抹去他单薄的影子。

                 

  “这么晚了,还坐这儿干嘛呢?”

  “看星星。”

  白颜纱朝头顶望去,只看见一片乌黑。

  “云层那么厚,快要下雨了。”她注视着天空,湿气令她有些闷热。“天气预报说,雨会下到明天早上呢。”

  “是嘛……”

  “这个季节的雨细,听起来很舒服。”

  “有安全感。”晴岚补充道。

  “是啊,记得小时候怕鬼,一个人不敢睡觉,感觉雨在滴滴答答的,鬼就不敢来了。”

  “那现在呢?”

  “现在当然……”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现在不想跟你讲话。”

  这时河面吹过一阵凉风,将几片叶子刮入亭内。晴岚不自觉哆嗦了一下,转头看向湖面中心——波纹一圈圈泛起,荡漾至边缘消逝。

  “你还想待多久。”她换了种语气,有些认真地说。

  晴岚没有回答。

  “到时候下雨了。”

  “下雨就下呗,我也挺喜欢雨的。”

  “谁问你喜不喜欢了。”她侧过身,停顿了几下,从包里拿出伞。“我就这一把,你回寝我可以带你。”

  “要回你自己回。”

  “怎么,分手啦这么伤心。”

  “哪有什么分手。”

  晴岚站起身,走到亭子的屋顶底下。她挪步至跟他并排的位置。有几滴雨飘在他们脸上。

  “我乱说的啊,你不会真被甩了吧……”

  “没有,”他忍不住笑了笑,“都说了没有这种事。有时候就会喜欢自己一个人出来,看看风景啊想些事情。”

  “想未来的事吗?”

  “可能吧。”

  他靠着檐柱,看见雨水从屋檐垂落,在地面溅开一圈圈水花。草坪灯淌出光亮,使弥散的雾气更加分明。好像一切都消失了,他想着,好像世界只剩下了他们。

  “你当初为什么选择学医?”她突然开口问道。

  “好赚钱。”

  “无聊。”她假装嫌弃地撇开视线,“我还以为你会有正经一点的回答。”

  “那你呢,难道你还想学医拯救世界?”他觉得自己有点讲重了,又解释说:“不是有个段子叫,鲁迅弃医从文,孙中山弃医从政,只要弃医了什么都会好起来。”

  她听后微微抿了抿唇,接着捂起嘴笑了起来,说:“你也弃医去吧,做别的赚钱多了。”

  “才不要,都学到这儿了,弃了前面不都白学了。”

  “白学又怎么样,难道没有成果就没有意义吗。”

  “没错,”他的语气跟着急促起来,感到胸口一阵闷痛,想起了过去的事情。他并非否认她,只是有点儿跟她较劲儿的意思。“在科研上,你发不了论文发不了期刊,就相当于全部是零。”

  “呵。”她解开伞绳,捏住柄抖了抖伞骨。

  “你要走啦?”

  “雨小一点我就走。”

  “现在正大呢。”

  “嗯,打扰到你了真不好意思。”她在与他隔了个空的位置坐下来。

  他本来想说些什么,嘴动一半又停住了。于是他们望着雨簌簌地落下,最终形成一道透明的帘幕。

  “其实……”

  她听到他的声音,把脸转了回去。

  “其实聊聊也挺好的,至少认识了很多想法。”

  “好在哪。”她浅浅笑了一下。

  “好在有人陪我一起挨冻,不然刮风又下雨的,我一个人已经被冷死了。”

  “噗嗤,你做梦做出幻觉了吧。”

  “做梦在哪。”

  “别学我说话。”

  湖心水位涨上来,树枝摇出沙沙的声音。

  “我刚才在想,有没有可能以后,肺癌也像天花一样消失了。”她说。

  “当然有可能啊。”他无意应了一句。“你有亲戚得肺癌了?”

