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里的疼
曾被父亲打过一次
那是儿时,因为顶撞
父亲在我左脸颊摔了一巴掌
此刻,母亲提及
仔细回忆那灼痕究竟有多疼
到底是深,还是浅
始终琢磨不来
只能打捞到模糊的碎片
而今,父亲变了
变老了,背部弯成慈悲的弧度
话语里尽是关切
每次回家,只一个劲儿喊我乳名
他的严厉已被时光收走
再也得不到批评
以至于,在整个岁月长河里
那道消失的掌痕内的疼
竟也成了
我反复摩挲的怀念
另一种哭泣
葬礼上唢呐放大的悲伤
被风传得那么远
有时,村口尚未见人影
路那头已拿出哭声
人们伸长耳朵辨识哀伤的深浅
直到远客踏进院门
跪倒的亲人也会将哭声续上
像是在传递某种寒暄
我也亲临过另一种哭泣
是祖父去世那日
土炕中央被围着的祖母
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静默,比嚎啕更令人心悬
直到葬礼结束
我发现,她背过身遮掩颤抖的嘴角
凝望山坡时也偷抹眼泪
这让一家人
比哭去世的祖父还难受
英咀村的事物
路,被几代人的梦折弯
不止通往村口的那条柏油大道
另一条隐入蒿草
是用几串鞭炮诀别亲人的小径
尽头是起伏的山脊线
埋着亲人,也住着泥塑的菩萨
我常怀疑
那里的山峦
会不会比别处的更沉重一些
当星子垂落时
是否也能多出几粒微光
在磨盘推动过的年月
是谁,在缝补时间的漏洞
而我的外婆,头发花白的像块补丁
突兀地
被嵌在哪里
都是一个巨大的破绽
把时间熬成粥
在明亮的清晨,我轻声读着
寂静——
是几粒鸟鸣滴落
时间就泊在古陶器上发光
也在青果内生长
有时,它是一把冷兵器
不断擦拭刀鞘内生锈的记忆
风恰好穿过院内晾衣架
旧衬衫内,撑起一个微驼背影
模糊了投去的眸光
米粒仍在沸水中反复颠簸
被母亲熬成一锅热粥
此刻,窗外漏下的光束
正从瓷碗豁口处无声地滑落
成为时间最好的见证者
当我再次用汤勺搅动碗底
怎么也刮不出窖藏更深的光阴
只剩沉默的吞咽
牧羊人的黄昏
风在腰间勒出印痕
呜呜的,是单音节的古老乐器
牧羊人从远处走来
怀抱新生的羔羊,像抱着孩子
穿过茫茫草原
两个生命在夕照里达成默契
他有了羊,它也有了草
他和它都是幸福的
山顶积雪也推迟消融
一座墓碑在旧时光内打坐
站在光的断层外
用眸光,我摄取着这些美好
等待光束被羊群吃尽
也喂饱身旁万物
多么幸运,当我抬头仰望时
整个苍穹正被雄鹰用翅膀
一寸寸抬高
有一种轻
没有刻度,未曾留下印记
祖母倒尽盐粒清洗后
一只透明瓶子便把自己空了下来
瓶口那么细小
偶有风声拥挤在脖颈处呜咽
像一匹战马
在黄沙内嘶鸣着蹄铁
这让我想起去世的祖父
碑石之上,几笔简略的姓氏
就圈完了一生
肺叶曾被他反复捶打
越咳越薄
蜷曲的姿势
折弯了脊梁内的山河
像点燃过的,让光阴叼走的
那半截旱烟烟卷
被烈火凝成三克微尘
一场大雾,将他抬上山坡
用几抔黄土盖住
一柄断瓦刀
常悬于后腰
被男人勒进裤带里
渐渐长成一块腰椎形状
感觉不出任何重负
每当长夜里卸下,会有诸多不安
生怕丢掉这喂养生计的物什
一柄折弯的瓦刀
替别人砌砖加瓦,辛劳大半生
也没能把自身的豁口补上
直到某个黄昏,在水泥中发出脆响
这驱赶他拼命的家伙儿
突然断裂
他终于敢停歇下来
在未封顶的楼宇顶部
第一次,真正用平躺的背部
来丈量整个大地