  她沉默了许久。

  “抱歉,我不该问的。”

  “没事。”

  “所以你在为这个努力吗。”

  “我觉得我都算不上努力……”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的想法很好呀,治病救人,本身就是我们的理想。”

  “可是肺炎很难治吧。”

  “治疗难度不能一概而论,在临床上,大部分肺炎相对好治。”说完他瞥了眼她,“怎么啦,你学医是为了这个啊,以现在的技术,肺癌都基本可以康复的,甚至没有后遗症。”

  她眼神飘了一下,捻手指挫着衣角。“这样嘛……我知道了。”

  风越来越强,长椅边积满了雨水。她把双手蜷在胸前,无意识朝身边靠了靠。她觉得轰鸣声比之前更大了。

  白颜纱小幅度张开手,快速摩挲着手臂——热量使她稍微温暖了些。忽然,一股冷意触到皮肤,她身子一僵,不由打了个轻颤。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指尖已经被轻轻攥住了。她心里有点儿忐忑,又有点儿尴尬,不敢将目光转过去。一丝丝血液进入心脏,脑子发晕,连耳边风声都慢了半拍。

                 

  凌晨漫无的风,在冬季尘埃中褪去。摇曳闪烁的橙火,渺渺微茫如莹。晴岚在玻璃流动映射的光晕中,看见了白颜纱酣睡的脸。街道像一片漆黑的海。

  他们走下出租车,发现大门已经关了,主楼周围黑黢黢的,像几堆废弃的机器。于是他搀扶着她,朝保安亭微弱的白炽光挪去。他们直接通过了安检,保安没说什么。

  凌晨两点,急诊室门口仍旧忙碌。婴儿的啼哭声,药品的摩擦声,以及消毒水浓烈的气味……人来人往,抱怨吵闹,一切都是这么自然。

  他们找到靠墙的角落,不锈钢座椅带来一缕冰冷。他抚摸着她的额头——很烫,或者说很温暖,仿佛血液的温度在涌动,一路从心脏蔓延至头顶。她抬起头,双眸紧盯着他,他同样也回以视线。他觉得她今天的眼睛很美丽,乌黑又明亮,只是带有些哀柔。他思考着“哀柔”这个词语,不知道究竟是哀伤,还是温柔更多一些。他问她还难受吗,她没有回答。他突然想到她近乎撕裂的咽喉,他为自己贸然的开口而内疚。

  随着响铃的通知,他们结束了彼此的梦境。她比他预想中更快地站起身,然后对着他笑了笑——他从这笑中看出了不屑和嫌弃。他跟在她后边走进诊室。

  “多久了?”医生看向她。她仅用微笑来回应。

  “她喉咙不太舒服。”晴岚代替说。

  “你应该……知道的吧?”

  “她的病我知道。”

  医生抿了一下嘴唇,挤挤脸颊,把试图出口的话赶着往回咽。“等到早上六点,你们去做个手术。”

  “已经很危急了吗?”

  “这个……也说不上。总之你先……你早上先去。”

  “好。”他的眼前瞬间一阵空白。

  他们等待在手术室门口,透过落地窗的大玻璃望向天空。夜晚的星星很少,只剩几朵小小的光芒,在远方静静地守望。她很快睡着了。白颜纱整个人倒在他身上,嘴里还叨叨念着些什么。晴岚看着她,因能听到脉搏的跳动而心安。在某一瞬间,他总是毛骨悚然、害怕至极,而从不敢想象——因为人类不过趋利避害的生物。不久,他也觉得晕了,开始慢慢阖上眼睛。黑暗中,他看见一只蓝色的蝴蝶向他飞来,在到达鼻尖处停下。几秒后,它又立即向上,一路飞向夜空顶端,翅膀融入了遥远而蜿蜒的银河。银河如同一道道冰湖蓝色的火焰,正在生生不息地燃烧……

  五点半,天空开始转亮,整个灰得湛蓝。云层稀薄,排列为小波纹状。喜鹊鸣啭着,曙光从房顶延伸开来,迸出道道金色而柔和的光辉。白颜纱醒了,她摇了摇身边的晴岚。

  他们走到门口,一阵清爽的凉风袭过来,她不由自主地将手臂靠在头顶。风和影子都没有动,直到太阳缓缓迁到他们身上。光斑晕在她的眼眸里,像被夜色浸没的琉璃。

  “你看那个。”她伸出手指。

  前方是一簇粉色的绣球花,还有数滴晨露在叶片上。

  “粉色好轻,你不觉得吗?有点儿害羞的样子,像心脏被锤了一下。”

  她走到枝旁,用手略微托起花瓣,一会儿又放下来。她扭了扭脖子,把垂落的头发撩到肩膀后边儿,深呼一口气,紧接着闭上眼睛。他也学着她闭上了眼睛。

  “诶,你说这些花,它们为什么要开呢?”白颜纱忍着沙哑的嗓子说道。

  “当然是为了见到你的美。”

  “什么见我,你说反了吧。”她忍不住笑起来,“能让人看见,确实就是花的幸福了。即便最后会凋零。”

  “凋零了就交给地球母亲了。”

  他们一齐看向对方,不知不觉笑了。

  进手术室前,晴岚做出拥抱的姿势,她见这么多人看着,只让他搂了几下便推开了他。在气密门关闭的刹那,她回过头,冲他得意地招了招手——那是他对她的最后一次印象。

  几小时过去,随着“手术中”刺眼的红光熄灭,转运车被推了出来。他看着面部苍白,神情晦暗而凝重,眼尾的血丝彻底压倒了她,如果那是她曾经的红润。

  “抱歉。”

  他只等来了一句“抱歉”。

                 

  晴岚独自踱步在风中,叶落吹旋脚后,黑夜与他一齐旋转。枝干秃了,凄风像一根根刺,扎得他手背生红。他脱掉围巾,脱掉夹克倒在地上,细数起片片生命——他为叶子的美丽而惊奇。路灯模仿出他的影像,他看着它,不明白谁才是谁。

  走过一段模糊的夜路,商业街隐约浮现在尽头。保安站在街口,重复着“电动车不得入内”。他跟着人群,人群也跟着人群的影子。光线在他的头顶摇晃、盘旋,最后变成一只只蝴蝶飞向天空。有时候,他的影子走在前面,走着走着便消失了。

  远处,他听见歌声,人们聚集在舞台下边儿。一盏盏橙色的灯笼浮在水面,水面上是荷花和气球。光漫进去,波纹也漾起了暖色。过了桥,两侧支着卖手环、发饰的小摊,彩灯缠在架上,投出斑驳陆离的光晕。他远远望着,想起曾经——他们路过一家明信片店,他随口调侃道,说现在谁还买这些。那时候她却对他说,明信片代表了一种特殊的情感。

  他趔趔趄趄地穿梭在街道,气氛多了些许雾气。天空暗下来,周围人隔开距离,撑起一把把伞。他觉得拥挤——觉得心底空了什么。

  “爸爸,我想要那个金色的……”

  “你觉得这件好看吗,到时候……”

  “我跟你说,我前男友之前……”

  “哎,走不动了,我们找个……”

  “分了就分了,反正我本来就没有……”

  一阵风卷过,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他走进一家酒吧,听见雨点在身后哗哗作响。角落里,灯光似血液沉重,空气中酒精的辛辣,香水的甜腻和烟草的焦苦混杂着。偶尔射过几束彩色的追光,在他的面前逐渐暗淡下去。

  “兄弟,咋一个人啊?”隔壁桌的男人坐过来,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躲雨。”

  “有心事吧?正常谁来这儿躲。”

  晴岚沉默了片刻,说:“女朋友走了。”

  “猜到了。”男人从口袋掏出香烟,给他递上。“玩骰子吗?”

  “来。”

  他们从桌底拿出骰盅。

  “谈多久啦?”男人摇了摇骰盅,盖在桌面上。“三个五。”

  “三个六。”他说,“两年吧。”

  “四个……额,大学毕业分的?四个四。”

  “算……也算是吧。”他发现对方误会了“走了”的意思。“四个五。”

  “五个五,再跟我开了。”

  “五个六。”

  男人做出抬手的动作,示意打开。一边是三个六带一,一边是一个一。

  “行,这杯我喝了。”男人将酒一饮而尽。“继续,你叫吧。”

  晴岚将骰盅托在手心,既而猛地压下去。“四个三。”他盯着桌面一动不动。

  “兄弟,别想多了,毕业季分手正常。”男人重新打开骰盅看了眼,“四个六。以后你就知道,校园里找的往往都不合适。”

  “嗯。五个三。”

  “世界上漂亮的女人多得是,别总在一颗树上吊死。就说我前任吧,俩月,”他比出两个手指,“分了,结果下一个更好。有失才有得,你说是不是。”他拿开瓶器重新起了瓶酒,“六个三。”

  “七个三!”

  “这么大,你豹子啊。”他说,“开了吧。”

  晴岚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三个三。

  他端起酒杯,犹豫了一下,随后整个灌到嘴里。他开始手脚发冰,视线晕眩,胃里一阵恶心。酒精从喉咙涌上来,他抓住垃圾桶吐,直到最后仅剩些酸味。

  “好了好了,吐了就不能喝了,身体要紧。”男人说,“我朋友叫我,我先走了哈。”他朝他摆摆手,消失在了门外。

  晴岚靠在座位上,点燃香烟,对着空气缓缓吐了个烟环。被灌醉倒地的女子,和肆意亲嘴的情侣则引起了他的注意。冰块抖动着,摩擦杯壁发出哐当的轻响,碰撞一深一浅,如同冰层断裂。光球旋转至杯口——水面亮起来,如同燃烧的原野。他盯着舞台一颗颗粉嫩的珍珠坠落,在荧光棒耀目地闪烁下舞蹈:简短的裙摆,赤裸的身体……立体音震耳欲聋的炮响下,他的理性被层层击垮,好像弹珠在肠胃间碰撞,蚂蚁爬满了血管。

  他猛然想起一个新闻:在云南农村,女孩误把白毒鹅膏菌认为大白鹅膏菌食用,送去医院时已经肾衰竭。手术费昂贵,存款不足以支撑治疗,她的父母卖了家具,借满了钱,但女孩最后还是去世了。三十万,生命只不过延续了几天……

  很长时间,周围似乎加速了步伐,而过去的日子不再察觉。无数次他梦见过她的命运,只有此刻,它们毫无疑问毫无保留地成为了现实——一切来得太快,以至于他觉得,那不过也是个做的长久的梦。

  最好是分手了,最好他永远地恨她,离她而去,那样便少了折磨。每当他牵起一个异性的手时,每当他在缠绵的月下与姑娘亲吻,他都想起了她——她的体温,她的气味,她的眼睛和她的一切的一切,令他产生了陌生的感觉。他记得太宰治说过:“在我眼里,妓女不算人,也不算女人。”如果世界真的存在一个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女生,他又难以接受这样残酷,而无法否认的事实。他不愿争辩,不再挽回,因为挽回也不过重蹈覆辙。他血液的凝结原已经配对给了她,一旦有不合适的血型出现时,就会寒战、休克,发生严重的溶血反应。但现在,他已然不再爱她,但他曾经又是多么爱她,就像他无须争辩一样。

  “你为什么在这儿,”听见声音,晴岚抬起头,他看见朋友站在自己桌前,“你过几天不是还有复试嘛。”

  “复试我不去了。”

  “你已经被录取啦?”他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来。

  “没有,我不去了。”

  “为什么你要这样?”他怅然地说,“家族性遗传肺癌,你知道的,她原本就活不了多久。”

  “谁会知道她那么快!”

  突然一阵死寂,周围顾客的视线纷纷聚集过来。

  “我学了一辈子的医,我谁也救不了。”

  “不要这样说。”

  “我所有的坚持都没有意义。”

  “你去参加复试,替她把没学的学下去就是意义啊。”

  他的喉结滚了滚,说:“让肺癌消失,这种幼稚的事情,一直都是她的想法。”

  “那你为什么还要选这个方向!如果她听到你这样说,她不会比你更难过吗?”朋友的语调骤然激动起来。

  “她已经死了,你清楚一点。”

  “想陪她你也去死啊,你要是觉得这样就能换她回来,这样你就算对得起她。”

  “死?我死了也是下地狱(她在天堂),就是我今天死了,我也不可能再见到她!”

  他拍桌而起,甩手将酒瓶像多米诺骨牌般推倒在地上。一时间,恐惧的目光,尖锐的残渣和玻璃瓶绝望的哀嚎声统治了这里。音乐停了,十几个保安迅速围成一个小圈,伸手隔开涌来的人潮。朋友见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牵着他离开了这片“地狱”。

  他们回到大街上,顿时的崩溃如狂风骤雨一般把他的情绪倾泻出来。他的身体开始震颤,燃烧着,四肢脱离重心而漂浮,仿佛要从一块生锈的钢铁中挤出泉水。

  他大哭起来,声音变得沙哑模糊:“她说她不想让别人痛苦,而这痛苦却将她折磨至死!上帝啊,她一定是帮别人承担了这一份,她不想要健康的生命吗?凭什么她不能像别的女孩那样,凭什么只有她在最美丽最青春的二十一岁,死在那个阴暗冰冷的坟墓之下!”随着耳鸣的爆炸声响起,他的面前迅速堕入了黑暗。经久不息的咳嗽攫搏住他的咽喉,涕泪交零的重量直冲下淌。旋即,全部感官骤然变得敏锐了,他晕倒在路旁。

                 

  夜晚,天空褪去了冰色的蓝。灯盏透出橘黄光,像扩散在大气中的蜂蜜。晴岚往书桌放上一块扩香木,滴了几滴柠檬香薰。浴室传出水流的声响。

  窗外灯火璀璨,车流奔腾,市中心建筑显得高大。他觉得冷,便调高几度空调,当听见风机停止运转时,他又产生了失落的情绪。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开始容易考虑一些遥远的事情,即使他坚定地这些认为并没有必要。

  晴岚坐回椅子,打开笔记本电脑,选了一首平日里常听的爵士。然后他倒在靠背上,使劲眨了眨眼睛——他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了。

  “还在学呢。”白颜纱从背后环脖搂住了他。

  “听音乐。”

  “冷爵士吗?有点像比波普的衍生。”

  “比波普对了,不过这首是波萨诺瓦,算不同的爵士分支。”

  她倏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啊。”

  “没,看你认真的样子不习惯了。”

  他们共同站在窗前,看暖风渐渐模糊了玻璃。她用手指来回摆动在雾气,画成一朵心形。

  晴岚盯着那颗点点的“心”,小声嘀咕道:还记着呢,至于这么恨我吗。

  她说,你还敢说,那天你用康乃馨在操场摆出一个心形,同学都以为是谁母亲去世了。

  他说,我不是把你叫来了?

  她拔高了声音,说,谁会知道你要表白啊,不就是因为我这个傻子来了,别人才会有这个误会。

  他们吵吵闹闹争执着,与大街吵吵闹闹的喧嚣融为了一体。无数颗展开双翅的星星缠绕在圣诞树外,茸茸的枝叶挂满了银铃。他们想起了今晚的蛋糕;他们想起了平安夜人群的热闹;他们想起刚才经过礼服店,她开玩笑说婚纱还是只穿不结婚最好,他居然真的带她去试了。一进门,店员默契地围过来,夸他俩天生一对,即便清楚是套话,但她依旧没有放弃逃入地底的想法。

  躺在床上,陌生感凭空添了些不适,他们的距离从枕头到被子那样清晰,却又在肩膀与肩膀之间迷失了方向。晴岚听着她抑扬顿挫的喘息,不久便消失了睡意。他坐起身子,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细腻的触觉竟是这样的温和、柔软,简直叫他怀疑现实的虚伪。紧接着,鼻边传来一股淡淡的柑橘香,像刚冲泡的牛奶,又像带点儿草木气息的薄荷。他不明白这是女生特有的味道,还是香水或者身体乳。月光从缝隙溜进来——他抬头盯着窗帘,床铺的即视感愈演愈烈。

  忽然,呼吸声停止了,她翻过身,手臂一阵颤动,紧接着咳嗽起来。晴岚打开床头灯,一只手握住她的掌心。

  “你没事吧?”

  “嗯……谢谢你。”

  “明天我带你去医院。”

  “别,我不喜欢那里。”

  “你最近咳得越来越重了。”

  “有时候就会这样,总有状态不好的时候。”

  “真的吗?”

  “真的。”她笑了笑,伸手抱住了晴岚。“小时候我坐在病床边,看见母亲半夜醒过来,一直咳一直咳,自己又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了。我觉得你跟我那时候好像。”

  “你母亲……最后是去世了吧。”他稍微停顿片刻,“对不起,但我很在意这个。”

   “是。”

  “我们明天去医院。”

  “不要。”她朝床边挪了挪,“难道你觉得我有肺癌?”

  “你都没有为什么不去检查。”

  “就是没病才不去啊!”

  她突然低下头,一只手紧紧按在胸口上。先是几声压抑的闷咳,而后变得急促,肩膀随着咳动剧烈颤抖起来。晴岚被吓到了,他感到心脏划过一丝丝刺痛。

  她立即转移话题:“你当初为什么要送我康乃馨?”

  “能给女生的花,又不会被别人误会的,就只有康乃馨了。”

  “误会什么?”

  晴岚把脸转了过去。

  “可康乃馨不是送长辈的嘛。”

  “花的价值都是人类赋予的,好像玫瑰必须代表爱情,康乃馨只能象征母亲。明明每一朵花本身,都有沾着露水的鲜活,有风里摇晃的温柔,有从蓓蕾慢慢舒展的生命。”

  “这个我赞同。”她说,“你要是最后没被人误会我就更赞同了。”

  她掀开被子,脸热得有些发红,像未成熟的苹果。他也移过去身子,把指尖放在她的手背,如同幼鸟掠过一片羽毛。下一秒,两人的嘴唇开始贴合,依次用舌头写下“LOVE”。温度从发梢蔓延至耳根,再扩散到肩膀的锁骨。因缺氧而断联几秒后,他又一次吻了上去。这一次更加剧烈。她的舌头蜷缩在那儿,由他拨动和旋转,直至最后轻轻吸吮着。

  她的喘息加速,身体无意识收缩,一股眩晕的感觉充斥于大脑。他沿着外衣一排排解除束缚,再将食指和中指伸进文胸背扣夹住,摁住金属钩往外推——水滴状的胸部撑开来,像两串易碎的葡萄。他们呈两条平行线状,激情的闪电从谷底飞跃至头骨,又化作连绵的浪潮,一遍遍翻涌起伏。

  遽然间,她开始了剧烈干咳,随着呻吟,随着嘶声,音量逐渐变小、变弱,喉咙好像被刀刃割破。晴岚停下来,把矿泉水递给她,又拿起被单,选了个不会掉落的角度搭上。她不断呛咳着,逆流而上的水流翻滚在嗓间,大口深红的血液从嘴角溢出——血,鲜红的,奔腾的血,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血。他面部苍白,浑身直冒冷汗,只是默默地把她搂在怀里,像搂着一团火焰。

  血液淌出她粉嫩的唇边,流过白皙的一览无余的肌肤,再点染上红晕的乳房。她的身体直立着,像河流,像一片柔软的山峦。它们顺流而下,流经过垂落的发梢,流经过冰冷的指节,流经至床单的褶皱,最后进入到晴岚的心里。

  “医院!我们去医院……”

  他拉起她的手。

                 

   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轰响,一个中年男人闯了进来。

  “院长,这个情况您看一下。”男人把报告递过去。

  “家族遗传性肺癌……IIB期……”

  “肿瘤包绕在主动脉附近,手术的话,难以完整清除……”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他和院长对视了一眼,顿了顿,说:“患者留在医院保守治疗,寿命还可以延长几年。”

  “我明白了,”院长把报告扔到桌上,“你叫人去准备一下,时间不能再拖了。”

  “要手术吗?可是患者的情况很……”

  院长打断了他。

  “我承担一切责任。”话音未落,晴岚的背影便消失在了门后。

  这条走廊不知道已经经过了多少岁月,墙皮脱落的形状,或灭火器生锈的痕迹他依旧记忆犹新。每几个失眠的夜晚,当心脏无法克制的疼痛找到了他时,他便会兜出来逛逛。他习惯了不穿外套,他习惯了把走廊的窗户锁上——因为他怕冷;他习惯了独自走到阳台,用老旧的打火机点燃烟丝;他习惯了不过肺,仅看着一团团白雾升空,弥漫消散的模样。他扶着栏杆边缘眺去,迎面是一片紫黑,又带点儿暗橙色调的星空。光芒星星点点,仿佛一朵朵静谧的,生长在城市的橘红花。他与它们一齐等待着开放。他记得圣诞节,每年在这儿就能瞧见圣诞树,听几首商场步行街传来的音乐。灯火稀疏,行人微渺,他总觉得自己生存于世界之外。那究竟又是什么世界?他发现少了什么,莫名回头望去——身后竟空无一人。是只有他,还是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回过神来,眼前是最后一个弯口。他挤了挤脸颊的微笑,把挂在手臂的白衬衫披上。在停顿片刻之后,他踏向前方。

  角落里,一个骨骼瘦弱,全身痉挛的男人站起身,突然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医生,我的女儿没救了吗?他说着,衣服松垮脱落下来,泪水布满了脸庞。他意识到不太礼貌,又马上放开了手。

  “一定会好的。”晴岚哽咽了一下,对他浅浅点头。随着“手术中”刺眼的红灯亮起,他快步走进手术室。气密门缓慢又沉重的推拉声压倒了整个空间。

  二十一加二十一年又是多久呢?晴岚想着,如果存在另一个世界,她大概早已淌过了两个生命,两份人生,无论是有他还是没他的世界。他拿起手术刀,细细听着这位女孩的呼吸与心跳。渐渐的,她的呼吸慢下来,变得没有了声音。他也停止了自己的呼吸。刹那间,女孩的眼角微微撑开,两颗饱满透亮的水晶凝眸着他。他同样没有移开视线。他开始发抖,手术刀的碰撞声此起彼落,心跳频率骤增。他发现这个女孩很像她,几乎是相差无几,毫无二致。但她的脸早记不清了——他早就记不清那些没有她的夜晚。

  ……

  “护士小姐真的吗,这真的是真的吗!”

  “爸爸……”所有人的目光一致聚焦至病床,“我好像……又能说话了……”女孩嘴角弯了弯,漾开一抹淡淡的笑意。巨大的欢呼声缭绕雀跃着,大家都为生命的奇迹而感到荣幸。

  “你们在这儿,我去找院长来看看!”主任边说边冲出了房门。

  ……

  春天,草长莺飞,冷暖交替的节气。春和景明,万物复兴。晴岚手捧鲜花,穿过层层云雾,依在向她许下承诺的墓前。他说了很多,也忘了很多,有时候他甚至被自己逗笑了。

  离别之前,他取走供台中央手工编织的假花,通通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他转过身,径直朝墓碑望去——两朵干净纯洁,天真甜美的白色康乃馨,于阳光的普照下,重生。

一稿2023.12.24于丽水

二稿2024.3.31于温州

三稿2024.12.29于杭州

四稿2025.2.6于庆元

五稿2025.10.9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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